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云纵在启程去东海前的那个晚上,还是去了一趟枫叶泊。无论如何,还是想再见那个人一面。
怕情深不寿,怕阴阳相隔。所以依然来了。
侯府还是老样子,静谧的池水,摇曳的荷灯,还有那建立在水池之上的楼阁。但不同的是,从前那些半透明的珠链和帷幔,全部都换成了不透光的竹帘。
好像在遮蔽什么一样,掩盖了其中的景象。
“岑道长。”
管家看到他,将他恭敬地拦在门外。他想再靠近,却仍是被人拦住了。
“岑道长。这是老侯爷给您的和离书。”
以防交不到他手里,所以提前写好了。封存着,刚好今日交给他。
但岑云纵没有接。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
见我一面都不愿意……何故至此?
“岑道长,知道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吗?”管家问,“李夫人久病,武帝去探视,她却蒙住脸,不让武帝看她。”
[久卧病,容已销。不可再见,愿记从前。]
“可我想看看他……”
岑云纵说着,说着,却哽咽起来。他远远地看着,似乎看到书房里有一道人影,但却被竹帘遮蔽着,什么都看不清晰。
“我自问……我不是会纠缠不休之人。他若是无心我就休止,再也不来打扰他了。”他摇着头道,“可我觉得他不是。”
我知道,所有人都说我们不般配。
我什么都明白。
岑云纵哭了起来。他的泪珠一颗一颗落下,落入草丛,打落了原本附着其上的露水。
“云天纵!”他忽然大声喊道,“我知道我们不般配!我知道无数人嘲笑我,我也知道有人觉得我可悲!有人觉得一切荒唐至极!有人不屑一顾!我也知道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小孩子!我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有人不喜我或是不喜你,我也知道我们隔着数十年光阴似箭,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我还知道旁人笑我们老夫少妻,我更知道你在意着你那位原配夫人。
我知道我不自量力,又不自知。
[我知道一辈子很长,很长。]
长过无数你只笑不语的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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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峰忽然在庭院外看见了云溯徊。
他牵着一匹踏炎乌骓,穿着一身很新的百相盔,缓慢来到了庭院之外。
“能见见大师吗?”
其实袁峰跟他交集不多,只知道他和无云有些渊源。他请云溯徊进来坐坐,对方却示意他自己出去走走。
“我有话要说。”
于是袁峰就跟着他出去了。两个人走了一段距离,确定四周无人后,云溯徊转过身来,打量着袁峰看。
他依然戴着那天妒画颜,气质冷得吓人。
“我本来是要无云来替我传的,但他说,我自己来说会更好。”云溯徊道,“我听说,你们要去东海为我父亲寻找治病之方了?”
“是的。”
“罢手吧。”
“这是为何?”袁峰一愣,“他可是阁下的父亲,怎么……阁下反倒劝我们罢手?”
“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云溯徊道,“他已无心留恋此间。离去或是解脱。”
“子非鱼。”袁峰却不以为然,“一个人很难真正去了解另一个人。而且,人是会变的。”
“你们若一定要去,我也不阻拦。只是极有可能无功而返。我只想劝你们尽早回头,不必为无用事奔波。”
“你是否……太冷血了……”
“这是我父亲的意思。”
袁峰沉默了。好半晌后,他叹了口气。
“我们还是会去东海的。”
“既如此,只能祝君一路顺风。”云溯徊冷漠道,“此外,还有一事。还望大师明白回答我。”
“将军请说。”
太岁转过身看着他,神色越发冷傲,甚至隐约间……有了莫名的肃杀之意。
“敢问大师,杨九天……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袁峰登时便愣住了。他迟疑了好一会,很认真地摇头。
“我不知道。”他回答得极为平静,“也许是我,也许不是。我没有记忆。”
他这话说得诚恳,反而让太岁高看他一眼,随后点了点头。
“嗯,知道了。”他道,“其实我跟归海,追查过阿九的死因。”
他是领一小队人马,走洛道回洛阳城前去复命,谁知半路遇上狼牙军的截杀,全军覆没。
但他那队人马极为隐蔽,而且还是密令。天策府中知道他们那日有行动的人屈指可数,谁知偏偏就遇上了埋伏,着实蹊跷。
“云将军怀疑……天策府有内鬼?”
“不可能。”
“你如何这样肯定?”
“因为我,之前就是负责府中谍网和情报的。”太岁道,“没有任何一处异样能脱离我的掌控。也没有任何叛徒或者暗桩能从我们这些人手中活下来。”
“可万一有漏网之鱼呢?谁能保证绝无纰漏。”
“你不要小看天策府肃清内鬼的手段。我且问你,若当真无人泄密,你觉得是谁动的手?”
