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重荣-流离

沥沥小雨,阴云蔽日。清晨的少林落了一场秋雨,昭示冬日将至。

因着下雨,僧人们没有外出,香客也比平时少了许多。袁峰坐在一处亭子里,手中把玩着一枚黑子,正兴致盎然地与人博弈。

而他对面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从不开口的白衣天策。

袁峰早起去厨房取饭,却不想同他一起被骤雨挡在了长廊下。闲着也无事,两个人就徐徐沿着长廊走着,一路走到了尽头的撮角亭中。

那亭子的四角上挂着风铃,亭中顶端绘着佛经壁画,下面布置着一张石桌,两个石凳。桌子上刻了四四方方的棋盘,旁边有两盒围棋子,都是大理石所制。袁峰一见,立刻拉着那人坐下来,要同他下五子棋。

所谓五子棋,其实就是连珠棋,黑子先落,禁手有三三,四四及长连等。但袁峰从来都只是摆着玩,并不知道这其中规矩。他心知这白衣人神秘莫测,自己未必是他的对手,所以先拿了黑棋,还同他撒娇央求免了禁手。

白衣人同意了。

三手定开局,直接把袁峰杀了个丢盔卸甲。白子十手之内就赢了袁峰。

和尚直接被他打哭了。

自己太低估他了,这何止不是对手,这根本就是天上地下。

袁峰不服,强词夺理说他出老千,抢过白子来下。但是失了先手,就更别提过程之惨烈了,基本上那人三手就定了输赢。

他面前那和尚气鼓鼓地抢回黑子,拉着他继续下。

这回那白衣人放低了水平,用匹配袁峰的实力陪他好好下了几盘。但即便他诚心相让,袁峰也还是各种输给他。

最后袁峰急了,干脆抛弃输赢,让他只管下,自己一心一意堵他,只为了能把他堵死。两个人你下我堵了半个多棋盘,白衣人还是无可奈何地下赢了他。

“不行不行!”眼看他要落子,袁峰意识到自己大意了,立刻悔棋,“我要重下!”

白衣人也不恼,收回手等着他取子再落。

但袁峰却叹了口气。

“算了……下也下不赢,悔棋有啥用。”他撇着嘴道。

白衣人却仍旧没有开口。

袁峰打量着他,却发觉他的眼神时而清晰时而呆滞,就仿佛清醒片刻,失神片刻的样子。问他什么都不说话,就连下棋似乎也只是凭着本能一样,不过是会下,为什么要这样下,从哪里学的,一概不知。

这个人知道他自己是谁吗?袁峰沉思着。

“亏得我兄弟病了。”他对那人笑道,“这若是被他发现我在这跟你下棋,非打死我不可。”

骤雨淅淅沥沥,敲打在亭子上滴答作响。白衣人低头看着棋盘,袁峰则转头望着外面,指尖缓缓转着一枚黑子。

“一场秋雨一场寒啊。”他笑着说,“我来这里也一个多月了,待得越久越不那么想回去了。”

这话一出,袁峰自己都吃了一惊。指尖的棋子停止了转动,他深吸了一口气。

转过头时,却见那白衣人一动不动。原该他落子,却未落一枚。

袁峰安静地盯着他看。

“不下吗?”他问。

白衣人忽然站了起来。

毫无任何预兆,他转身就走,穿过长廊直出拱门去了,将袁峰一个人留在了亭子内。

他这样举动无常,袁峰有些意外,却又觉得在情理之内。望着那落满黑白子的棋盘,袁峰犹豫片刻,将手里的黑棋落在了一处空隙中。

忽然有雨水敲击伞面的声音传来。袁峰顿了下,抬起头,看见道荣正持着一把油纸伞立在长廊外,遥遥地看着自己。

他穿着一袭黑色袈裟,目光沉而静,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去。

半晌口,他嘴角微动,对袁峰一笑。

“来我处坐坐,如何?”

