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阳。盛君私邸的偏房。
“[青山本无愁,遇雪而白头。]”
白皙的十根指头灵巧地剥着花生,丢掉壳后塞进微张的口中。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
精致的紫砂茶杯端起来,送到嘴边抿了一口。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拂尘轻轻一甩,稳稳地搁在手臂上。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盛君师叔!”岑云纵顿时像被丢进开水锅的青蛙一样跳了起来,“你竟然在我的房间里喝茶饮诗还吃花生!”
盛君惬意地又喝了一口茶,朝着大惊小怪的师侄吐了口气。
“吃个花生而已。你激动什么。”
“你竟然不分给我!”这才是岑云纵愤怒的源泉,“你竟然不给我吃!”
“你睡了一天零一夜,我怎么揍你都揍不醒,怎么我一吃东西你就醒了?”
“给我吃!”岑云纵扑过去抢他的花生,“我病了!我是爱食物之人!那叫什么来着……吃货!”
盛君却很同情地看着他:“不,你不是吃货,吃货是只吃好的。你是饭桶,因为饭桶是什么都吃。”
岑云纵气得差点被花生噎死。他委屈的想哭,心说师叔你死后一定会下拔舌地狱!
“我是会死。可我死了也是登仙道,不会下地狱。”盛君冷笑。
“师叔……”岑云纵的脸都绿了,“你就不能——看在我差点病死的份上,可怜一下我?”
“外面的雪化了。”盛君懒得回答他,“纯阳这么冷,你像个鬼一样红彤彤地回来,受了风寒,还是躺着休息吧。”
“唉。”岑云纵重重地叹气,又倒在了床榻上,“师叔,我觉得,我这么年轻就风寒,只怕年岁活不长了。”
“……”盛君觉得自己和他之间有的不只是代沟,有可能是个大峡谷,“就你还活不长?我告诉你,你这种人呐,活得最长了。因为你蠢——”
岑云纵立刻翻身下来朝盛君扑过去。盛君接住他,然后不出所料,那小羊猛扑到他的怀里,抱着他就开始哭。
“师叔……”他委屈地抓着那人的衣襟,“我好难过。”
“我知道。”盛君抱着他安抚,“我懂的。我也是打那个年纪过来的,大家都是过来人。”
“师叔,你当年看上谁了?”岑云纵擦着眼泪问。
“我看上——好小子,敢套我的话?”盛君一甩手给了他一巴掌,“我的事岂是你能问的?”
岑云纵又哭了,他再次扑过去抱住了盛君。
盛君满脸无奈,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哄孩子,心累得要命。
岑云纵正哭着,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开始伸手摸自己的手腕。随后他发现……腕上空空如也。那串黑珍珠不见了。
“师叔……”他一下子就急了,“咦?我的珠子呢?”
“什么珠子?”
“就那个——黑色的——”
“并未看到什么珠子。”盛君皱眉,“你该不是掉了吧?”
岑云纵暗道不好,难道是丢了!他顾不上解释,套了衣服一个箭步就冲出了房门外。白雪有些刺眼,他伸手遮住,稍微适应了一下,这才看清面前的景象。
随着视线的清晰,他看到了庭院中央的那株梅花树。那是他师父慕逐尘昔年亲手栽下的,如今已亭亭如盖。
院子里没有别人,只有吴御在清扫积雪。看到他出来,还打了声招呼。
“道君安好。”
“你有看到我的珠子吗?”岑云纵着急地问,“是不是落在院子里了?”
