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来竹楼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意外的。他没有想过唐魈会请自己过来,也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境遇下再见唐糠裳。
不过好在那家伙昏迷着,无需同他多言。荼蘼坐下来探了探他脉息,又检查了面色,最后打开香炉仔细看了看。
“是荻花宫的毒菇。”他道,“不过还好,他的瘾不大,没什么大事。但他是怎么沾上的?”
“年少时候不懂爱惜自己,打名剑大会打得一身是伤。”唐魈道,“打完名剑去打战场,打完战场打秘境。结果就旧伤复发,疼痛难忍。”
后来在烛龙殿被天一毒尸所伤,又受了他们蛊惑,就去荻花宫采了毒菇。这东西少量使用能镇痛,结果就这么沾上了。
“要是能一直快乐,谁愿意痛苦啊。”
唐魈一边说着,一边坐在桌边嗑瓜子,好像也不甚在意。
荼蘼低头看着昏迷的唐糠裳,只能无声叹息。他仍然召唤出蝴蝶来,尝试为那家伙解毒。
“世人都说你是个怪物。”他对唐魈道,“果然一个怪物教出来的徒弟,也不会太正常。”
唐魈忽然手上一顿,放下了瓜子。
荼蘼正解着毒,冷不防却被人从背后揽住了。他刚想挣扎,对方却贴近他的脖颈,嗅着他身上的药蛊香。
“是啊,我就是个怪物。”唐魈在他耳边道,“怎么办?”
他尖利的手甲沿着荼蘼的肩膀向下滑,一路摩挲到手腕。荼蘼深吸了一口气,却忽然眼神一狠。瞬间旁边就窜起一条蛇,直扑唐魈。
唐魈立时后退,手指一抬,稳稳地抓住了蛇的七寸,将其抓在手里,任凭蛇身绕住手臂。
“这可是白唇竹叶青啊,”他笑道,“很毒的。你这苗人好歹毒的心思。”
“我可不是单休补天的。”荼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要随便去摸蝎子,会挨蜇,送命。”
但唐魈却捏着那蛇,强迫它张开口。随后只听咔咔声响,竟被被他用钳子掰断了毒牙。
“这样就乖了。”
傍晚的时候唐糠裳醒来,荼蘼已经离开了。他躺了一会,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马上坐了起来。
唐魈就在屋子里坐着啃麻辣兔头。他吃不下什么肉,唯有脑壳还能吃一吃。旁人都说他凶残,但他一点都不在意。
“师父,你怎么回来了?”唐糠裳急道,“大和尚他——”
“在瞿塘峡,身边一群人护着。没事。”
“你答应我的——”
“是啊,所以我今天才回来啊。”唐魈道,“我也没让他出事啊。”
他卸了手甲,吃的嘴角和手上都是红色的辣椒油。唐糠裳示意他擦一擦,他却只是伸舌头舔了舔手指。
唐魈已经仁至义尽了。唐糠裳很清楚。
“师父,能不能请你再——”
“不能。我得陪着你。”
“师父!”
“你睡觉吧,我去楼下吃。”
唐魈说着,端着盘子就要走。但唐糠裳却示意他回来。旁边有干净的帕子他浸湿了水,为唐魈轻轻擦着嘴角。
他是真的好看,腿也漂亮,多少人馋他,甚至无所不用其极,包括给他下红香散。但唐糠裳很机警,明里暗里不知道挡回去多少。剩下的,全被唐魈杀了。
师父宣泄自己途径从来就是杀人。他对风月之事没有丝毫兴趣。
“我也不敢再麻烦你了。我亲自过去看着他吧。”唐糠裳叹道,“你不愿意,不勉强你。”
“你好好养病,我陪你养病。”唐魈却道,“现在天大地大,糖糖最大。”
“我预感很不好。”唐糠裳摇头,“我觉得他要出事……我真的不放心……”
“能出什么事?”唐魈却笑着,又啃起了兔头,“能有什么事。”
还是你更重要。
*********
“糖糖……”
袁峰念叨着唐糠裳,从梦里醒过来。难得他居然梦见了三糖,虽然觉得不是什么好梦,但又不记得是什么梦了。
院子里似乎热热闹闹的。他推门出去看,发现穆威正抱着一个竹筐,坐在地上大吃小鱼干。
“中原的女人真热情,知道我爱吃小鱼干。”
因为他长得很野性还好看,所以有不少浣纱女对他一见钟情,见他是个明教,就给他送了一大筐的小鱼干,把穆威乐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一转眼,在这里也待了好些天,却也不急着离开。毕竟江水寒冷,但却平静,不像外面的世界那样纷扰,沉浮不定。
那几天的日子是少有的轻松。而他们在吃晚饭的时候又碰到了那个花哥和丐哥。而丐哥一见喵哥就萎了,迅速躲到了花哥身后。
然后喵哥就眯着眼暗搓搓地盯着他笑,把丐哥笑的差点哭出来。
袁峰邀请他们一起吃,但那两个人居然就只是落了东西,回来取一趟,很快就告辞走了。
送走他们后,他盯着那个万花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天没看到燕无声了。袁峰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对劲……一定出问题了。
“不行,我要去看看燕大夫。”
他找不到杨旭日,就拖着穆威一起来给燕无声送水。穆威扛着一个大木桶,咣咣咣地砸门,试图叫醒那个魔神万花。
“燕燕!醒醒!在家吗!窝来给你送水了!”