袁峰欣然同意。

*********

道荣的僧僚在一处有些偏僻之地。这里曲径通幽,花木深深,虽然被雨水打落大半,却雅致如旧,似乎并不为外物所动。

两人立在禅房前的屋檐下。道荣收起伞,向右拉开木门,请袁峰入内。

袁峰脱了鞋子,踩着地板走近屋中,只见四处十分简洁,打扫得一尘不染。架子顶立着花盆,屏风上绘着彩画,一坐一式皆是东瀛风格。

道荣请他入房内小坐。袁峰见他屋内早已烧好了碳炉,上面夹着一口小锅,正煮着滚滚热茶。

茶炉两旁各有个蒲团,两人跪坐在上面彼此对视。道荣净了手,取来两只碗,盛了一半后双手奉给了袁峰。

袁峰端起来闻了闻,觉得这根本不像茶,而像汤。

“这里面都是什么……”他诧异地看着,“薄荷,橘皮,干桂叶?还有闻着怎么像……加了盐……”

“岩盐,用油纸包着炒制的。”道荣盛着茶说,“在京都近郊所得,我带了一些来东土之前,如今所剩不多了。”

这就是汤吧……这玩应能喝?

袁峰的喉结动了动,强迫自己端起来,大着胆子喝了一口。果然一点也不像茶,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味道还不错。

而且喝了两口之后,身体就暖和起来。

“冬日将至,最易伤寒。暖暖身子才好熬过寒冬。”道荣用他那并不标准的官话道,“若是五脏为寒气所侵,只怕就不好过冬了。”

“说实话……我还以为你会给我喝抹茶。”

“我有。”道荣抬眼看着他,“你要喝吗?”

“不不不,谢谢。”

道荣点头,他将茶碗端起来慢慢喝着,看来早已很习惯这味道了。

袁峰四处看了看,发现他身后的墙壁和两旁的木拉门上都画着许多彩绘,皆是东瀛风格,不是浮世绘,而是颇有些像墓葬壁画。但画中人服饰与大唐不同,一看就知道是东瀛人。

左侧的门上绘的像是一座幕府,内外皆有布衣百姓,进入来朝拜一位坐在蒲团上的将军。那将军手持一把黑扇,庭前还有许多艺人在踏歌。右侧门上则是山水花鸟,一只金眼雕立在枯树上,俯视着地上一个玩耍的小猴。而在道荣背后的墙壁上,则绘着一片阴沉晦暗的海,不见日出,乌云密布,海面上行着一艘小船,随波涛载浮载沉,仿佛随时会被吞没。

这些绘画十分磅礴大气,看似低调平和,实则缜密有度。房门关闭时,犹如身在画中,扑面而来的气场令人有些震撼。

“千年铁树开花易,一入酆都出世难。”道荣忽然对袁峰说,“你喜欢这些画?”

“不好说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袁峰喃喃道,“我只是觉得叹为观止……”

道荣放下茶杯,那双狭长的眼睛盯着袁峰看了看。

“秦朝有一句名言,后随徐福东渡而传入扶桑。”他轻声说,“你大约听过,物似主人型。这些是我亲手画的。”

“谁画的东西像谁是吗?”袁峰笑了,“这么说来,你可没有看上去那么——”

“是为你画的。”

“为我?!”

“玄寂,我受天皇之命,将返回东瀛,或许有生之年,再难回返。”道荣为他填了一勺茶,“我走之后,希望你能收下这间屋子。”

“这可不成。”袁峰急忙拒绝,“你如果回去了,这屋子肯定被少林回收再分配,怎么也轮不到我。”

“你不奇怪我为何知道你的法号?”道荣问。

“……打听打听,大约就知道了?”袁峰一时怔住,支吾着答道,“就好像……我也知道你叫道荣……”

道荣笑了一声,乍听上去有些像冷笑。

“这些画什么的,送给你。”他慢慢地说着,“彷徨之时,总觉得或有所解。”

“师兄……”

“无云今日被关入达摩洞窟了。”道荣忽然说,“虽未修缮完毕,但看他那心性不定,喜怒无常的样子,如此来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袁峰结巴道,“我……”

“所以,这段时间内,请多去看看他吧,或同我一起。”道荣对他说,“辛苦阁下,感激不尽。那么。”

他说着,俯身对袁峰叩拜行礼,前额抵在了地板上。

“不敢不敢,”袁峰立刻双手着地,同他一起跪拜,“师兄你这个礼仪太大了,不必如此!”