“没有啊……并没看到。”
“没了……”岑云纵忽然有些绝望,他一下子跪在了雪地上。
盛君听到了啜泣声,出门一看,发现他正呜呜哭着,哭得很伤心。
“我弄丢了……”他哭道,“没有了……没有了……”
他哭得伤心,盛君也觉得可怜。不过他又觉得,未必是坏事。
“哭吧,哭出来,大约就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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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云纵伤心了一整晚,结果第二日一早就被盛君叫了过来,要他去菜一些药草。
“先办点正事吧。大师的药方需要的草药不够用了。”盛君道,“外面买的不知好坏,你去亲自采点吧。毕竟大师明里暗里给了你不少钱,拿人钱财就要——”
“是,我马上就去。”岑云纵起手,当仁不让。
盛君给了他一个单子,分别是要金水镇的车前草、枫华谷的防风、寇岛的相思子、昆仑的田七、南屏山的金银花、瞿塘峡的仙茅、黑龙沼的虫草、还有五毒的大黄。再去苍山洱海摘一些素冠荷鼎,还有侠客岛的珊瑚。药材每种五十枝,素冠荷鼎八十枝,珊瑚一百个。
“师叔放心,一定尽快采回来。”
有事情做,多少会缓解一下心头的情绪。盛君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去把衣服换了吧。”
于是岑云纵便去沐浴更衣。他换了一身墨色的[燕云],额头上一点红,像一只丹顶鹤一样。出来之后,盛君正吩咐吴御取来一只盒子,打开看时,发现是一柄雪白的拂尘。
“拿着吧。”他道,“御苍龙前几天派人送东西给我,还问了你最近可安好。这是他送你的礼物。”
“宿君前辈?”
“是啊。上次那件事后……我把他说了一顿,结果他看着不在意,实际上很往心里去。这段时间都闭门不出,诸事不管了。”
“宿君前辈没有做错什么……”岑云纵低声道,“是我自己不争气……”
“你啊,太年轻。其实这江湖一路走来,每个人都会经历许多事,而后封存自己的过往。”盛君道,“包括我,也包括你。”
“也……包括宿君吗?”
“当然。”盛君仰头看着梅树出神,“他的过往要更多,更长。只是他永远不会告诉别人。”
既然决定修仙,就不会再动凡心。
“说起来,我真是英明啊。”盛君甩着拂尘,如释重负,“一不情缘,二不收徒。果然人还是要给自己定几个规矩才行。”
岑云纵点头。他决心以后都听师叔的话,好好修行,做一个除魔卫道的正派人士。
“师叔,我这就出门了。我会把药材都采好的。”
“哎呀,你终于积极起来了。”盛君欣慰道,“我真是老泪纵横,感激不尽。差点我就以为你要报废了。”
“师叔!”岑云纵很愤怒,“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去吧去吧。”盛君摆手,“眼不见我心不烦。”
于是岑云纵再度起手,接着便大轻功离开了。
看着他像只仙鹤一样不见了,盛君才松了口气。他坐下来靠在梅花树上,隐约显现出一丝疲态。
“你这个样子被宗岩迹看到,他少不了又要开始诋毁你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在旁边响了起来。音广陵在他旁边坐下,将从不离手的琴放到了自己膝盖上。
“他诋毁我什么?”盛君不屑道,“我行的正,走得直,难道还怕他诋毁。”
“我记得上次你刷马,不小心被踢了一脚,就被他的鹰给窥到了。结果他隔天就给你送来一副你被马踢的水墨画,还画的丝毫不差,提拔我都记得,叫什么……[马踹盛君图]。”
“呵呵。”盛君冷笑,“那副画还在呢,就挂在我房间的墙上。他画的不错,很符合他的龌蹉。”
“没办法,谁让你总是坏他好事呢。他可是一直想把你打一顿解气。”
“广陵,有时候我觉得,我知道的太多了。”盛君叹气道,“人们遇到事情了,往往都会试图从我这里得到答案,遇到不理解不明白的也找我诉苦。我是万事通吗?”
