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云纵在清早的时候,拿着一小杯谷子去给那只蓝色的虎皮鹦鹉喂食。但鹦鹉只是吃了几口就不吃了,看着很低落,就站着,垂着头不动。
“就你一只在这……很孤独吧。”岑云纵喃喃道。
自由也意味着自此孤身一人了。
大师那段时间也郁郁寡欢的,他和燕无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多问。两个人商议了一下,让燕无声先去找小旭,岑云纵留下来,有事情随时联络。
送走燕子之后,岑云纵便叹着气,独自一人回了房间。他重新躺下来,也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只能侧卧着发呆。
床头还放着一个木盒子,里面装着尚未吃完的云片糕。他翻过身来,想了想,还是拿出一片来放进了嘴里。
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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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君在正午的时候唤阮闲舟过来,要他传一封信给穆威。
“让穆威回来,”他道,“这段时间……他来陪大师。”
“是,主人。”
阮闲舟领命而去。盛君正想着接下来如何安排,身后却响起了一个声音。
“你是想让穆威来做他的护卫?”
“思前想后,穆威最合适。”盛君道,“他先前身边有唐糠裳,后来有杨九天,我倒还不担心他的安危。但现在我觉得,护卫还是从我这里出比较好。”
“穆威也好。”音广陵赞同道,“大猫性格跳脱,适合在这种时候陪陪他。”
“派大猫还有一个原因。”盛君皱起了眉,“他的帮会,[紫御华府]那边开始有动作了。看海靖寒这几天的动向,接他回去已经是必然。届时我们只要和紫御华府做个交接,他的安危就无虞了。”
“海靖寒靠得住吗?”
“杀榜第二的名声在那震着,自然没事。”盛君道,“当年他帮会里还有谁来着……我记得有几个厉害的,柳申屠……司徒无俦……不过现在都藏起来了,目前只有海靖寒在外面行走。”
“还有他那只不二猴,也凶悍的不得了。”
“对,他那只难搞的猴子……护他护的要死。”盛君回忆道,“都说[物似主人型],这些人事物都跟他一个路数。”
“那眼下……”
“先别打草惊蛇。薛归海那边什么动向你知道吗?”
“不甚清楚。这段时日一直待在你这,没有再去接洽。”
“防着点这个人。”盛君拍了拍音广陵的肩膀,“我有预感,这家伙才是最棘手的。”
“那宗岩迹呢?”
“不用管他。他坐不住的。”
早晚会自己找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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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袁峰看着精神还可以,只是还要吃药,气色仍旧不好。他傍晚的时候过来找盛君,跟他说自己打算回少林了。
“叨扰够久了,再住下去我也实在不好意思。”他道,“不如我先回我的私邸养病去了。”
“也好。”盛君同意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自己就行。”
“行,那明天你先回少林。我后面让云纵再去采点药材,给你送过去。”
“好……那就有劳了。”
袁峰咳嗽着,又回到摇椅上躺下来了。他在上面摇晃着,觉得疲倦得很,甚至越来越累,昏昏沉沉的,想睡又睡不着。
盛君担心他过度抑郁,时不时就来看他一眼,还吩咐吴御端了炭盆过来,在火边烤栗子。袁峰剥着滚烫的栗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盛君聊天说话,想到什么就问什么。
“道长,我如果想恢复一身修为,我该怎么做?”
“杀人。”
“……一定要这样吗?”
“这样比较快。”
袁峰觉得,你还是当我没问。
“对了,我随便打听一下,你知道霍魍魉是谁吗?”
“不知道。但我对这个名字有印象。”盛君道,“你既然又问我了,那我就算一卦试试。”
他说着,便捻着小六壬掐指算了起来。过了一会,他神色一沉。
“是鬼。”
袁峰差点把栗子扔回火里。
“真的是鬼……”他觉得脊背发凉,“我觉得他一直跟着我。”
“跟着你的鬼应该不少。”盛君喝了口茶,“你觉得,鬼王杨烛是个光杆司令吗?”
这话倒是提醒了袁峰。他从来没往这地方想过,但此刻他忽然觉得……莫非自己身边……还有些鬼护卫不成?
