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修道之人,大多驻颜有术,不足为奇。何况江湖之大,不是能随意妄自揣度的。
袁峰也算是佛门中人。他明白,那个和尚也是个存世已久之人,就如同唐魈……或者御苍龙一样,年纪都很大了。
从前再风光,也终有谢幕之时。如今大约也退隐江湖甚久,不为人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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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峰在闲坐时看书,翻阅着那些经文时,忽然翻到了杨九天曾经临摹的佛经。
经是袁峰亲自装裱的,上面是非常飘逸的小篆。都说见字如面,摸着那些干涸的墨迹,他总觉得哥哥还在眼前,也在身边。
“我想你了。”
平时不敢想,怕太过思念,而让自己郁结难消。
他是否也同样思念着我?袁峰不知道。但他觉得哥哥比自己长情,也比自己痴情。能被他心悦至此,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温辞秋。”
“主人,我在。”
“你的家主……”袁峰犹豫道,“你能感应他对吧,他还好吗?”
温辞秋看着袁峰,却摇了摇头。
“不是感应,或者说,不止是感应。”他道,“我能与幽魂相通,往来传信,得窥一二。”
家主他……不是很好。
他整日酗酒,不眠不休,本该安养,但却无日不念着你的名字,醉得不成样子。
“劝他少喝点。”
“家主说……他劝你你都不听,为何你劝他他却要听?”温辞秋低声道,“你不戒烟,他就不会戒酒。”
“那就让他喝吧!”袁峰发火道,“喝死他!别管他的死活!反正我大不了当个未亡人,他——”
忽然有东西落在经文上,打湿了那些墨字。袁峰甩了甩书本,低下头,却发现那是从自己的眼眶里落下来的。
他闭上眼,深深地叹了口气,合上了经文。
“是我没用。”袁峰道,“我救不了他,我也救不了小旭。”
大约旁人说的都没错,自己就是个祸水。若是没有自己,想必他们仍是兄友弟恭,大约日子还能过。
“我刺伤了小旭,他什么都没说吗?”
“没有。”
杨九天能说什么呢。那一日他一手抱着袁峰,一手抓着杨旭日,在鬼化之前来到盛君的庭院外。他什么都没说,但盛君看着他,觉得他当真已经疲惫不堪,困顿至极。
可他不是个善言辞的人,所以到最后他被薛归海带走,他都什么也没有说。
袁峰捂住了眼睛。他忽然想起了无云,也想起了左枫。他忽然在想,这些事究竟谁对谁错,又到底有没有道理可讲。他不明白,也不敢去沉思。
[师兄与他的好友反目成仇的时候,可曾如自己一般掣肘吗?]
“喵喵,主人。”茸茸的声音忽然从外面响了起来,“有客人来了。”
“是什么人?”
“是一位独眼的藏剑公子。他说自己叫……左公卿。”
袁峰擦去眼角的泪痕。他沉默着,示意茸茸请对方进来。
“不可怠慢。”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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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峰并没有料到,左枫会到这里来。他以为……左枫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来少林的。他依然穿着一身定国锦衣,大约因为天热,没有穿披风,看上去君子如风,俊逸如旧。
——除了右眼上依然戴着那只黑色的眼罩。
“听说大师病了,多少有些担心。先前受过大师恩惠,特来探望。”
左枫送了足足有两车的礼物,还有各类新鲜的瓜果蔬菜,把袁峰都看得愣住了。
“这也太多了……”
“都是寻常之物。”左枫大笑,“对了,先前大师提到苞米,我留了心。辗转各地,最后从外邦找到了一些,买了不少,觉得味道果然不错。今日特意拿了不少给大师尝尝。”
“那……那真是太谢谢了……”
大猫和两个管家帮着卸车拿货,而袁峰则请左枫来会客厅小坐,为他上了一壶碧螺春。
“说来,你是怎么知道我病了?”
“大师真的觉得,自己是籍籍无名之辈吗?”左枫却道,“见君一面,自是难忘。留意打听,便能知晓。”
“不敢当。”袁峰叹道,“我配不上。”
“我看大师有愁色。可是心有挂碍?”
“有,有很多。”
“若想说,可与我说说看。我虽然未必能解,可大约也是能说几句好话宽慰大师的。”
“你未必爱听。”
左枫笑了。他忽然明白了袁峰为何桎梏至此。
“大师是想跟我说无云是吗?”他问,“可以的。这并不是我的禁忌。”
“不是无云,是我自己。”袁峰道,“我差点杀了一个人。一个我以为是好友……的人。”
左枫看着他,许久后,忽然轻叹一声。
“世人都道,我心悦无云。但其实,我只是拿他当做知己。”他道,“我欣赏他,为他仗义疏财,结为兄弟。可我跟他从来清清楚楚,没有任何不清白之事。”
“你对他,不是——”
“不是。”左枫摇头,“或许有执念,但我与他,彼此无情。”
你刺伤的那人,对你是何种感情呢?是执念,是索求,还是真的有心?
