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绕过大雄宝殿,欲寻一处僻静地方讲话。走着走着,人逐渐少了起来,周围也越来越静。
又走了一会,袁峰看到师兄停下脚步,也就跟着停了下来。那僧人转过身平视袁峰,似乎在等着他开口问询。
袁峰见他如此,料想自己不说也不行了。于是他环顾左右,想了想怎么措辞之后,才开口问了一句。
他脑海里想着罹尘是何人,有过什么样的经历,于是就这样把自己的疑问尽可能婉转地说给对方听。
千机沉默地听他说罢,只是露出了有些不解的神色,却又很快恢复如常。他沉思片刻,却微微叹气,好像这并不是什么让他觉得愉悦的话题。
“常言道,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你不静心修行,为何要来问这些身外之事?”千机问。
袁峰语塞了。他觉得尴尬,突然间开始后悔自己的唐突。
但千机却转头看着远处的苍松翠柏,又看了看澄澈高远的天空。袁峰看得出他在犹豫,却不敢多言,只得耐心等待着,对即将了解之事情颇为忐忑。
“释迦曾言,他入灭后,五百年为正法,一千年为像法,一万年为末法。在玄奘取经前,我朝只有小乘教法,至他归来,至如今,佛法已臻三千大千世界。”
[但你却不知,在这之前,即便是我寺僧众,亦不免惘然,修持半生,不解其意。]
袁峰听得云里雾里,就问师兄这是什么意思?千机告诉他,罹尘是贞观年生人,但生于何年何月,却已不详尽。
他于襁褓中被放置在山门外,包裹他的锦缎是金色包边,大红色正底,上面双面绣着黑色的修罗恶鬼。
那婴儿是由方丈亲手捡回来安置在寺中的。寺中人甫一见他,就知道他[有些来历]。他在寺里平安长大,虽然是僧人模样,却不念经,不拜佛,只一味打坐冥想,习武修行,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他来前二十年,江湖上有个帮会,全是入了魔的修行人。那些人年轻,发了宏远要渡天下苍生,可惜却没那么高的境界,也没那么大的格局。”
菩提心堕落,众生相扭曲,已堕恶道之中而不自知,竟成了祸害。
可惜我门弟子无能,数次围剿,仍是不得清理门户。方丈不忍,遂焚香发愿,祈祷能有鬼神降世,救那些魔人脱离苦海。
“那罹尘……”
“罹尘,是[阿修罗]鬼神投生。专为灭魔而来。”千机对袁峰说,“六道轮回中,有三善道,分别为天道、人道和修罗道。”
[他是天生的修罗,非佛非魔。]
阿修罗本性善良,亦曾修持佛法,但不信正法,睚眦必报,好战嗜杀。佛家若降临修罗,那代表他是有目的而来。待了却因缘后,修罗会自行离开,回归六道。
千机说,想必他就是那罗刹恶鬼,乘愿而来,再还愿而逝。
罹尘十八岁时出山,一僧一钵一杖,独自剿灭且超度了那群入魔的同修。目的既了,本该圆寂往生,却不知为何安然无恙。想来这其中大有缘由。
“你当时与那明教攀谈,我令你谨言慎行,就是因为许多事真假难辨,怕你说得太过。”千机叹道,“那阿修罗……不是个好相与的。你且少问,更别去打扰。”
袁峰诺诺答应着,也不敢多问。今日听了这么多,也够他消化一阵了,便谢过了师兄。
“其实你能遇到他,本身也算机缘。他其实已经许久不曾出山了。”千机却道,“但我以为……反事过犹不及,还是谨慎些好。”
“多谢师兄告诫,小僧记住了。”
“好。那我这便告辞了。师弟留步,莫再相送。”
袁峰双手合十,目送着千机远去,自己却一脸怅然。他坐立不安,思前想后,慢吞吞地拖着脚步在庙里乱走。
夜幕将至,他望着上方点点星河,几番踌躇后,还是决定先回房去休息。若还有机缘,那就先去找穆威问问,或者在寺里打听一下,试试看能不能搜罗到关于罹尘的蛛丝马迹。
若是无缘,那便就此罢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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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来的时候,穆威已经烤好了食物,给他留了一大盘,招呼他热热再吃。
“快尝尝!我的手艺可好了!”他得意道,“你管家都爱吃!”
袁峰一看,果不其然。温辞秋剥着烤芋头,茸茸啃着烤玉米,居然都吃的津津有味。
“哎,”他摇头叹息,“一群吃货。”
大约同为猫的缘故,穆威现在和茸茸关系好的不得了。两个人整日用猫语沟通,喵来喵去。
穆威:“(ΦωΦ)喵喵!”(吃这个)
茸茸:“(ΦωΦ)喵!”(好的)
穆威:“喵喵喵!喵喵喵喵!”(来撒点孜然,更好吃)
茸茸:“喵嗷嗷!”(果然妙哉)
袁峰毫不留情地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他坐下来,接过茸茸给他的一穗玉米吃着。之后他发现确实好吃,这玉米很甜,穆威烤的也嫩,的确味道甚好。
“赞。”他对穆威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骚猫,真骚。”
“讨厌!”
几个人正在那里吃着,忽然庭院里卷起了一道寒气。袁峰转头一看,只见岑云纵站在屋外,看上去大有疲态。他像是奔波了很久,面黄肌瘦,风尘仆仆,眼睛下还有极重的黑眼圈。
“道长?”袁峰立刻站了起来,“怎么了?”