不然的话,怎么会一次次化险为夷,纵然有时候会独来独往,也并没有被外人所伤。
“他……派了李渡城的鬼在看顾我吗?”他低声道。
“我估计是的。”盛君剥着栗子,清了清嗓子,“只是你体质不好,那些鬼应该都没有离你太近,所以你不用怕。”
“我和你说点事情吧。”
“尽管说。”
袁峰告诉了他,自己曾梦入李渡城的事情,还有在梦里与杨九天相与,而后运势便急转直下。盛君点头说正常,他就是阴桃花,我试图点醒你,但你不肯斩,如今你二人命脉已相连,想斩也难了。
“不过,你不能再去李渡城了。”盛君道,“我给你一个护身符,你随身戴着,不要摘下来。”
他说着,拿出一个锦囊,将它交给了袁峰。袁峰拆开来倒在手中,发现是一枚玉佩,是上等的白玉,晶莹剔透,手感极好。
他总觉得这玉佩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是……”
“薛九霄的玉佩。薛家的家传之物。”盛君道,“你戴在脖子上。”
袁峰突然想起来了。确实,九哥曾经拿这东西给自己刮过痧。但是……这是薛家的东西啊!那不就是跟……
“薛归海要是知道我戴着他们薛家的玉佩,会打死我的。”
“实不相瞒,有一部分原因正是因为他。”盛君道,“他兄长薛九霄不是寻常人,此物跟随他多年,极有灵气,能辟邪驱鬼。你一定要收好,千万不可以随便示人。”
“可是……”
“若薛归海来问你讨要,你就还给他,无妨的。如果他问你哪来的,你就实话实说。”
袁峰知道盛君心中有计划,可此物毕竟是死人身上的,他还是觉得有点晦气。
“我能不戴吗……”
“我劝你还是戴上。”盛君冷冷道,“如果你不想日日被鬼缠身,甚至有邪人夜半上门,取你性命的话。”
不要小看这个东西,日后关键时刻,会是你的[保命符]。
[保你不会死在那些妖邪厉鬼,还有薛归海那个邪祟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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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
在枫华谷的偏僻之地,有一处满是坟茔的乱葬岗。寻常这里除了哭坟之人,鲜少有其他人会来。而今日,却来了两个姑娘。
其中一个是个小女孩,看着不过十来岁模样,另外一个是个秀坊女子,看着有二十几岁。一个背着双剑,一个背着大扇子,一前一后地来到了这个幽暗阴邪之处。
这里到处都是荒冢孤坟,因天色渐晚,点点磷火在那破旧的招魂幡附近若隐若现。隐隐似有鬼哭声传来,又像是野猫的叫声,听得人十分悚惧。
“姐姐……”
那年轻的女子多少有些发憷,一边走一边小心地同前面的小女孩说话,试图离她再近一些。
“怎么,害怕了?”那小女孩问,“害怕就回去吧,我一个人也可以。”
“不……不害怕……”
“真不害怕?”
“真……真的不……”
那小女孩回头看着他,最后还是微微叹了口气。她抬起手,拉住了那个女子的手指。
“别怕,小雨石。姐姐保护你。”
她说着,便在乱葬岗附近停了下来。环顾着那一片幽暗之地,她想了想,取出两条白色面纱,示意妹妹戴上。
“你别离我太远,我来做就好,你打下手。”
“是,姐姐……”
司雨石跟着那个小女孩,一边走一边微微发抖。她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觉得这里污秽又肮脏,诡异还阴气重重。就好像有许多看不见的鬼在虎视眈眈,随时等着附身害人。
她正瑟瑟发抖着,冷不防一下子撞在了姐姐身上。只见那小女孩停了下来,转头朝旁边看去。
“有了一个。”
司柔影朝一处坟墓走过去,蹲下来,用一根木棍敲了敲那座坟茔。只见土地已经裂开,缝隙里伸出来一只白骨森森的手,手指微微弯曲着,像是要爬出来一样。
一看到那尸骨,司雨石拼命捂嘴才没有喊出声来。但司柔影则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取出一个小木盒,晃了晃里面的东西,接着慢慢将盒子打开了。
“吃吧。”
有嘶嘶声传出来。只见一条血红色的小蛇吐着信子,从盒子里爬出来,蠕动着朝那尸首挪了过去。它绕着那只手转了一圈,忽然张开口,用力一吸。
司柔影只见有什么光斑一闪而过,似乎被那蛇吸到了口中。之后小蛇又扭动着,爬回了盒子。
“如果有新鲜的就好了。”司柔影道,“荼蘼觉得新鲜的更有效果。”
司雨石心说还要新鲜的……这更让她毛骨悚然。她实在有些害怕,便稍微后退了一步。但随即,她就感觉自己的身后……好像有东西。
那东西似乎在动,轻轻碰到了她的肩膀。司雨石捂着嘴,十分僵硬地转过头,结果……她竟然看到面前出现了一双绣花鞋,还有一双垂着的脚,正随着风在飘来荡去。
她缓缓抬头,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正吊在树上,歪斜着头,吐着一条长舌头,眼珠乌青地向下看着。立刻她就大叫一声,把司雨石吓了一跳。
“姐姐!有吊死鬼!”