袁峰想了一下,心说既然无人泄密,九哥又是去洛阳城复命,那就只可能是……
“与他接头的那一方,假意等他,实则暗杀?”
太岁闻言,沉思了片刻,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说。
“我昔年,去看过一次那处战场。”他道,“虽然已经满地狼藉,但我还是发现了端倪。”
太岁检查那些狼牙军的尸骸时发现,他们虽然伪装得极像,但却并不是真正的狼牙。若是他猜得没错,这分明是一队伪装成狼牙的[禁军]。
云小将军坐镇中原多年,十分熟悉长安城内的边防部署,以及各类军队布置,甚至知道他们隶属何处,从属何人。这些禁军训练有素,身上还保留着多年行兵作战的习惯,而且模仿狼牙惟妙惟肖,恐怕只有当过兵的人才会一眼看出来异样。
“他们是禁军?”袁峰忽然十分惊讶,“那就是说,杀九哥的——”
“是朝廷中人。”
“这不可能!”
杨九天不过一个天策府教头,最多只是训练训练那些年轻的小兵,连功高震主之嫌都没有,朝廷有什么缘故一定要杀他?
“这也是我跟归海奇怪的事情。”太岁道,“我们也不记得,阿九有得罪过任何朝廷中人。但能出动禁军之人,可不是寻常之辈。”
不过此事过去已久,只怕追查起来,也无济于事了。
“难道……是朝廷要杀九哥?”袁峰实在是觉得不理解,“可朝廷不就是个摆设吗——”
“任何时候,朝廷都不是摆设。只是或许,它与你所行之事不重合而已。”太岁道,“我只能言尽于此了。请恕我就此告辞。”
他离开后很久,袁峰都没有缓过来。他以为各方势力已经够错综复杂了,有一个豢养大唐巡捕的隐元会还不够,如今连朝廷都涉入江湖,这真的太可怕了。
“我不信……”他喃喃道,“我以为朝廷只是个空架子……”
不过是需要它所以才放着它,没想过它会有什么复杂之事。
他坐在那里沉思良久,杨旭日期间给他送了一碗冰沙。可冰都化了大半了,他也没想起来吃。
杨旭日见状,便提醒他快吃。袁峰这才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
“小旭,我问你一件事,”他道,“你哥哥有得罪过什么人吗?”
“得罪人?”杨旭日愣了一会,“这个……似乎没有,哥哥为人还算和善,也不作践下人,我不记得他得罪过人。”
“你再好好想想,仔细想想。”袁峰道,“比如……朝廷中人?”
杨旭日坐下来,苦思冥想了半天,忽然好想想起了什么。
“哥哥曾经跟一个叫[李孝廉]的老内相拌过几句嘴。”
起因是哥哥当教头的时候,有个新来的小子是这内相的干儿子,名义上来参军历练,实则作威作福,只是想挂虚名玩乐。
杨九天作风正派,一向不喜官场之风,因此便勒令那个小子服从管教。结果那小子居然当众顶撞杨九天,把他气的一巴掌糊在了人家头上。
就挨了这么一下,那小子便不依不饶,非要杨九天给个说法。甚至动了干爹的关系,真的就把杨九天关进大唐监狱,受了三个月的刑才放出来。
这事本可上报朝廷,杨九天为了不牵连小旭,还是忍下来了,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就这一件事。”
“这老太监能调动禁军吗?”
“李孝廉也算位高权重……大约是能的吧。”
他爷爷的!袁峰把骨节捏的咯咯作响。果然不管在什么地方,可官大一级压死人的作风都不会变!以为仗剑江湖就能离这些破事远一点,谁知道还是防不胜防!
还让我那么出类拔萃的九哥挨罚受委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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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猫,问你个事。”
吃饭之前,袁峰悄悄把穆威拽过来,十分严肃地同他交谈。
“峰仔,咋的了?”
“我问你,”袁峰阴森道,“我如果想推翻朝廷,有多少可行性?”
“你在想peach。”穆威脱口而出,“还推翻朝廷,盛君都不敢发这个宏愿。”
“但是……这么个破地方,还真有朝廷?”
“真有,布防严密,人员众多,错综复杂,不亚于盛世大唐。”穆威道,“但这个[朝廷]很机械,属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招惹就没事。”
“好。那我想想办法,看看怎么能[大楚兴,陈胜王]。”
穆威也觉得这和尚疯了,还疯的离谱。他喵嗷嗷嗷地一路隐身去了纯阳,一进门就把盛君扯住了。
“道长!不得了!这和尚要叛乱!”
