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峰一把推开僧僚大门时,只见燕无声垂着头站在一旁,而唐糠裳则直挺挺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脸上还盖着一块白布。
他顿时就哀嚎一声,扑过去跪在了床边,把燕无声吓了一大跳。
“糖糖啊!”袁峰撕心裂肺地嚎,“你怎么就这么狠心!丢下我就去了!我命苦啊!没了你我可怎么活啊!”
“喵呜呜呜呜呜……”穆威在门外也哭了起来,虽然那模样有点兔死狐悲的架势。
“糖糖啊!”袁峰昏天暗地地哭喊着,用力推着他的尸体,“你好狠的心啊!我还说等会要送梅花糕给你吃,怎么你就死了呢!”
他一边哭着一边伸出手掀开了遮着唐糠裳脸的白布,却看到白布下,那炮哥睁着一双眼睛,十分狰狞地瞪着他看。
袁峰缓缓放下了白布。
“糖糖啊!”他慌乱地继续锤床大哭,“你好惨啊!还死不瞑目啊!”
然后他面前那具尸体就突然间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猛地伸出双手,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诈尸啊!”袁峰大吼大叫,“要死!救命!诈尸了!”
“给我闭嘴!”唐糠裳一把扯下脸上的白布,两巴掌打得他找不着北,“谁死了?乌鸦嘴?不会说点好听的?”
“你没死啊?”袁峰一脸惊讶,“那杨旭日说你死了!”
“还有一口气。”杨旭日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说。
袁峰大怒。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传不明白话呢!”他吼道,“已经死了和快要死了和差点死了都不是一回事!能不能不要混为一谈!”
杨旭日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但显然是并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袁峰无暇去搭理他。唐糠裳看起来脸色的确不好,嘴唇也有些发白。袁峰摸了摸他的头,果然很烫。
“你这是发烧了。”他对唐糠裳道,“你先躺下休息——”
“我一直都在休息!”唐糠裳火冒三丈,“我浸湿帕子盖在脸上,本为了睡上一会,天知道你这个夭寿的秃跑我这里来鬼嚎,你嚎个铲铲?你是怕我不能早登极乐是吗?”
袁峰被他训了一顿,也不敢还嘴,只能小心翼翼地听着。他朝门外望了一眼,发现刚刚还在的穆威现在不见了,不知是不是唐糠裳醒了的缘故。
“你怎么病了?”他谨慎地问。
唐糠裳瞪着他看,一旁的燕无声指了指他的腰。
袁峰一下子明白过来,他这是伤口没好全,有些感染了。
“那……那你先睡着。”他安抚着唐糠裳,将对方缓缓重新按在榻上,“我去给你拿梅花糕。”
“不许乱跑!”唐糠裳气得直咳嗽,“也不怕丢了小命!”
“不会的糖糖!”袁峰对他灿烂一笑,“我福大命大!”
他知道燕无声不会袖手旁观,就拜托他好好照看唐糠裳,自己则快步起身出了门。
他是真的去拿梅花糕了,想着趁热让糖糖吃一点,别把自己给饿着了。
取糕的时候,袁峰又在厨房外看到了穆威。他正拎着一壶热茶往茶杯里倒,因为太急着喝而不小心烫了手。
“喵呜呜呜呜!”他惨叫着舔自己的手指,险些流下泪来。
“我来吧。”袁峰端着一盘糕点坐下来,给那猫哥倒茶。
穆威也坐下来,拿了一支梅花糕,感激地看着他。
“我来的时候,这地方还荒凉得很。”他咬着梅花糕说,“自从重置之后,这景色就美多了。”
“铁子,刚才话没说完,你继续讲。”袁峰对他道,“趁现在没人,能说的你都快告诉我。”
“差不多就这些了。”穆威耸肩,“隔墙有耳,更多的我也不晓得,所以眼下……你就暂且安心待着吧。”
“那不对啊,”袁峰一脸狐疑,“你……怎么知道我的?”
“先不必问那么多。横竖担心也无用,不如先过日子,等机会慢慢再说。”
“那……我们还能回去吗?”
