“我要出去躲两天。”
袁峰回来就跟所有人说了这句话，让他们都十分诧异。
“大师怎么了？”岑云纵问，“这是……不要我们这些护卫了？”
“不是不要，是出去躲两天。”袁峰道，“你们也都去躲躲吧，特别是小旭。”
其实他不是不明白，众人拾柴火焰高，或许抱团行动更安全。但他又觉得，一旦对方更强，那势必就会一网打尽。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这几个无辜的家伙，袁峰做不出这种事来。
况且他自持功力恢复，总觉得自己可以凭本事谋一条生路。所以他还是劝众人尽快躲起来。
“可你打算躲到哪里去？”杨旭日问，“我觉得不成，你还是跟我们待在一处更保险些。”
“我也不知道要去躲哪里……可能，我会求盛君帮帮忙。”袁峰道，“这老道士应该会有办法。”
“好主意，”穆威道，“那事不宜迟——”
现在就神行去纯阳。
“好。”袁峰点头，“那现在就收拾一下，然后你们等我，我去找老板退押金。”
窗外似乎传来了铃铛声响，不知是哪一间窗下悬挂的风铃，叮叮当当的，倒是很悦耳。
但袁峰却依然有种山雨欲来的危机感。总感觉有人在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好像随时要把自己拆成碎片。
*********
收拾东西的时候，袁峰朝窗外看了一眼，发现巴陵县居然下起了雨。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的，浇洒在远处那片桃林上，隐约可见被雨水打湿的花瓣簌簌落下，浸在了水洼里。
“哥哥……”
他还好吗？就一个人待在那满是恶鬼之地，身处修罗场之中，或许还要面对诸般讨伐。
袁峰很想他，想的心里很难受。但他仍然装好包裹，打算去纯阳避一避。他相信哥哥会回来的。等事情都结束了，就一定会回来找自己。
脖子上还戴着那枚玉佩。他也不敢再摘下了。
其实小秀秀临走前，犹豫了半晌，还是示意他俯身，在他身边耳语了一句话。
[小心薛冥。]
她似乎也就只能提醒到这份上了。袁峰明白，谢过她的好意，说自己会注意的。
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他让其他人再检查一下是否有忘记的东西，自己则快步下楼，预备去寻那客栈老板。
这些天的出行和吃喝一直都是他付钱，毕竟他现在是“首富”，有钱得很。裴羽也会定期在他账上打许多钱，所以袁峰一向财大气粗，也从不吝啬。
横竖那些家伙的工资都是自己开。严格意义上来说，自己带着他们出来玩，属于“团建”。
“掌柜的，退房。”
楼下很热闹，门打开着，皆是往来吃喝的食客。袁峰跟那客栈老板打了招呼，站在柜台前结算账目，收回自己的押金。
“小师傅这是要走吗？”客栈老板问。
“对，要回少林。”袁峰留了个心眼，没有全部都说，“承蒙照顾了，多谢。”
他正清点着银钱，冷不防，忽然听到了一阵铃声。转过头时，看到客栈的门口挂着风铃，正随风作响，应和着雨声轻轻摇动。
【找到你了，玄寂。】
有个人站在门边看他，被门扇挡住了一半的身体，另一半穿着铠甲，脸上露着半张微笑着的狐狸面具。
袁峰忽然一抖，他定睛再看，却发现空无一人。
“我眼花了……”
他疑惑着，低头去继续清点自己手上的碎银。但接着……他却看到自己的手上滴滴答答的，握着的不是银子，而是一汪鲜血。
血……很多血……连眼前都开始发红。头颅忽然传来阵阵刺痛，如纸张裂开一样，撕拉撕拉的噪音在脑海里响个不停。
【你想去哪里，玄寂？】
心脏开始跳得很快，骨膜里满是那剧烈的跳动声。手上的血染红了他的掌心，随后，连衣服上也开始渗血。
“小师傅，怎么了？”柜台后的老板忽然笑道，“不然别走了吧，再多住几天。”
“啊？”
“就说啊……”
客栈老板正侧身找着东西，却突然头颅一转，以极诡异的角度歪了过来。
[小师傅，留下来吧？]
随即，客栈里忽然一下子静了下来。
转头的时候，所有的食客都在转头盯着自己看，一个个脸色发青，眼珠乌黑，眼眶周围都泛着干涸的血迹。
“小师傅怎么了？”掌柜的又问。
再转头，那掌柜的却在笑，笑着笑着，忽然头就咔嚓一声，整个扭到了背后。
“啊啊啊！”
脚步开始后退，视线再度向后转，但身后密密麻麻的，居然是一排排的吊死鬼，正是刚刚那些食客，一个个都被吊在天花板上，歪斜着脖颈，吐着舌头，眼珠却都在极力向下盯着自己看。
脚下踉跄着，差点摔倒，接着猛朝二楼跑，一边跑，口中一边喊那些人的名字。
