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陵县是个好地方,有一处世外桃源,隐居于红尘之外。
若不是心有挂碍,这里对袁峰而言,倒实在是个散心的好去处。
那桃源极美,是个钟灵毓秀之地,不远处便是一方小池。烟云缥缈,小池清澈,池中还有许多游鱼。不过今天水面平静非常,走得近了,发现小鱼们不知何时,都藏到了水底下。
据说这里可以摸到乌龟和虾兵蟹将做宠物。袁峰试着摸了一把,除了一手泥,别的什么都没有。
“一场空啊。”他道,“何况,桃花也不该这时候还有。”
四月已过,芳菲落尽,却唯有此处美景依旧,一派春意盎然。粉色的桃花朵朵绽放,以为春归无处觅,谁知却入此中来。
袁峰很喜欢这地方。他四处看着,想看看杨旭日会在哪里。
他的确在,不过却不在桃花茂盛之地,而是坐在一棵花朵稀疏、有些矮小佝偻的桃树下。他身下铺着一方毯子,上面摆着酒,而他就背靠着桃树,安静地支着一条腿坐着。
“我也算桃源寻他千百度,”袁峰忽然笑道,“谁知他却愿意待在桃花阑珊处。”
还是一株病桃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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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看见杨旭日的时候,袁峰就觉得果然不对劲。那家伙换了一身天策的夺夜,形似烛天,却更成熟一些。原本凌乱的碎发梳下来扎高,整个人看着比先前成熟了不少。
不得不说,确实像杨九天,甚至可以说无论气韵还是气场,都非常相似。
但他看着身上有伤,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左眼也包着布条。但他好像不甚在意,手里拿着水囊,正慢慢喝着。
袁峰皱着眉,心说太像了,连眼神都像,除了瞳色不一样。他应该刻意揣摩了许久许久,甚至没有几年的功夫,都不能像成这样。
他想了想,还是朝杨旭日走了过去。
那军爷正喝着桃花酒,冷不防看到有人朝自己走过来。他沉默地看着,放下酒囊,微微眯起了眼睛。
只见那个破虏和尚独自一人站在面前不远处,看着孤零零的,连武器都没有带。
“你来了。”
他开口招呼了一声,几乎连声音都和杨九天一般无二。
“来了。”袁峰点头。
“喝吗?”杨旭日拿起旁边一个酒囊问,“新的。”
于是袁峰伸出手,他丢过来,被袁峰一把接住。但他只是拿在手里把玩,却没有喝。
“你是谁?”袁峰问。
“重要吗?”杨旭日反问,“你不在意,我是谁都不要紧。还是说……你希望我像谁?”
他说着,笑了一声。那神态,语气,无一不是杨九天的翻版。就连喝酒的仪态,拿酒的手势……没有一处不像的。
“谁把你打成这样的?”袁峰问,“当真是薛归海?”
“无所谓了。”
“杨旭日。”
“嗯?”
“放弃学他吧。”袁峰低着头道,“我是不会认错的。”
“因为眼睛吗?”
“因为骨相。”
画虎画皮难画骨。九哥的骨相,万里挑一,与嫡庶无关,而是他的漂亮在骨不在皮。旁人再如何相似,也扮不出他与生俱来的风骨。
杨旭日看着他,忽然抬起手,示意袁峰靠近,欲在他耳边说几句话。
于是袁峰走了过去,在他面前半跪下来,与他四目相对。他并不害怕杨旭日,他也知道,穆威就在附近,恐怕此时刀已经在手上了。
“我以为你不会再见我了。”杨旭日道。
“若非你要死了,我确实不想见你。”袁峰道,“但你哥哥不会愿意你真的就这么死了。我是为了他。”
“为什么?”杨旭日问,“为什么不想见我?”
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还有熟悉的眼睛,袁峰想的却是他昔日在纯阳宫前,那张狂怒又暴戾的面孔。
“[君知妾有夫,赠妾以明珠。]”袁峰突然道。
杨旭日的表情顿时就变了,好像突然就像被人从后面猛抽了一棍子。他的手像被扎到一样抖了起来,脸上血色全无。
袁峰看着他,眼神冷而寂,如同一个幽鬼,全无一丝光亮。
“我突然有个问题,”他继续道,“你这样关照我,处处维护我,是不是因为我是玄寂?”