“啊?”
盛君正在喝茶,连第一口还没喝上,就被他一把扯住,神行千里,强行带走了。
于是袁峰就眼睁睁看着院子里一片白烟骤起,原地站着一只大猫,右肩膀上坐着个纯阳道长,被他托举着,正稳稳地端着茶杯,一脸茫然。
“这是什么姿势……”袁峰大为震撼,“盛君和他的毒喵坐骑吗?穆少侠真是好臂力……”
盛君就举着茶杯,坐在穆威一侧肩上,转头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来了少林。
他从大猫肩头跳下来,手里的茶还没凉,就被他端起来喝了一口。
“大师,早啊。”
“你这来做客还自带茶具,真是太有个性了。”袁峰道,“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实不相瞒,我是被绑架过来的。”盛君叹道,“不过正好,既然见面了,就来唠唠嗑。”
于是袁峰示意盛君进来坐。穆威站在门边望风,而盛君则取出一些符咒,在屋内四角都贴了一下。
“防偷听的。”他道,“能防人,也能防鬼。现在,就是我们俩的二人世界了。”
“……”袁峰暗道你个没正经的,“我有话跟你说。”
“你先说。”
袁峰跟他说了自己的计划,问自己和朝廷对着干还能赢的可能性有多大?
“你在想桃子。”盛君脱口而出,“我觉得你给鬼王生猴子都比你推翻朝廷的可能性大。”
“老子在说正经事!”
“别做梦了,你以为自己是陈胜吴广,天赋异禀,黄袍加身呢?你又不姓李,连赵也不姓。”
盛君告诉袁峰,当今朝廷再怎么作壁上观,那也是朝廷,该有的一样不缺,连皇帝老儿都在龙椅上坐着。何况他们旗下有刺客组织凌雪阁,又跟隐元会纠缠不清,别啃咬不动的骨头。
“哇,那照这么说,岂不是皇帝就是幕后黑手?”
“怎么可能,他只是个傀儡。”盛君喝着茶道,“茶不热了,给我加点水。”
袁峰于是给他的茶杯里加了点热水。他皱着眉,拖着下巴兴致缺缺。
“我劝你啊,好好走你的江湖路就是了,别想这些桃子吃。”盛君道,“别太放肆,没什么用。”
此方世界,就如同一个[元江湖]一样,安排得合情合理,不缺乏任何细节。盛君有时候觉得说与其自己是穿过来的,不如说更像是个[江湖帝国],夹杂着层层递进的恐怖。
“你要知道,人的大脑是有欺骗性的。中枢神经若是与外物相连,或许就能够引导你进入另一个世界。”盛君道,“记得[矩阵]吗?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袁峰自然明白。但紧接着,一股莫名的撕裂感忽然传来,让他头痛欲裂。
“我们之间交流这些事,一定要用隐语,万万不可明说。”盛君又道,“你不知道哪个词被施加了术法,只要提及,大唐巡捕那边就会有感应。”
这群人真的非常可怕。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我们中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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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君其实怀疑过葬天枢是故意暴露自己给袁峰,目的就是为了引自己和其它觉醒之人上门。
毕竟自己杀了那么多大唐巡捕,他们不可能无动于衷。迟迟没有动作,大约只是在谋而后动,不代表一无所知。
因此他带着众人神行到雁门关,之后就要求他们立刻服下除滞散,随时准备撤离。
盛君猜疑,葬天枢只是[鱼饵],在等着钓这些人上钩。果不其然,当真如他所料。
他想抓活的大唐巡捕,大唐巡捕也想多抓几个活的觉醒者。所以在那风雪之中,战事一触即发之际,盛君却暗中告诉所有人,不要[进战]。
一旦进入战斗,便无法脱离,也无法再用神行千里。而假如葬天枢有帮手潜伏在暗处,等他们进战之后出现,必然就会将众人一网打尽。
大唐巡捕平时与常人无异,一旦银色眼珠亮起,便立刻提升十倍战力。盛君不敢贸然让手下人倾巢出动,怕对方埋伏,以至全军覆没。而在场之人虽是精锐,可对付一个大唐巡捕已经很吃力,若是两个以上,必输无疑。
但是,这场战斗,却不能不打。
因为只有殊死一搏,才能引新的大唐巡捕入局。哪怕能看到属于哪个门派也好,都会在以后多一分胜算。
所以那天盛君带去的,全是[死士]。
【苟利生死以,岂因祸福避。】
“道长,我们不怕死。”
历来都有殉道者,敢逆光而行。为了所谓心中一点光明,不惜万死以赴。
“动手。”
雁门关雪冷。倒一壶烈酒,敬你我英魂不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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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死了?”