“正在努力中,还不确定。”
袁峰张了张嘴,还想问他些什么,可犹豫了半天,总觉得像没话找话。
“我们真的会被同化吗?”他低声问。
穆威的眼瞳一下子像猫一样竖了起来。
“会。”他露着虎牙道,“我有时候,觉得我就只是穆钟离,一个明教,自遥远的大漠一路来到长安,想见一见中原的繁华。”
“你这个身份……有自己的记忆吗?”袁峰看着他说。
穆威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很完整的记忆……”他沉思着说,“身世,来历,都挑不出任何破绽。”
“我没有。”袁峰对他道,“我就只是我,不是任何人,也没办法跟他们解释,最后就告诉他们我撞到了头,失忆了。”
“失忆了?”穆威一脸兴奋,“有没有人自称是你情缘要带你回家呀?”
“没有,但是有个自称是我小叔子的,非说我跟他哥有一腿。”袁峰恶狠狠道,“气死老子了,老子都不认识他哥。”
穆威的耳朵当时就竖了起来,一脸狡黠,显然是觉得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
袁峰看着他那一脸偷腥成功的猫样,皱着眉损他说你这厚颜无耻之徒太八卦。
穆威嘻嘻一笑,低下头抬手一拉,将兜帽盖在头顶上,瞬间挡住了半张脸。
两个人对坐着喝了一会茶,觉得也无话再说,就互相拜别,准备走人。
袁峰看到杯里还有半盏茶,便伸手去拿。还未触到杯子时,穆威突然不动声色地按住了他的手腕。
“大师……檐上有人。”他轻声道。
袁峰吓了一跳,急忙用眼角余光到处查看。
果然,他看到不远处的房檐上坐着一个唐门,穿着一身定国,两条修长的腿踩着屋檐,手臂搭在膝盖上,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这唐门的腿可真不错。”袁峰小声说,“不对……我是说……这人啥时候出现的,一点都没感觉到……”
“我也是刚刚才发现——话说他这腿长得是挺好看,简直是黄金比例,我第一次看到断腿堡也有这种大长腿。”
“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这人是谁?怎么出现在这?”
“我也不清楚。”穆威摇头,“但我莫名总有种不太好的感觉……希望是我想多了。”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装作若无其事就好。你就当没看到他,我们走。”
袁峰表示赞同。他深吸了几口气,站起来和穆威一起离开了桌子。
一路上他努力告诉自己,忽视那个唐门的存在,要自然,要放松,按照自己的平时的节奏去做事。
两个人冷静地走进了院子。出了拱门后,穆威松了口气,拍了拍袁峰的肩膀。
“我还有事要办,先走一步。若改日有什么消息,我会再来找你,那之前你尽量不要离开少林寺,在这里安稳度日等消息就是。”
袁峰表示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他与喵哥在此地告别,然后独自一人回到了斋房。
这次他学乖了,蹑手蹑脚地把梅花糕放在屋里的桌上,又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看着唐糠裳那个死样,他认真地盘算了一下,假如这家伙真死了,自己拿他人头能换多少白银。
糖糖在睡梦里打了个喷嚏。
*********
在少林正殿的西南角,总有一队武僧在孜孜不倦地习武。日照冰雪,风雨无阻。一招一式皆饱含沛然佛气,呼喝声不断,出手极为干练。
在他们不远处,正殿的大理石围栏下,大师兄正持着武器督管他们练武。他严厉冷漠,有些不近人情,但却将所有招式讲解得甚为详细。
袁峰经常混在武僧里同他们一起习武。他站得较远,大师兄并未注意到他,偶尔指点也是隔着十几个人,说一句姿势不标准而已。
这倒也不妨事,本来袁峰习武只为强身健体,不想和大师兄攀什么交情。他很听话,勤学苦练,把自己练出了一身腱子肉。
虽然无云常在寺里行走,但袁峰还是不常见到他。有时候那白衣僧人会在少林上空窜来窜去,但袁峰从来追不上他,也就彻底放弃了。
他将梅花糕送到了地牢处,悉数交给行绪,请他代为转交无云。行绪淡然谢过,也看不出悲喜,但答应他自己一定送到。
送到就好。一想到无云可以吃到自己给的梅花糕,袁峰就有点高兴。能为他做点事,就是极好的。
他正想着,练武的手不自觉地一动,竟然怼了旁边的武僧一杵子。
“哎哟!”
“啊!对不起!”袁峰急忙道歉,“我走神了!”
那师兄却愣了愣,忽然指向了不远处。身边习武的僧人忽然都大叫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人。
“无云!”有人大声道,“无云过来了!”