他对面那人靠在树上动弹不得,头顶全是冷汗。
袁峰以为杨旭日会解释,或者反驳,再或者他会沉默不语。但他面前这个人嘴唇微微发抖,继而紧紧地抿着,但就是不说话。
隐约像是有呜咽声从他的喉咙里传来。紧接着,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晶莹地划过他的脸。
他在哭。极力忍耐着的情绪,努力不发出声音,却止不住那些透明的泪珠。
袁峰从未见过这样的泪水。分不清是悲怆,难过,委屈,又或者……软弱……
足有二十五六岁的人,哭起来却像个做错事挨了骂的孩子。
[你活着就是错的,还不如六岁的时候一病死了。]
[庶出的小杂种也配让嫡出的兄长关照这么多年?]
[拖油瓶。你耽误了他多少事。]
[杨旭日,你怎么不替你哥哥去死呢?]
“你知道吗,”杨旭日忽然抬起一根手指指着他,“其实我视力很差,我根本就看不清你的模样。”
如果不离得很近,他连玄寂的轮廓都看不清。可离得太近,他又只能勉强看清玄寂的眼睛。他一直一直,都是凭感觉,在脑海中去感应玄寂的样子。
“我曾经苦心孤诣的靠近你,只为了看清你的长相。”他道,“但是现在,我彻底看不清了。”
越来越差的视线,和远在天涯之人,到底还是打碎心里那一缕念想。杨旭日觉得何其讽刺。
“你不会懂的。你们谁都不会懂。”他笑道,“只有哥哥能懂。”
可是阿兄他……如今在哪呢?
袁峰看着他,看他低垂着头,喃喃自语着兄长……兄长……到最后却闭上了眼睛。
到任何时候,杨九天都是他最后的退路吗?袁峰觉得自己不是不理解他,那么依赖的人,那么在意的长兄,护着他那么多年,怎么可能不想。
他思念杨九天,或许比自己更甚。
“别哭了。”袁峰道,“你若是视力不好,哭只会更差。”
他哭着,自己就看着。过了好一会,大约是哭够了,杨旭日缓缓将头抬了起来。他本就红色的瞳孔看上去更红了。
“你像个小兔子一样。”袁峰道,“眼珠红彤彤的。”
起来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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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桃丘处,杨旭日带着袁锋缓缓散步。他在前面走着,突然转身向自己招手。
“大师,这边走。”
袁峰一瞬间又恍惚起来。杨九天的模样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看着走在他前面的杨旭日,突然间觉得他离自己很远。
明明他近在咫尺,但就是觉得……他越走越远,远的好像伸出手之前就会消失。但他又分明就在那里,触手可及的地方。
杨旭日走着走着,却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袁锋。不知道是不是袁峰的错觉,好像杨旭日的眼睛比之前更红了。
“你看。”
他忽然指向了不远处一棵桃树。袁峰抬头看去,只见那桃花开得甚是茂盛,风拂桃树,落英缤纷,飘洒下来落红成阵。
“很好看。”袁峰道。
“但可惜,已是穷途末路了。”
杨旭日说着,将手伸向一株桃花。只听咔嚓一声响,袁锋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就已经扯断了桃花枝。桃树微微晃动着,抖落了一地的花瓣。
“小旭,它开的好好的,摘它做什么?”
“大师怜惜这花啊?”杨旭日握着桃花枝,将花朵贴在脸上笑,“但你看,它枝干上虫蛀已久,乃是一株病桃树,也许不能活过寒冬。与其让它在这僻静处凋零,默默无闻,还不如折了,物尽其用。”
袁峰觉得他话里有话,似有所指。他看着杨旭日,没有搭话。
杨旭日将那桃花枝拢了拢,背在了自己的后背上。
“大师可知,世人爱桃花,做歌唱它,做诗咏它。可惜桃花非人,不能得知。”他对袁峰道,“但有一种劫,叫[逆插桃花]。轻者殇,重者杀,不死不休,一生一赌。”
我在少年时曾遇见一人。初见时,他背后负着一支[暮春寒]。而暮春寒…便是桃花。
杨旭日觉得他很美。那个人喜欢桃花,常来桃丘饮酒。他身居高位,无数人对他阿谀奉承。他仇家众多,总有人欲将他除之后快。但是,世事再纷乱,都不足以让他烦忧。他还是会来这片桃丘赏花。
[人不能在太年少时遇见让自己惊心动魄之人。否则一眼成魔,不得解脱。]
杨旭日仰头看着桃花,他红色的眼睛灼灼发亮,瞳孔里映满了那些娇艳的花朵。
“大师,假如……某一日,我变成一个疯子,疯到连你也认不出来,疯得见人就杀,你会怎样?”
