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时,袁峰被杨旭日叫醒,告诉他今天厨房的馒头特别好吃,快去抢!
“抢什么抢,我又不是猴!”袁峰骂骂咧咧地说着,翻了个身继续睡,“给我滚蛋。”
杨旭日一手拿着一个馒头,在那啊呜啊呜地吃得正香。甘甜的味道飘来,袁峰睁开眼睛,怒气冲冲地坐起来瞪他。
“我说你这个哈哈策到底怎么回事啊?”他怒道,“你府上没事做是吗?一天天赖在这里算怎样?”
“嫂子,随我回去吧。”杨旭日认真道,“我实在不放心你流落在外,横竖是我嫂子不是……你若是跟我走——”
“做你的春秋大梦!”袁峰严厉拒绝,“我生是少林的秃,死是少林的秃鬼,你休想让我离开!”
“嫂子——”
“闭嘴!”
“反正我不走!”杨旭日塞了一嘴馒头,“你不走我就不走!我要替我哥看顾好你!”
袁峰暴跳如雷,蹦下床来拿着枕头追得他满院子跑。
“再敢说一句你哥,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有一说一,就是论事。今天少林的馒头蒸得确实好吃。
袁峰嘴里塞着一个,手里拿着两个,还不忘挎着个篮子,拿去给唐糠裳。
他觉得自己作为好友是如此的高尚而伟大。当他把一篮子馒头砸在唐糠裳的脸上时,那个炮哥被烫得嗷嗷直叫,像个炸了毛的猫。
“要死啊!”他破口大骂,“老子好容易睡一会!你个瓜娃子又来做啥!”
“吃馒头……”
“吃你爷爷!给老子爬!”
唐糠裳留下了馒头,却拿起筐子把袁峰砸出了门。他高烧未褪,这一下出了一身汗,更是雪上加霜。燕无声示意袁峰没事别来见他,他现在就一块爆炭,谁碰谁着。
袁峰悻悻地抓着两个馒头满寺晃荡。没有唐糠裳在耳边聒噪,他觉得生活失去了很多乐趣。
也不知哪来的第六感唆使,他慢悠悠地啃着馒头,逛着逛着就走到了后山的习武场。
没想到,这一下倒是来对地方了。
袁峰刚来到跳台边,就见不远处有个白衣僧人,正倒挂在一个梅花桩上,抱着头练腹肌。
那人的手臂肌肉将衣服绷得紧紧的,看起来就充满了力量。
袁峰吞下手里的馒头,暗自赞叹可真是了不得。
“我了个乖乖。”他自言自语道,“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来那人正是无云。他气喘吁吁地练着,头顶大汗淋漓。片刻后,他大约也是练不动了,呼着气停了下来,像只蝙蝠一样倒挂着看袁峰。
“师弟,别来无恙。”
“师兄,好久不见!”袁峰笑着朝他迎了上去。无云翻身落在地上,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盯着他看。
“怎么到这里来了?”
“没事做,到处走走。师兄呢,怎么在这练武?”
“再有几日就要进达摩洞窟了。”无云叹道,“能洒脱一天是一天。”
他讲这话时神色如常,看上去十分清醒,并不似传闻中那样是个脑子坏掉的疯子。
虽然……他也与前几日袁峰看到的样子,不太相同。
“师兄……”袁峰忽然道,“你真的疯了吗?”
无云擦着额头的手忽然一顿。
“这话问得有趣。”他冷淡到,“依我看来,你们倒更像是疯了。”
袁峰意识到自己冒犯了他,忙不迭地道歉。但无云摆了摆手,也并未放在心上。
“世间事真假难辨,三人成虎事多有。如何看待我你自己定。”
“我觉得师兄挺好的。”
“为何?”
“不为何。”袁峰干脆地说,“世间事,哪有那么多为何。”
无云忽然笑了。
“白待着也是待着。既然无事做,我来指点指点你武学如何?”他对袁峰道。
那袁峰自然愿意,因为过于激动甚至有些口齿不清。
“怎……怎么指点?”
“不难。”无云拍了拍胸口,“来打我。”
“啥?”
“打我。”
师兄疯了?袁峰一脸诧异,突然又意识到不对,他就是疯了。
“不要闹,”他摆手道,“我力气不小,伤到你就不好玩了。”
“你大可一试。”
这要求有点过分。袁峰觉得他大约是想试试自己的底子,想来他那么好的身手,自己应该也伤不到他。于是便握紧拳头,扎稳马步,回忆着习武时的身法,调息吐纳,运气在拳,准备会心一击。
“上了!”
他吼了一声,朝着无云猛冲了过去。
那人站着未动。在他拳头过来时,却突然抬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膝盖猛顶他腹部,又侧身一个过肩摔将他撂在了地上。
袁峰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就感觉自己的视线忽然从师兄变成了天空,直接摔蒙了。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
无云弯着腰看他,笑得一脸狡黠。
“火候不够啊。”他对袁峰道,“起来,再打。”
“师兄,你骗我。”袁峰瞪着他看,“这不是我打你,这是你打我。”
“多打几次,就能打到我了。”
袁峰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他一个驴打滚爬起来,撸起袖子又朝无云冲了上去。
秋风萧瑟,残阳如血。人在被逼到极限时,会有种壮士断腕般的觉悟。但有时也需衡量自己几斤几两,毕竟若是以螳臂当车,那跟自取灭亡也没什么两样。
“师星偏人。”
“什么?”