袁峰怔怔地问,手猛地拍在了桌子上。
“他们死了?”他哑声道,“他们死了?”
“死了。”
为了皇图霸业,不得不死。这再正常不过。
“但我们活捉了葬天枢。”盛君道,“我们折损了三个人,终于抓了一个活的。”
“……是我害死他们的。”
袁峰忽然咬紧了牙关。他捂住眼睛,手指死死抓着太阳穴。
“我不该跟你说那件事,是我害死了他们。”他压抑道,“都是我的错。”
“不,我们很感谢你。”盛君安慰他道,“而且……其实也是因为你,我们才终于抓了个活的。你不用自责。”
“什么?”
“那个大唐巡捕没有自戕。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好像对你有些想法。或许是因为你,他才没寻死。而且……”
我们也在寒风中看到了另一个大唐巡捕,银色的眼睛亮得吓人,看不清面貌,但看身法和武学……是个明教。
“明教……”
袁峰挪开手,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好友糖糖,说过段时间带我去明教给他师父相亲。”他下意识道,“我去的时候,试着调查调查吧。”
“如此甚好,我让穆威跟你一起去。”
“早邀请他了,他已经答应了。”
盛君告辞前,袁峰忽然起身,拉住了他的手臂。
“道长,人死之后,有魂灵吗?”
盛君转头看着他,点了点头。
“有的。”
至少在这里,是有的。
“你手下那些义士……现今魂魄在哪里?”
“还在亡故之处徘徊。”
“给我一份他们的战死之地和名单吧。”
“你难道……”
“是,我想接引他们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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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盛君后,袁峰告诉温辞秋,让他知会哥哥,过来一趟。
“主人,家主说……最好不要。”温辞秋道,“你现在气运在转好,他接近你一次,就会损伤运势一次,不是好事。有话我可以代为——”
“我一定要见他。”
当晚袁峰摘了玉佩,独自坐在房里等着。他等了很久很久,等的几乎昏昏欲睡,甚至马上就要睡着了。
这家伙是不是不会来了……他昏沉沉道,也罢……不然明日再说……
“峰峰。”
一道阴气骤然袭来,夹杂着轻柔而诡异的脚步声。袁峰转过头,感觉外面满是煞气,而他的房门被缓缓拉开,却空无一人。
“……哥哥?”
他没有看到任何人影。但就在这时,他感觉自己的嘴角被亲了一下。
“我的样子太可怕,就不现身了,以免吓到你。”一个声音在耳边道,“叫我来做什么?”
袁峰感觉到一股凉意,于是他抬起手,摸索着抱住面前之人,感觉掌心下凉凉的,摸起来……像是块冰。
“我想看看你。”他小声道。
“……好吧。”
月色照进卧房,一道黑色的人影出现在袁峰面前。他浑身都是黑的,连眼睛都看不见,如同影子一样,身上还冒着烟雾一般的黑气。
“就这样看吧。”那黑影道,“至少没那么骇人。”
袁峰坐在榻榻米上,背靠着墙壁。那个人半跪在他面前,低头俯瞰,相互对视。门外浸透着月光,照在彼此身上,像离得很近,又像很远。
[你我之间,隔着黄泉。]
袁峰递给了他一张纸。
“哥哥,李渡鬼城是你的势力范围吗?”
“是。”
“你是鬼王杨烛?”
“嗯。”
“那你能不能……”
把这些人,接引到李渡鬼城去,接受你的庇护?
那黑影看着他,沉默良久,却答应了。
“可以。”
“谢谢哥哥。”
“他们是什么人?”
“回答之前,我想问问哥哥。”袁峰抬着头道,“你是什么人?”
那黑影看着他,却徐徐靠近他。袁峰张开嘴,被他贴着唇,口中却泛起了凉意。
“别问了吧,峰峰。”
舌尖很凉,像噙着一块冰,是松针上霜雪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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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自由的。我必须引导着你,按照既定的轨道向前走。
唯有这样才能一直庇护着你。一切必须[顺其自然],让它在可控范围内自由延展。
又或者,我就只是个战死洛道,不肯安息的冤魂,在李渡城杀出一条生路,再返人间。
[你相信哪一个才是真的?]
里世界和表世界并行的时候,人会看见许多不存此世之物,一旦超出精神力范围,便会发疯。
“我会在你濒临崩溃的时候,蒙住你的眼睛。”
不管轮回几转,不管重逢几何,杨重霄都心悦着袁枫鹤。
[纵身死不足惧,魂灭以为常。]
思之甚,君可知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