“杀了你。”
袁峰下意识地说了出来。说出口之后他觉得不妥,但是却已经无法收回了。
但他也意识到情况不对,这个人……今天有点不太对劲。
“如果你明知道一个人会死,你会如何对待他?”杨旭日继续问道,“或者你并不知道一个人会死,但他却突然死掉了。你又会如何?”
“我没有想过。但我希望你能有话直说。”
杨旭日放下桃花,将目光转向他。他的眼珠在阳光之下,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
“是有件事一直瞒着你。”他笑了笑,“大师,其实我已时日无多。硬撑着一口气,是为了一些未了之事而已。”
大师知道的,我一早与你说过,我身上有疾,是我兄长四处寻医问药,为我续命才活到今日。
六岁那年,我活下来了。但我深知,我不过是兄长牵引的影子。有关我的一切,本该是昙花一现,如若没有他,便没有今日的我。
但是……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
袁峰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了。但是他不想听,再听下去,覆水难收。
“别再说了。”
“我知道会来找我的。”杨旭日却道,“我知道,你不是个心狠之人。”
他突然将手伸向旁边的桃树,猛地拽下了一条树枝上的桃花,将它们狠狠地碾成了花泥。
[很久很久前,记忆的深处,曾有个人在这桃树下饮酒,任由桃花落他满身,而那酒越来越香醇。]
“我心悦我兄长爱慕之人。但自始至终,我也未曾说出口。”杨旭日看着他道。
袁峰深吸了一口气。他闭上眼睛,而后又睁开,他发现这件事,这个问题,自己避不过。既避不过,就只能直面,问个清楚,求个答案——
——再引剑锋将其斩断。
“时至今日,也算是明白你种种所作所为,原因为何了。”袁峰道,“我挺高兴把话说清楚的。你喜欢玄寂是吗?”
杨旭日忽然向他走过来。他靠近了袁峰,平视着他,一直盯着他看。但袁峰没有后退,就站在原地,也望着他看。
“你不就是玄寂吗?”杨旭日道。
“为什么喜欢我?”袁峰问。
“我哥又为什么呢?”杨旭日反问。
能为什么,又如何有言语可做答案。明知他不会属于自己,却只能放任自己的心无穷尽地趋向他。为了忘却,为了克制,他甚至自请出征,把自己流放至边疆。但是那无法忘怀的觊觎之心,却只会让他越来越沉重。
“哪有那么多原因。”他笑道,“我不过本心之意。”
杨旭日的笑容极为灿烂,一如往昔,映衬着身后的桃花更加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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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罔顾手足之情,没有伦理纲常的弟弟。
你后悔让我活下来了吗?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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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再叫你一声嫂子。别再来见我。”杨旭日对袁峰冷冷道,“就让我一个人死在这片桃源。”
他说着,转身就走,头也不回。背后的桃花枝被他猛然扯下,摔在地上,飞溅起无数残花碎叶。
[我是心悦你,不惜做少年姿态也要接近你。但我也没那么拿不起放不下。]
到此为止吧。
袁峰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一言不发。
但隐匿在暗处的穆威却分明看到了他额头上暴起的青筋,甚至隐约可见艳红的血丝攀爬在他脖颈上,蔓延进他的眼眶。
随后袁峰将袖子一甩,大步流星地转头离开。气势之强,把穆威吓得一个激灵。
不但他觉得胆寒,就连躲在远处的燕无声和岑云纵都觉得害怕。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袁峰动气,而且气性之大,让人不寒而栗。
与平时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