“师星偏人。”
在无云对面,夕阳之下,那年轻的师弟此刻正鼻青脸肿地看着他。因为腮帮子鼓起一块而口齿不清起来。
大约他想说的是……师兄骗人。
“不骗你。再打几回合,一定是你赢。”
袁峰是个单纯的孩子,那人这么说,他就这么信了。但结果就是自己惨烈地趴在地上,爬起来时,鼻子下面流下了两道鲜红的血流。
他陷入了有生以来最绝望的境遇。
“唔打了……唔打了……”他摇着头说,“再打就屎了……”
无云哈哈大笑。他蹲下来拍了拍袁峰的头,又伸出手去擦他的鼻血。
然而就在他手指碰到袁峰的鼻子时,忽然微微一顿,接着抬起头来,朝前方眯起了眼。
袁峰知道他必然是看见了什么人,以为守卫僧来了,急忙爬起来想问声好。
可他还没等回头,身后那人却先开口了,说了一句他竟然听懂了的异邦话。
“无云先生,ご無沙汰しております。”那人音调低沉,语气颇为正式,“最近はお元気ですか?”
无云的腮骨动了动,没有作声。
袁峰咽了口唾沫。他好歹是新青年,别的不敢说,这两句还是听得懂的。而且这家伙还用了敬语……是为了表示对无云的尊敬?
他擦擦鼻子上的血,回身去看来人。他猜想,或许这位就是寺里说的那位遣唐使了,毕竟说的话都是……东瀛话。
转头时,迎面对上了一张男人的脸。他的样貌是很典型的倭人长相,眼睛狭长,鼻梁高耸,抿着嘴唇,面容有些刻板,谈不上有多英俊,但相对还算比较耐看。
袁峰的第一感觉……不是很喜欢他。莫名觉得他有股戾气,虽然并不知从何而来。
那人却忽然停住了。他的目光落在袁峰的脸上,隐隐有几分阴沉。
“久しぶり。”
这下袁峰更不满了。怎么轮到我就不用敬语了,再说我们很熟吗?好像一副见过我的样子。
“说官话。”他身旁的无云冷淡道,“入乡随俗,在什么地方,吃什么饭。”
那僧人抬起手,恭敬地行了个礼。
“无云先生,许久不见。”他轻声道,“早劝先生谨言慎行,如今这样下场,道荣为先生不值。”
他的官话一顿一顿的,有些费力,并不标准。袁峰听得一身鸡皮疙瘩,很是别扭。
无云却笑了笑,竟移开了视线。
“足下贵为遣唐使,不可与我等同日而语。何必再来说教。”
“世上人,为活着,大多疲惫不堪。”道荣对他说,“若为执念而活,是很糟糕的事。”
“话不投机,多言无疑。”无云说着,大步流星地朝他走去,“既各有障碍,就别互相障碍了。”
他擦过道荣的肩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道荣没有回头,他双手合十,平心静气。
袁峰完全不认识这个人,此地就剩他们两个,实在非常尴尬。他想着自己是否也找个借口开溜为妙。
但道荣却忽然对他说话了。
“好久不见。”
“你认识我?”袁峰脱口问道。
“认识,也不认识。”
“这话就很奇怪了……”虽然他的口音更奇怪。
“要一起走走吗?”道荣问。
袁峰想拒绝,偏偏大脑又宕机,想不出什么理由。最后他叹了口气,还是同意了,讪讪地同那和尚一起绕着习武场闲庭信步。
“师兄是遣唐使是吗?”他没话找话地尬聊,“东瀛来的?”
“是。不过随众之人,不足为道。”道荣点头,“我幼时受住持之命,随广成先生乘船而来,为求唐朝佛法,回我故国普度众生。”
“这样说来,师兄是要再回东瀛去?”
“是。”
“何时回去?”
“新年之后。”
新年……如今已经快立冬了,再有几个月……袁峰思考着,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头算是知道了。
“冒昧问师兄一句,师兄和无云关系好吗?”
“为何这样问?”道荣看了看他。
“因为我想不出来,如果不是为了无云师兄,你有什么要和我说话的必要。”袁峰如实道。
道荣没有作声。他同袁峰慢慢地走着,两个人开始了长久地沉默。
过了片刻后,他忽然叹了口气。
“这寺中人,大多不记得你,也是令人惋惜之事。”他对袁峰道,“不记得也好。以这沙弥之身行走于世上,未尝不是件好事情。”
他这话云里雾里,袁峰听得一知半解。他觉得别扭得紧,想了想,还是找了个借口,说自己要先回去了。
道荣欠了欠身,示意他慢走。
袁峰走了很远后,想了想还是回头看了看那人,却见他还立在原地,望着自己的方向不动。
他觉得道荣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些悲戚,像是知道什么事而不能说出口。
这个人到底想跟自己说什么呢?
袁峰十分不解,但眼下,却也不想再去问他。只暗自劝自己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