袁峰急忙回头,果不其然,无云正朝着习武地缓步而来。他手腕和脚踝处还拴着铁链,却抱着手臂走得毫不费力。
大约……他早已习惯枷锁缠身的日子了。
大师兄早已讲完了招式,正摆着一桌清茶请诸僧品尝。他冷眼看着无云来到茶桌前,旁若无人地拿起一杯茶,接着就一屁股坐在了茶桌上。
他如此不客气,连袁峰都十分惊讶。他躲在众人身后装模作样地练武,眼珠却在悄悄地观望。
那茶桌大而高,无云又偏瘦,两腿悬空,坐得倒是稳当。他懒懒地翘起了二郎腿,慢条斯理地品着茶,还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你太没规矩了!”有几个武僧呵斥他道,“还不快下来!”
但那位大师兄却抬起了手,示意他们噤声。
“无云啊。”他平心静气地看着他道,“这位置坐得可舒服?”
“烙得慌,这茶也不香。”无云把玩着茶杯道,“就给师弟们喝这个?你这大师兄当得真不合格。”
“改日这大师兄之位让给你如何?你来教管这些后辈,我替你去达摩洞窟。”
“我可不要。”无云当即摆手,“又要大小诸事日理万机,又要初一十五供佛礼忏,还要给那远道香客上灯敬香。我这些年看着都替你累得慌。”
大师兄忽然笑了。众僧看他也不生气,都有点酸溜溜的。
“千机师兄就是太宠无云了。”有人不满道,“你看看,宠得他无法无天,根本不知天高地厚。”
“没办法,会哭会闹才有人哄不是?”无云冷笑着朝那人看去,“你们太听话,别怪自己出不了头。”
“修行之人,没有那么多分别心。”千机平淡道,“说来道荣要回寺了,大约会带长安城的梅花糕给你。”
“他送晚了,我吃腻了。”无云丢下杯子,跳下了茶桌,“无趣。我回地牢了。”
他连佛礼也不行,拍了拍衣角便离开了。因着他我行我素在寺里也算出了名的,没人敢管他,都目送着他离去了。
袁峰望着他的背影,皱着眉沉思片刻,忽然捅了捅先前被他打到的和尚。
“师兄,道荣是谁啊?”
“你居然不晓得道荣?”那和尚一脸惊讶,“这位可是专程来我朝的遣唐使,在寺里颇有威望。”
“遣唐使?”袁峰惊了,“东……东瀛人?”
“对。”那僧人点头,“我还记得有人叫过他的本名,好像是……”
*********
“山田荣道。”
有人在那青石板路上,呼喊那走在前方之人。
“大师,你且慢些,我等已追不上了。”
他面前那人在石阶上停下脚步,缓缓转头看他。这人一袭黑色袈裟,肩头绣着白色佛莲,手指有些粗糙,抬起来微微行礼。
“列位不必再送,到此即可。”
在他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队仪仗,金裘雀羽,旌旗团扇,许多甲胄兵士护送着他沿石阶向上,直至他能可安然返回寺中。
那僧人垂目看着他们,片刻后再度双手合十,恭敬地缓缓鞠躬。
“列位送别至此,道荣感激不尽。”他谢恩道,“还请替贫僧谢过天子陛下,福寿安康。”
“圣人之命,我等不可违背。”那人抱拳道,“待送至山门,我等自会回返。”
“我故国人常说,规则总有例外,并非道理可解。山路过远,何必劳师动众,反而让人以为我是爱好排场之辈。”
“这……”
“行囊给我便是。”道荣说着,朝他伸出了手,“多谢列位相送,也早日回去复命吧。”
那人想了想,示意手下人送上了行囊。道荣背在背上,再次朝他们行礼后,便独自一人朝山门走去。
那落日正好,照映得脚下台阶一片金红。前方传来脚步声,道荣抬头,只见一个提着水桶的僧人自山上走下,虽大汗淋漓,桶中的水却未撒出分毫。
路过身边时,他行礼示意,又目送着那僧人朝山下远去。
接着他转过身,仰头望着那蜿蜒向上的山路,伫立不动。
耳畔传来沙沙声,风吹落叶扫过他面颊。道荣伸手去抓,却只擦过叶脉,抓了个空。
“艳丽之花终将散落,谁人世间能得长久。”
他喃喃自语着,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