“小旭！大猫！这里不对劲——”
可二楼是空的。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房门被用力拉开，方才还在那里的人居然都不见了，只有满地遗留的叶子戏，连没喝完的茶都还在冒着热气。
所有人都失踪了。
“小旭！道长！”
唰，唰。奔跑着，一扇一扇，去开那些门。但无一例外，都空无一人。
楼梯下传来了脚步声。视线向后转，看到那群吊死鬼正缓慢地爬上来，就像洛道那些毒人一般，手脚并用，爬过的地方满是黑色的血迹。
那些人怨毒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看，一点点，越来越近。
得离开这……得逃出去……窗户……去找窗户！
脚步开始加快，视线不住地左右看着，欲从窗户跳出去逃跑，可有的窗户都被关上了，任凭怎么打，甚至怎么砸都打不开。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那些吊死鬼歪歪斜斜地爬了过来。眼眶开始发紧，似乎有东西落了下来。脚步转着，朝走廊尽头跑着，根本不敢停下。
这是梦吗……还是幻术……还是什么……
怎么办，是不是——把自己打晕就能破了？
这样一想，手指一动就甩出了禅杖，之后咬紧牙关，狠狠一下子当面砸过来，正砸在自己额头上。
“嗙。”
如此当头一棒，疼得头颅发昏，眼冒金星，颅腔嗡嗡作响。感觉到有一缕鲜红色的液体流了下来，伸手抹一把，掌心都是红色。
可并没有晕过去。明明这一下很重，意识却很清醒——
——甚至清醒的让人恐慌。
身后那些鬼已经追过来了。脚步动着，拼命地跑着，呼吸声越来越慌乱。终于，在转过一处拐角的时候，看到一扇窗子是开着的。
脚下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眼看窗子近在咫尺，便脚踝用力，刷地一下翻身跃了出去，落在了地上。
微雨桃花飞溅而起。再抬头时，又是一阵刺痛。
【玄寂。】
有人在耳边低语，如蛊惑一般，越来越清晰。
铃声又响了起来，仿佛就在耳边，一下一下，终是引出心魔，也引出了似真似假的记忆和幻境。
【告诉我吧，是不是你杀了杨九天？】
*********
袁峰发现自己从窗口跃出后，居然落在了少林的山门前。巍峨的寺院在微雨中耸立，古刹梵音，百年苍翠。
[佛曰，一切皆虚幻。刹那即永恒，命由己造，相由心生。]
“大师。”
身后有人喊他。袁峰回头一看，居然是小旭。
“你怎么在这？”他疑惑道，“我们……回少林了是吗？其他人呢？”
“我们一直在少林啊。”杨旭日疑惑道，“什么其他人？只有我在这等你呢。”
他看着很拘束，跟自己一点都不亲近，甚至有些疏离，就好像只是一个空架子……空壳子……
袁峰的头忽然痛了起来，痛得他一阵晕眩。意识再度清晰的时候，他已将巴陵县的事忘了大半，反而有一些其他的画面涌进了他的脑海。
【悠悠生死别经年，上穷碧落下黄泉。】一个低沉的声音道。
你是黄泉不渡之鬼。
“去洛阳逛逛吧，大师。”
杨旭日忽然灿烂地笑了。
“洛阳？”
袁峰站在洛阳城中。周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看着很是热闹。
“我……”
我为何在这？
脑中又是一阵刺痛。他一下子又恍惚起来。
随后他看到一个人策马而过。他走得很慢，绕过路段转弯，很快就要消失。袁峰见了，顿时一惊，急忙向前冲了两步，想要叫喊，那人却已隐没在了人群中。
“薛九霄？”
[薛九霄……]
“他怎么在这？”袁峰奇怪道。
[我为何会叫他薛九霄……]
“大师也注意到那个人了？”杨旭日在他身后说，“说来也巧，这人我倒认得。大师可还记得薛归海？那位便是他了。”
[薛归海……薛归海？]
薛归海？袁峰一愣。这名字他是知道的。
[我知道这个名字。]
先前就曾听人说起过一两次，后来杨旭日又与自己提起过，说是薛九霄的兄弟，所以不知何时起就留了心。
他转过头，狐疑地看着杨旭日，对方的模样却不像是说谎。但方才看那人衣着和背影，分明是薛九霄无疑……难道这两兄弟真有这么像？
[薛九霄……薛归海……]
[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意识不受我的控制……]
[这到底……是什么……]
如撕裂一样的疼痛席卷过脑海。再复苏的时候，他就站在街道上，正望着杨旭日看。