“燕燕醒醒!窝有大桶水!”
“窝有三桶!”
“窝有自来水!”
“还是燕燕你喜欢现榨的?”
穆威砸了半天,把杨旭日和岑云纵都砸过来了。四个人相互对视,不约而同地狠下了心。
“再不开我们撞门了!”
一群人之中,只有杨旭日穿着铠甲。于是大家纷纷让出路来,给小旭撞门。
杨旭日也很果决。他扭了扭脖颈,握紧拳头,活动了一下腿,便做了一个直冲的架势,预备狠狠砸开房门。
“燕子,我是小旭!我撞门了!”
回答他的依然只有沉默。于是杨旭日心一横,直接朝着房门冲了过去。
其实很多时候,不多小心点,就很容易发生意外。
当一脸睡眼惺忪,还只穿着里衣的燕无声轻轻打开了门时,迎接他的就是某只狼冰冷的盔甲和刹不住车的撞击。
那一瞬间袁峰和岑云纵的心都凉了。
他们呆若木鸡地看着杨旭日一个饿虎扑食飞到了燕无声的身上。顿时两个人就一起冲进了屋子。里间发出巨响,夹杂着桌椅板凳飞起乱砸的声音。
“咣当——”
那声音太大,门外的众人皆捂着耳朵闭眼不敢看。直到没了动静,才忐忑不安地悄悄上前,一探究竟。
只见房门里,燕无声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是否已经被撞死了。他的衣衫都被撞掉了,而杨旭日就趴在他躯干上,完全是一副狼子野心未遂的场面。
小旭流了一鼻子血,显然撞得不轻。但当他爬起来,他发现燕无声正在用一种死人一样恐怖的眼神看着他,十分沉默。
俗话说沉默是金。燕无声的沉默就是重金,买他人头。
杨旭日顾不得自己的鼻血。他很虔诚地做了一个跪地磕头膜拜的姿势。
“请下手轻一点。”他卑微地说。
袁峰和岑云纵选择关上门。他们在外面等着。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屋子里就传出了野狼的哀嚎声,响彻云霄,惊天动地,可歌可泣。他嚎的实在太过动人,连外面的几个人听了都觉得害怕。
“小旭能活下来吗……”袁峰担忧道。
“会不会是我们害了他?”穆威迟疑地说着。
“这都是命。”道长闭上了眼睛。
屋子里的声音渐渐小了,随即房门被打开,燕无声穿着一身破军开门走了出来。他瞥了那几个人一眼,冷漠地穿过走廊到外面去了。
杨旭日蜷缩在屋子里,双手抱着肩膀,无助地颤抖,眼睛里全是泪水,看上去……有点可怜。
不过他身上并没有伤,但是却很明显是遭受了难以言喻的打击。袁峰很诧异,看着杨旭日这个德行,他和岑云纵都很好奇发生了什么。这时候他们看到杨旭日的面前有一张宣纸。
于是他们拿起来看了看,全然不顾杨旭日无力的劝阻。
然后他们就赫然看到——那纸上画着一个——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牵挂”的男子解剖图——
而且画的很精细,精细到让人觉得无法直视。
有时候,精神上的打击远比身上的打击折磨人。
袁峰和岑云纵看了看图,又看了看哭泣颤抖的杨旭日,又看了看图,又看了看杨旭日。
紧接着穆威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两个同样十分悚惧的尖叫声。他们叫得太过刺耳犀利,连飞过的乌鸦都被吓得差点撞在树枝上。
穆威当时就震惊了,随后他看到燕无声衣冠楚楚,神清气爽地走了回来。他将头发一甩,气色好的不得了。
大猫立刻给燕无声递了一片薄荷叶,问了他一下滋味如何?
