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弑神煌病了。但他并没有告诉岑云纵,因为他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何苦还要再拖累小道长。
罢了吧。一梦醒了,何必再见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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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君晨起出门的时候,看见庭外的梅花树下站着一个一身戎装的将军。他高大威武,气势跋扈。雪一般的白发高高扎起,看起来竟然比雪还要刺眼。
他一时愣住,那人却转过身来。依旧是那副样貌,也依旧是不变的神情。只是他先前还漆黑的眉发,如今已尽化霜雪了。
盛君的视线停留他头发上,却暗暗有些纳罕。
他的白发,白的很不一样,不是那种华丽的银白色,而是花白。就像已经苍老的人不再有年轻时候的风华正茂,只剩风烛残年。
“前辈,你的头发……”
“这个啊?”云老将军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大概……是被纯阳的雪给染白的。”
他笑着,忽然低头拿出一串长长的红玛瑙珠串,非常漂亮,可以在手腕上绕三圈。
“前几天翻出来的,绳子有些松了,我又重新穿了一次。”那老将军道,“劳烦你,替我送给小道长吧。”
盛君看着,却没有接。
“为何不亲自给他?”
“没有必要了。”
大约也不会再见了。
他将珠串交给盛君,而后便告辞离开。转身时,他觉得脚步很沉,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庭院。
不是不知道的。这一走,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但走了几步,云将军忽然停下来。他看到御苍龙就站在庭院外面,不知何时来的,正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
他似乎始终都是那个样子,许多年许多年,遗世独立,孤高内敛。
“老友啊,好久不见。”云将军道打趣道,“现在,我跟你一样,都是白头发的老头子了。我就不跟你打了。我已经打不过你了。”
我也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
御苍龙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着看着他,如同多年前一样。
于是云将军也看着他,视线落在御苍龙银白的头发上。他将自己的头发打理得十分顺,却与自己记忆中的不尽相同。
“我都忘了当年不少事了。不过……”云将军沉思道,“那时候你十六岁吧?我记得。头发还是黑的。”
忽然某一天开始,你与我就都两鬓斑白了。又或者……真正老去的人只有我。
“也是到了放下的时候了。”
云将军说着,突然呕出一口血。白色的雪地上落下点点鲜红,看着像极了梅花。
他擦了擦嘴角,招呼一声,便挪开了脚步。经过御苍龙身边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停下。
“老友。”
有人在后面叫住他,依然是万年不变的语气,听着就像纯阳宫阙上的雪。
云将军停下脚步,微微侧头,等着他继续说。
“怎么?”
“这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了吧?”御苍龙问。
云将军笑了。他继续向前,朝马车走去。
“啊,是啊。”他点头,“最后一次了。”
你我同在稻香村的时候并无分别。直到我们选了自己要归属的门派,距离才越来越远。最后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轨道,也分别迎来各自或好或坏的结局。
[时间是风沙,掩埋一片苍苍的蒹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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弑神煌独自一人回到天策时,天色又是近黄昏。他仰头看了看天策府上空的白云,心里却不知道这样的景色自己还能看多久。
心知时日无多,所以总想着要做点什么。不光是为自己,也是为自己在意之人。
他来到天策城门外,一只脚踏上吊桥准备回府。就在这时,一道暗器破空而来,直指他的太阳穴。锋利无比的利刃夹带着杀气,转眼便已到近前。
然而弑神煌只是抬起两根手指,看也不看,就在暗器差几寸挫伤自己时,稳稳地将它夹在了指缝里。
“这就是你和父亲打招呼的方式?”他冷笑着转头,“越来越没规矩了,你这个小混世魔王。”
云溯徊出现在他面前,仍是冷着那张脸不变。他走近那人,随后单膝跪地,恭顺行礼。
“见过父亲。”
[溯徊]是他的字。他姓云,单名一个[央]。
“云央小鬼,还能记得我,难为你了。”弑神煌示意他起来,“说吧,是盘缠不够了,还是要成亲?”
“我想去碛西。大漠。”云溯徊道。他慢慢地起身,声音不温不火。
弑神煌盯着他看了一会,不置可否。
“你那位大师呢?”他问。
“在林子里等我。”
“带我去见他。”
不容拒绝,更不容质疑。他放下这句话,却也不等对方带路,自己就朝着密林走了过去。
无云正一个人坐在一株大树上等太岁回来。当他听到脚步声,看到走过来的人时,先是微微一愣,接着立刻翻身跃下,神色也恭敬起来。
“见过老侯爷。”他双手合十,向那人行礼。
“不觉得你该换个称呼吗?”弑神煌对他笑道。
无云稍稍一愣,但片刻后,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于是便笑了。
“前辈误会了。我们只是好友。”
“我自己的儿子,我比谁都了解。”弑神煌压低嗓子,用太岁听不到的声音对他说,“有些情,是积少成多的。你现在不跑,以后就跑不了了。”
“我没什么可跑的。”无云低眉顺目道,“不过……您不介意我从前的身份了吗?”