这东瀛和尚当真是个怪人。

袁峰同他告别,一路不停互相鞠躬,累得他腰酸背痛。

等他颤巍巍地回到禅房时,看到唐糠裳顶着一张鬼气森森的脸,正满脸死相地等着他回来。

“你死哪去了?”他用那双青白色的眼睛瞪着他说,“死外面不回来了?”

“呸呸呸!闭嘴!”袁峰啐他,“你才死了!”

“我是快死了。”唐糠裳哼哼道,“被你气死的。”

他侧身让袁峰进来,自己则疲乏地靠在门上,嘴唇还有些发白。

“我想同你谈谈。”

“谈什么?”袁峰毛骨悚然。他这语气像个上级一样,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要被弹劾。

“那个……大军爷,白衣服的,”唐糠裳皱着眉说,“你不是又去见他了?”

“我没有。”袁峰心虚地说,“我乖得很。”

唐糠裳咳嗽起来。

“不要乱跑。”他恨铁不成钢道,“你知道他是谁吗?你知道他什么目的吗?你能确保其人无害吗?”

“难道你知道他是谁?”

“怎么可能!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提醒你小心!”

“我觉得他不是坏人——”

“你觉得你觉得,哪有那么多你觉得!”唐糠裳气得又咳嗽起来,“若不是我生了病,我打断你的狗腿!”

他靠在门上,剧烈咳嗽着。袁峰看他那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也不敢得罪他,只能违心说了句都听你的,不见来路不明的人了。

“大和尚啊,听我一去劝。”唐糠裳苦口婆心的像个老头子,“杨旭日和燕无声一直不走,我始终也不敢和你多说。好容易他们两个此时不在,我得告诉你,你在洛阳遇袭之事没那么简单。”

“糖糖,这话什么意思?”

“那些人是冲你来的。”

“啥?不可能吧,我杀他们老母了?”

“我的短刀在早市失窃。我以为那贼只是想偷去卖几个钱。”唐糠裳咳嗽道,“我以为是冲我来的,但其实……”

“你别吓唬我,我是无辜的。”袁峰摊手,“我什么都没做,只是个弱鸡,这不公平。”

“江湖事不需要公平。”唐糠裳冷冷道,“谁的刀快,谁说了才算。”

“但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

“直觉。”

“糖糖啊,”袁峰认真道,“凡事都靠直觉,不准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以为唐糠裳会大大咧咧地骂自己一顿或者做些剖白,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唐糠裳却点了点头。

“我是个刺客。”他轻声道,“我所知悉之事,远比你想的要多。大和尚,我……”

忽然一阵狂笑声传来,打断了唐糠裳的话。那笑声凄厉刺耳,听得人一阵不适。

“无云师兄!”袁峰立刻听出了是谁,“不行,我得去看看他!”

“不许去!”唐糠裳火了,“你有几条命!怕不够死是吗!”

“那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杀我?”袁峰也急了,“你既然有事瞒着我,你倒是说啊,你想憋死谁?”

“我不知道!”唐糠裳吼道,“我只知道你奇货可居,江湖上想杀你的人多得是!”

“我做什么了我!”

“那谁知道。”唐糠裳冷笑,“没准你睡了别人家老婆。”

袁峰刚想破口大骂,就听到前面传来咔嚓一声巨响。

原来门框年久失修,早已被白蚁蛀空。唐糠裳靠了这么久,突然一下木头碎裂,门框折断,他猛地仰面朝天摔了下去,被撒了一头一脸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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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策佛穿越]携我小僧走长安(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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