燕无声理都不理他。
*********
当晚在瞿塘峡,袁峰和穆威负责准备晚饭,饭好了便去喊其他几个人过来吃。
过了一会,岑云纵架着杨旭日过来了。旭日哥好像一夕之间苍老了几十岁。他原本开朗乐观,天天向上,健气得比猪还坚强。但此刻他愁容满面,饭都吃不下,一个人寂寞地坐在桌子边,浑身散发着雾霾的味道。
燕无声正在慢慢喝汤。他闭着眼,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如果说杨旭日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凶残的像只草原狼,那么他一见燕无声就退化成了汪。岑云纵悄悄地对袁峰说,这就是一物降一物。其实杨旭日在燕无声面前,基本跟“赤条条”没什么区别。
“此话何意?”
“说来话长啊。想当年,他二人第一次见面……是在苍山洱海。”
当时燕无声正在挖马草,抬头就看到一个小军爷正暗搓搓地握着缰绳等盗马贼出现。据说当时杨旭日的表情就跟便秘了一样,让他看了就断定这个军爷的精神肯定不正常。
然后盗马贼就出现了。杨旭日立刻激动的像是抽了风,着急地吐着舌头口水直流,双手颤抖,用力挥舞缰绳就要抓马。
结果他缰绳一个不稳,套到了盗马贼身上,拽回的时候就直接来了个脸对脸。本来这也罢了,可盗马贼的马驹受了惊,一个马蹄子踢过来,直接命中杨旭日的要害,会心一击。
他那时候只是个一身蚩灵的小军爷,单纯、弱小、还愚蠢。于是燕无声就一脸无语地看到那家伙跪在草丛里,一动也不敢动。他很无奈,但想了想,还是捡起落在地上的套马索,默默地将马驹占为己有。
他得到了[绝尘]马驹。
可毕竟医者救死扶伤,不会见死不救。于是燕无声想了想,还是走过去试图救他一命。
他将杨旭日拖到无人的废墟遗迹里,打算帮他医治。结果那个要面子的狼抵死不从,都快咬舌自尽了。不得已之下,燕无声给他狠狠扎了几针让他动弹不得,随后就剥了狼皮。
实话实说,杨旭日伤得不轻。燕大夫本着医者仁心的观念,心无旁骛地给他上药,治疗。一切结束后,他收起针准备走人,却被这军爷抱住了大腿。
小旭跟他说你要对我负责!我娶不了媳妇了!我的清白没有了!
燕无声觉得你娶不了媳妇关我什么事,快滚开老子还要去采药!他用大长腿把杨旭日踢得嗙嗙作响,但是没能踢走这个磨人的金刚精。就这样在虐与被虐的反复里,两个人开启了他们至死不渝的友谊。
“倒贴的狼啊!”袁峰惊得饼都掉了,“这么便宜哦!”
“夭寿的秃哟!我岂不是更便宜!”岑云纵哭了,“我是倒贴小旭的啊!”
“你一时失了智?”
“不是啊!燕子见到小旭是他最怂的时候,轮到我就是小旭最厉害的时候了!人都是会变的,你也不可能一辈子都住稻香村的!”
岑云纵认识小旭的时候,他已经气吞山河,封狼居胥。这过去之事,若不是后来燕无声连比划带绘图地告诉岑云纵,他都不知道杨旭日还有这么丢脸的过去。
“都丢人丢到家了。”
杨旭日坐在那里,周身依然环绕着雾霾。他用一只手托着下巴,双目无神,显然是陷入了过去的阴影里无法自拔。
因为他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自己竟然被他画成了解剖图,大约……都不知道被多少人看过了。
我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杨旭日用力捶着桌面,沮丧地趴了下去。
“他们两个……为什么没情缘?”袁峰十分小声地问岑云纵。
岑道长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在问一个很蠢的问题。
“假如你是个大夫,有只狼在你面前被马踢了要害,你剥了他的‘狼皮’给他上药,然后……你还会想和他花前月下吗?”
心中宛如被一千万头羊驼咆哮着碾压过那记载着小桥流水般恬静的回忆。杨旭日趴在桌子上。他的伤痛已流淌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