“盛君这个名字一提,大家总觉得很可靠。既然可靠,自然可以依靠了。”
“我替太多人保守着秘密,有时候累得慌。”
“既然累了就好好休息,听我为你抚一曲琴解乏吧。”
“那么有劳音大夫了。”
盛君闭上眼。琴音奏响,是一曲《阳关三叠》。他听着悠扬的琴声,徐徐舒缓着自己的思绪,终于觉得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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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岑云纵是个很靠谱的人。他一路奔波,长途跋涉,照着单子去各个地方采集草药。摘够了数量,就去信使处寄回给盛君。一日下来,已经跑了两三处地方。
他带了许多除滞散,一个地方采好了,便再换另一处。饿了就路边买张饼,渴了就饮溪泉,困了就点起篝火,在山洞蜷缩着睡一晚上。
燕无声传了信过来,说小旭没事,只是发了病,但好在没有大碍。岑云纵也就放下心来,给杨旭日寄了些药材过去,还有马草,互相报平安。
小道长在金水镇与镇长攀谈,在寇岛驱赶咬人的海鸟,在南屏山顺道抓了只小马驹,在黑龙沼踩着树根过沼泽……他听过苗疆的笛声,看过瞿塘峡的江水,见到枫华谷的枫叶。他忽然觉得……
[这世上有许多美景,有时将眼界放开,大约就会从桎梏中解脱。]
“师叔的苦心,弟子明白了。”
他不是真的一定要自己去采药,而是让自己去看看风景。
岑云纵站在昆仑的雪崖上眺望远方。他觉得真美啊,碧蓝的苍穹映着山巅白雪,看得多了,心气也高了许多,格局亦是开阔起来。似乎很多从前觉得惆怅的事情,如今都得到了纾解。
他背着自己心爱的画影剑,也背着宿君送给自己的拂尘,足迹踏遍了大江南北。他牵着马走过石桥,撑着船看两岸重峦叠嶂,吹着笛子自山巅向白云。
他终于渐渐明白,此心所向之处,并非只是留恋于一个人,或者一个影子那么简单。
“我还是更爱做闲云野鹤。”
或许多年后,自己也会如御苍龙一样,变成一个满头白发的道长。不知那时自己是否还能保持这副容颜,不会老去。
[我想开了。放下了。]
在采药的间歇,他额外采了许多漂亮的彼岸花,亲自带回来送给盛君。之后傍晚前他又离开了庭院,临走时,他带上了那只蓝色的小鹦鹉。
一路神行千里,岑云纵又来到了枫叶泊。侯府的夜色一如既往的美丽,荷灯映着烛火,楼阁垂着珠帘,水池也仍然那么清澈。
那个人似乎不在家。管家正在检查庭院的机关布置,这还是自己先前定下的规矩。于是岑云纵没有打扰他,自己一个人悄悄去了书房。他端着鸟笼,远远地,便听到了鹦哥的叫声。
“果然在啊。”
另一只小鹦鹉就在书房,也是孤身一个,低垂着头,看着有些憔悴。
岑云纵将自己带来的鹦鹉拿出来,小心地放进了另一只的笼子里。久别重逢,两只小鹦鹉立刻贴到了一起,互相啄着羽毛,亲昵得难舍难分。
小道长看着它们,不自觉地就笑了。
[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目光又干净又清澈。]
屋子里放着泡好的白茶,尚未烹煮,似乎主人刚出去不久。岑云纵想了想,便净了手,按自己的习惯煮了一壶茶。
煮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户。那上面挂的是红梅仙鹤图,仍旧没有摘下。
岑云纵的心里动了一下。但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什么都没有再想。
“暖暖自己的手吧,”他喃喃道,“也暖暖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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弑神煌回来的时候,满屋子的枣香。茶煮好了,正冒着热气。鸟笼里两只小鹦鹉开心地贴着彼此,看起来很活泼。
书桌上放着宣纸,用镇纸镇着,上面有人用蓝墨写了一行字,灵动飘逸,甚有灵气。
[我慕苍山,云何白头。倦思量,忘忧愁。]
纸上墨迹已干。弑神煌伸出手,抚摸着那张宣纸,竟有些出神。
“云纵……云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