“能如何呢?杀了你吗?”弑神煌道,“我一生都过不去这个坎,临到现在却反而看开了。云央既然要去西域,你就陪他去吧。以后也不必在意我的态度了。”
“老侯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您应该改个绰号。如今的绰号……戾气太重,反而对身体有损。不如……换个平和一些的。”
“不必了。就算换了,也用不到。”
他说着伸出手,按在无云的肩膀上。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像是在传承什么一样将他的肩膀压得很重。
“他以后,就劳烦你多照顾了。”
他说完这些话就离开了。无云抬起头,觉得无形中有什么东西很重地落在肩膀上。那大约是一位父亲对儿子的期许,又或者一些无法完成的愿望,不得不交接给他。
这一次他第一次见到太岁的父亲,却不知道……会不会也是最后一次。
“溯徊,我们走吧。”无云喃喃道,“去碛西的路很长。”
[长过所有金戈铁马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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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弑神煌坐在红匣舆上,单手支着头,手里还拿着一个水囊。里面装着上等的西域葡萄酒,闻着甘甜又芬芳。
他觉得醉了,也觉得困了,疲倦地坐在车上,任由车夫载着他,从闹市上徐徐经过。
——也与一个背着画影剑,穿着燕云道袍的小道长擦肩而过。
他没有低头,他也没有抬头。擦身的一刹那,也仅仅是掀起一阵微风,吹过车上人的鬓发,吹起行路人的衣袍,之后彼此渐行渐远。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我心悦你。
“云纵。”
他忽然从梦中醒来,仍是坐在车上,口中喃喃的,却唤成了另一个名字。
岑云纵依稀似乎听见有人叫他。可转身的时候,只有飞扬而起的烟尘,并没有看见任何人。
“我幻听了吗……”
他摇了摇头,沉默着继续赶路。
连日的奔波,将他的淬炼得越发沉稳坚毅,本就颇为凌厉的眉目,如今再看,已是初见仙姿,颇有脱出凡尘的气质了。
岑云纵比一般人生得要高,面容俊逸,这两日看着越发成熟了。他背着剑在市井中走着,翻阅着单子看还剩下什么需要采撷。
“……只剩下侠客岛的珊瑚了。”
在东海,靠近蓬莱的地方。
其实,岑云纵非常想去看看东海。因此,他将珊瑚列为了最后一处要去的地方。
[我本东来仙,得法蓬莱山。]这是盛君时不时就会念叨的诗号。
有时候岑云纵在想,师叔为什么不拜入蓬莱,而是选择去纯阳。盛君说很简单,我入世的时候,蓬莱还没入世。
“那如果那时候就有蓬莱,你会入蓬莱吗?”
“不会,我还是会选纯阳。”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说龙游深海,凤舞九霄,是为什么?”
[不过本心之意。]
岑云纵觉得,盛君是一定会成仙的。他那么身在风波里,又在红尘外,若是他不成仙,那简直对不起他那张毒舌嘴。
想想就觉得……又好气,又羡慕。
他一路神行,从天而落,飘逸地来到了侠客岛的客栈外。这地方他来的不多,但举目一见,便是碧波粼粼的深海,顿时便心旷神怡起来。
“哇……”
他快步走向码头,惬意地吹着海风,沉浸在那泛着咸味的风浪中,觉得有些时候仗剑江湖,快意恩仇不过如是。这里的景色太好,令他流连忘返,甚至还想多住上一些时日再说。
岑云纵一旦高兴,就会开始到处赏玩。他去独钓台钓鱼,给海豚喂食,帮渔民捡海洋垃圾,甚至还进了一个团,去打了敖龙岛秘境,还出了不少好东西。
他又跳又笑的,跟新结识的好友打成一片。那些人纷纷给他带花环,给他放烟花,甚至还有人问他求情缘,但被他婉拒了。
“我暂无此心,不敢接受。何况我已经……”
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已喝了定亲酒这样的话。
离开秘境后,岑云纵又跑去了海边,一路大轻功跃上一艘帆船,乘着它眺望远处的风景。他踏浪而行,惬意之时便取出沧海行,吹一曲天朗云清。
他的心情是真的好,好得让他觉得想长醉不醒,沉溺于海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