“我不知道。”
“那就问问他。若正面求个结果,或许有些事会不一样。”左枫道,“我有时后悔,若是我那时与无云说清楚始末,或许他不会疯。而我也不会为此落得残疾终生。”
有些事,你不说,外人就不会知道。
“但愿大师,不会落得我和无云一样的下场。”左枫继续道,“白白把一场兄弟情谊,葬送得不死不休。”
左公卿告辞的时候,袁峰特意送了他一程。他跨上马,示意袁峰不必远送,便策马离去了。
袁峰回来的时候,温辞秋拿了许多信给他。都是他从前见过或认识的人寄来的,还有各种草药、小药、附魔等等。还有人给他寄了荷花,希望他早日修养好自己。
大师亲启:
[君如佛莲台,愿此心无尘埃。]
颛孙卿华
袁峰持着信,觉得有些奇怪。到底谁是颛孙卿华?
他将莲花栽种在水盆里,而吩咐温辞秋收好那些信。
看着天色还早,他想了想,打算去外面走走。此时天气晴朗,暖风袭袭。他想着,不然还是去跳个梅花桩或者去练练臂力,不然白白辜负了这好时光。
穆威正在院子里摆了个架子做烧烤,为了袁峰,他终于选择吃两天素,所以烤的都是茄子豆角一类的。袁峰让温辞秋好好看着他,别到处惹事。
“我尽量……主人。”
袁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觉得真不容易,此猫之难驯,能让一个管家改变了惯有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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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峰小跑着奔向少林后山,跑了一路,活动开了筋骨,就觉得舒爽多了。
他来到梅花桩前,抬头朝上看了看。原以为自己还会看到那个闭目打坐的和尚,但上面居然却空空如也。
袁峰一愣,又立刻舒了口气。看不到更好,也省得老是想着他,脑袋发麻。
他记得穆威说,那和尚也是贞观年生人,仔细想来,也是活了许多年了。纵然是和尚,也恐怕不是什么善类。也许不去招惹……才是对的。
袁峰一边想着,一边伸平手臂跳梅花桩。他今天的状态出奇地好,不多时,就成功跳上了最后一个桩子。深吸一口气后,他猛地翻身,跃上了最高的台子。
俗话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居庙堂之远则忧其民]。不在高位时不去想那世间百态,但若某一日站在顶峰,大约才会懂什么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他眺望着远处恢弘庞大的寺院,只觉得自己渺小如水中浮萍,在天地间,也不过芸芸众生尔。
见过这样的景色,心胸就开阔许多了。袁峰心满意足,翻身跳下梅花桩。他的修为如今回来了不少,只需再突破些限制,或许就能恢复如初了。
他正欲回寺时,忽听不远处传来嗡嗡的响声。于是袁峰转头,看到一旁的木人偶前站着一个和尚,正有条不紊地击打着眼前的试炼之物,招式非常漂亮。
那僧人速度奇快,出手稳准。木人偶下面有机关,正随之不断转动着,他却每一下都打得到上面的木条。
不需多看,袁峰已经看出那正是[罹尘]。他被对方身法苍劲的武学震惊到了,这跟自己真的不是一个档次的,实在是太可怕了。
这边袁峰对此目瞪口呆,那边罹尘却视若无睹,仿佛他根本察觉不到身后有人。按理说这样的高手不可能一无所知,那么显然,就是袁峰对他构不成威胁,可有可无,因此就完全不必理睬了。
袁峰还在愣神,就听咔嚓一声,罹尘竟徒手劈断了一根木条。
想来他的武学已经登峰造极,平时习武应当有所收敛,方不会毁坏这公有之物。如今失手了,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他放下手,停顿片刻后,起身离开了木桩。
在他转头的时候,袁峰看清了他的相貌。这人的长相十分特别,竟不似红尘中人,虽是俊逸,却有一双有些骇人的眼睛,乍一看并无异处,但其中透着一股戾气。在四目相对的时候,仿佛能看到那其中潜藏着法力无边的鬼神。
袁峰根本不敢和他打招呼,连行礼问安都做不到。罹尘与他擦肩而过,目不斜视,对袁峰的存在置若罔闻。他的清高和冷漠扑面而来,气场之强,着实让人心惊。
而袁峰魂不守舍,缓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该回去了。
果然少林寺卧虎藏龙。外界总说,这里是许多江湖高手看破红尘后的归宿。常年漂泊之人大多难以善终,唯有找到归属地,偏安一隅,方可安度平生。
不知罹尘是哪一种,从小养在少林,或是半路出家。袁峰只觉得他很特别,与自己见过的人不一样,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秉着一腔热血和好奇心,袁峰快步回了寺院。刚踏入拱门,老远就看到大师兄在殿前摆桌敬茶,独自慢饮。
他还是老样子啊。袁峰想,其实自从回少林,一直也没有好好跟他打声招呼。
“千机师兄。”
他也顾不上什么失礼不失礼,一个箭步走过去站到那和尚面前,吓了他一跳。
“……”千机端着茶杯,眼神冷淡如旧,“哦,终于想起来,还有我这么个师兄?”
袁峰很不好意思地挠头,对着他嘿嘿地笑。千机叹了口气,递给了他一杯茶。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别啊……我才刚过来……”
“那你想怎么样?”
袁峰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便朝千机靠近了一些。
“师兄,劳烦寻一处方便地方说话,”他小声道,“小僧有事情想讨教师兄。”
那僧人想了想,放下手中的茶杯,转身示意袁峰跟着自己走。
“跟我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