岑云纵抬头看他,脸色苍白,看着似乎很久没休息好了。袁峰有点担心,就走过去抓住他的肩膀,发现他更瘦了。
“你这又是怎么弄的?”他担忧道,“这……”
“大师,两件事。”岑云纵低声道,“第一件……小旭被薛归海动手打了。”
“被薛归海?”袁峰一惊,“他——死了吗?”
“还活着,但是……很不好。还伤了脑袋,现在他……认知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
“他觉得……”
[自己是杨九天。]
这袁峰是真的讲不出话来。他觉得这何止是不好,简直是糟糕透顶。杨旭日若是连自我认知都错乱,那就离死不远了。
“第二件事呢?”他继续问。
“第二件事,是我自己的事。我想跟大师告假一段时间。”
原来,盛君将那串红玛瑙的珠子给了岑云纵,也告诉他,云老侯爷病了,大约已不久于人世。
岑云纵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他收下珠子,之后问盛君,我该怎么才能救他?
“你……”
盛君想叹息,又觉得不忍心。这孩子远比自己想的要专一和钟情,或许若云老侯爷真的死了,这小道长大概……终生都会孤寂一人。
“我听说……东海有泥兰果树,结着泥兰若果,可常保青春永驻。”他对岑云纵道,“你去问问东海康家吧,或许能有线索。”
于是岑云纵就真的去了。他奔波良久,询问多人,从侠客岛到蓬莱,皆一无所获。
“我觉得自己挺没用的。”他对袁峰笑道,“大师,我是不是……在做傻事?”
袁峰看着他,抓着他的肩膀,越抓越紧。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他道,“你做的对。若是我也会这么做。”
岑云纵忽然落下泪来。他跑那么久,再苦再累他也不曾哭。但在袁峰面前他却哭了。
“大师……”
他抱住了袁峰,袁峰也抱住了他。他拍着岑云纵的后背,尽力安慰他。
“道长,别难过。我们帮你,你要找什么都帮你。”他道,“我们一起去东海。人多总比人少机会更大。别的不敢说,实在不行金钱开路,我不信没有鬼过来推磨。”
岑云纵呜呜地哭着,抱着袁峰落泪不止。袁峰是真的心疼他,初见时候那么活泼的一个小羊,现在被弄成这幅样子,也不知道该去怪谁。
[怪这世人有心啊,有心就会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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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峰让岑云纵先吃点东西。穆威拿了一些烧烤给他,但是岑云纵红着眼睛,什么都吃不下去。
他那一身道袍,发冠上有一道红色装饰,看着像极了丹顶鹤。但袁峰觉得这只仙鹤如今也折了羽翼,飞不高,也飞不动了。
“这位明教是?”他抽噎着问。
“你不认识他?”
“有点眼熟,但是……”岑云纵摇头,“不认识。”
袁峰心说果然盛君有些事,你是不知道的,大约也不会跟你说。于是他想了想,便告诉岑云纵,这是他新雇的护卫,而且还是唐糠裳的前情缘。
“我知道你不舒服,那也要吃东西。你学学那只猫,”他指着穆威道,“他伤心的时候,还会喵呜呜呜地弹琴抒发情绪,你不能憋着自己。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想老侯爷不会好过。”
那只老灰狼打着不般配的旗号,三番两次把小道长拒之门外。但袁峰觉得,送到嘴边他都不吃,这不现实。因为那个人……看着就很饿。
像是饿了很多年很多年一样。
“他的不治之症,极有可能是心病。”袁峰分析道,“我以为……他是在意你的,只是装不在意。”
就好像一个深情的人非要装的很麻木。但再麻木,他归根结底还是深情。
岑云纵被他说服了。他接过穆威拿来的食物,吃了一口。
“好吃……”
“好吃就好。”
袁峰安抚着他,要他放宽心。办法总比问题多,一定可以解决得了的。
“你若是能接受所有的后果,就不再害怕得失。”他道,“尽人事,听天命。你也是修行之人,不可过度执着。尽力就是。”
“好。”
岑云纵红着眼睛,却努力对袁峰笑,那样子看得袁峰着实心疼。
穆威托着腮,盘膝坐着,望着他们看。三个伤心人也算“同病相怜”,所心悦之人皆不在身边。到头来,互相取暖,别无他法。
“还有……小旭,”岑云纵忽然道,“大师你……要避一避吗?”
“大可不[避]。”袁峰却皱起了眉,“他在哪里?”
“燕子说……在巴陵县。”
一片桃花林中。
袁峰沉思着,他觉得……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如果他死了,真正伤心的人……其实是九哥。
他花了那么多心血照顾他的弟弟,蹉跎了十几年的时间,却从来没抱怨什么。放弃功成名就,无非就是想让弟弟一世平安。袁峰不觉得九哥有后悔过。
“他近乡情更怯。他是在意小旭的,但是他说不出口。”
那兄弟两个,大约都觉得自己欠我的。其实我何尝不是也欠他们的。就互相欠着吧,这乱七八糟的事情,该斩的都要斩。
无论阴桃花还是桃花煞。
“我去见见他。”
“大师……”岑云纵却摇头,“我建议……别去的好。他可能……很危险……”
袁峰看了穆威一眼,后者正托着腮,静静地听着。
“跟我走,”他对穆威道,“我去见一个危险人物。你就隐身陪着我,假如他有什么危险举止……”
“懂。”穆威直截了当道,“手起刀落,做了他。”
说着那明教便站起身,双刀出鞘,在手上转了数圈,被他一把握在了掌心。
[我的任务,从没失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