“他是薛归海，大师。”杨旭日道。
袁峰愣神片刻，忽然又回过神来。
他正在迟疑，忽然又一想自己并没看到那人正脸，也不好胡乱猜测。他看着杨旭日欲言又止，杨旭日却对他想说的话了然于心，因此就只笑了笑。
“实不相瞒，这人是我哥哥的过命兄弟，与我倒也颇有几分交情。如果大师想见见他，我倒可以代为转达，或可一见。”
袁峰的心狂跳起来。不得不说这是个令他在意的事，虽然直觉告诉自己不要去见他，但却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吞咽着唾沫，想推脱一番，终是没有拒绝，便点了点头，算是同意。
事情既定，两个人也就不再逗留，直接骑马回了少林。
虽然一直都说少林未必安全，唐糠裳也曾劝过他到处走走，但袁峰就是不太想动地方。他还是宁愿待在少林，不管安全不安全，反正心里踏实。
[唐糠裳……]
【别害怕，玄寂。】
[唐糠裳……唐……]
【跟着你看见的东西走。】
[你是……谁……]
【哈哈哈……我也是你的哥哥啊。】
[不……你不是……不……]
【继续走，玄寂。别停。】
*********
【你知道无间地狱吗？】
*********
杨旭日第二天就去给他办事了。袁峰口里虽然答应，心里却不安。他在屋里来回踱步，紧张得不停喝水。
在连续跑了三趟茅房之后，杨旭日终于回来了，连同他一起回来的，居然真的就是那位昨日在洛阳看到的人。
【薛归海】。
袁峰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吃了一惊，如果不是因为那二人还有些许不同，且自己也曾在薛九霄身边待过几天，就恐怕真的误以为这是同一个人了——
——差别也只在于这个人稍微年轻些，眉眼更冷酷，眼珠是棕红色的。
他似乎赶了很久的路，下马的时候脸上露着疲乏的神色。之后他在袁峰面前站定，比袁峰足足高了半个头。
袁峰看着他的眼角眉梢，竟觉得非常不舒服，有种莫名的畏惧感。这个人处处都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无论如何……似乎都该对他敬而远之。
“你找我？”
那个人居高临下地问他道。他的嗓音嘶哑，充满了不屑一顾。
袁峰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能抬头去看那人的眼睛。却不曾想，[薛归海]也在盯着自己，从他棕红色的瞳孔里，能够清晰地观察出他的冷酷和狠戾。
这样看来，彼此都不喜欢对方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想清楚之后，袁峰反而轻松了一点。他勉强笑一笑释出善意，然后对他行礼。
“贫僧见过施主。”
“哼。”
薛归海突然冷笑一声，他朝着袁峰走近几步，将头低到他的脖颈不远处，嗅了嗅他的衣领。
“一如既往的檀香味儿。难闻。”他冷冷道。
他离的很近，袁峰也嗅到了他身上的气息，是一种中药的味道，说不出是好闻还是难闻，但反正让人并不舒服。
但袁峰不敢动，也不知道该不该推开他。正在犹豫着，还是杨旭日走上前解了围。
“二位，在外面说话多有不便，不如到在下房中一叙？”
“你哥又不是没给你留房子，住在这里做什么？”薛归海转头瞥了他一眼，“难不成你看上了这小秃驴，想破了他的戒快活快活？”
杨旭日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袁峰也十分不自在，一时忍不住，就回敬了他几句。
“这位军爷，有话可以好好说，用不着说的这么难听。”
薛归海闻言，却只冷笑一声，低头凑近袁峰的耳朵，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喃喃出声。
“我只在红炜帐下，情动缱绻，耳鬓厮磨之时才能说出好听的来，你想听吗？”
“我不想！”袁峰心中一阵恶寒，急忙把他推远。
薛归海好像很满意他的反应，似笑非笑地缓缓打量着他的身板。在他的注视下，袁峰觉得自己仿佛衣不蔽体，一时间有点后悔。自己这八成是惹上了不该惹的人，正应了那句老话，[请神容易送神难。]
【呵呵，是啊，请神容易送神难……】
袁峰看着那个人，觉得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远方却飞来一只鸽子，盘旋几圈后朝着他徐徐降落下来。
薛归海眉头一挑，抬起手臂，在鸽子落下时解开了它脚上的纸条。展开来仔细看过后，就放在手心里碾碎了。随后他驱走鸽子，打落了它一根羽毛。
“我还有要事，今日先别过。”他扯过马匹后对袁峰说，“改日我再来寻你。”
说罢，他直接翻身上马，调转马头离去了。袁峰一脸茫然地看着那飞扬的尘土，又看了看杨旭日，后者则有些不安地看着自己，像是有些愧疚。
“早知如此，我就不带他来了。”杨旭日对他抱拳行礼道，“薛哥哥一直都是这性子……大师，多有得罪，请多包涵。”
“要得罪我也是他，你道什么歉。”袁峰连忙道，“这人一直就——这样吗？”
“一直都是……”杨旭日迟疑着说，“行事倒还算检点，只是言语轻浮，风评不佳。”
他很彬彬有礼，甚至有礼的让袁峰恨不自在。
“话说……你不觉得你太拘束了吗？”袁峰规劝他道，“怎么跟我还越相处越拘谨，还不如在名剑大会的时候自然。你这是被谁刺激了？”
“可能只是有些心灰意冷。”杨旭日笑了笑，“起先觉得活着还有盼头，却眼见着嫂子你已另寻良缘，难免有点——”
“我什么时候另寻良缘了？”
“那个……[薛九霄]……不就是吗……”
“停。”袁峰觉得这话没法说了，再说就尴尬了，“来，换个话题。我们去吃饭吧。”
杨旭日一日不如一日活泼，似乎越来越沉默。
袁峰对他也没辙，想着他这几日帮了自己不少事，也觉得该还他个人情才行。
“小旭。”
他刚喊了一声，杨旭日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副大师你喊我什么的样子。
袁峰以为自己喊错了，也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但是话还得继续说。
“明天要不……出去逛逛？”他试探道。
“大师想去哪里？”
“随便哪都行……”
“不如去巴陵，早去早回，一天倒也够了。”
“没问题。”袁峰欣然同意，“盘缠我来出。”
“那倒不用。”杨旭日笑道，“我多少还是有家私的。”
*********
【怎么这个时候还想着去巴陵？】一个声音笑道，【你是有多爱巴陵？不许去。】
*********
袁峰感觉自己在僧僚里睡着了。不是私邸，没有私邸。什么都没有。
他昏沉沉睡了很久，做了一堆杂乱无章的梦。
好像是自己在苍山洱海赛马，然后有个人老是给自己下绊子，一气之下竟把他仇杀一顿，那人就只是嘿嘿地笑，也不知道是谁。
然后就开始一群人唱歌跳舞，把酒言欢。
再然后……就在类似义庄的地方，到处都是孤魂野鬼，呜呜咽咽。
最后是一张惨白的脸，七窍流血地死在树林里，脖子上是深深的指痕。
那张脸清晰异常，却好像并未见过，死不瞑目的看着自己，一下子就把袁峰从梦里给吓醒了。
他捂着扑通扑通的心脏大口喘气，头上全是冷汗。接着他一边擦汗一边回忆着那张脸，觉得眼熟，又死活想不起来是谁。
“是谁……是谁……”
周围的人都活着，没有人有这张脸。可他看着好眼熟，好眼熟。
天已经亮了，袁峰平复了心跳，干脆也不想了，翻身下地去穿袈裟。
到外面之后，他发现杨旭日醒的比他还早，正在喂马。
“大师，怎么了？气色好像很差。”
“没什么……”
袁峰因为有心事，忧心忡忡的，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脸色有多差。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累，累得他只想睡觉。很困，很疲乏，甚至都打不起精神来。
但他觉得饿了，就还是跟杨旭日一同去饭堂吃了饭。今日的饭食是红稻米粥，香甜可口，他一口气喝了三碗。
【原来你爱吃这东西。】一个声音饶有兴趣道。
“谁在说话？”
袁峰四处看着，却不见人影。他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大师，怎么了？”杨旭日担忧地问。
“没……没事……”
眼前忽然阵阵发黑，袁峰觉得非常不舒服。他胡乱同小旭打了个招呼，便一个人回了房间。此刻只想立刻回去，好好躺一会。
开门的一瞬，袁峰忽然觉得屋内的气氛很不对劲。抬头一看，竟然看到屋里坐着个人，一下子把他给吓了个半死，瞬间跪在了地上。
那人却冷笑了一声，似乎有嘲讽之意。
“还没到过年呢，急着跪什么。”
【一见到我就行此大礼，我可真是消受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