司雨石立刻抬头,与此同时一阵风过,那吊死鬼便随风摇晃起来。她走过来仔细看了看,发现是新死不久的,正新鲜。
“就她了。”
她拔出剑来,刷地一下砍断了那吊死鬼的绳索,接着她要司雨石掘地三尺,挖一块黑色的石头出来。
“姐姐……那是什么……”
“是吊死鬼的怨气。会在底下凝成一块石头。”司柔影道,“把它挖出来焚毁,不然的话,这里还会继续吊死人。”
司雨石真的害怕极了。但姐姐的命令,她不敢不听,只能一边哭一边拿出洛阳铲挖了起来。而司柔影则戴上了羊肠手套,开始解剖那具尸体。
她剖得很仔细,检查了五脏,又检查了脾胃,觉得没什么问题,便打开盒子,让小蛇进入其腹腔。待完全包裹之后,便又将那尸体缝好了。
而司雨石也挖出了那块石头,把它用洛阳铲端着,递给姐姐。司柔影拿出火石,点了一些木柴,将那块石头丢进去焚烧掉了。
“冤有头,债有主。”她道,“你可以去找害你之人报仇。我等只是借用你尸首,若愿意,便起身随我走。若不愿意,只管不动,我将你填埋就是。”
咔嚓一下,那女尸忽然动了,把司雨石吓了一跳。接着,那尸首就以非常怪异的样子缓缓站了起来,扭曲地挪动着,头颅歪在一旁,舌头还吐得老长。
“去报仇吧。”她道,“报完了仇,去苗疆竹楼。荼蘼会等着你的。”
那吊死鬼发出了咯咯声。接着她朝地上一趴,竟骨骼扭曲,手脚并用地如同蜘蛛一样快速爬走了。
司柔影没有摘下那沾着血的羊肠手套。她垂着手,缓缓站起身来。
“走吧。”
她示意司雨石跟上自己,两个人在前面快步离开了乱葬岗。
司雨石巴不得赶紧走,甚至走的比姐姐还快。一离开那诡异的地方,她就急忙快步走着,直到站在枫华谷的官道上才喘着气平复心跳。
“吓死我了!”她惊魂未定道,“姐姐……我下次可不来了……你自己来吧……”
“胆小的丫头。”司柔影不以为意,“放心,也没下次了。”
就在司雨石努力安抚自己的时候,突然半空传来了一声猫叫。随后一只浅黄色的小猫就被凭空丢下来,直接落进了司雨石的怀里。
“啊啊啊啊啊!”
司雨石吓得差点坐在地上,她的姐姐却十分冷静。只见她撇着嘴地看着妹妹怀里的小猫,终于开始试着摘自己的羊肠手套。
那手套上沾着尸体的血,隐约散发着一股阴气。
“出来,大丁猫。”
黑暗中传来嘻嘻的笑声。一个明教靠在不远处的枫树上,骤然闪现出来。他穿着一身十分华丽的[定国]套,带着兜帽,缓缓抬头,嘴角列开着,看到他有两颗尖利的虎牙。
“(ΦωΦ)喵~”虎牙猫对她露出十分灿烂的笑容,“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这么骚,闻着味儿我都知道。”
“胡说,我每天都喷香水!”
“哦?”司柔影故作天真,“为什么呀?为了勾引唐糠裳吗?”
“讨厌,我们都分开好久了。”那猫扭捏地一挥手,“人家现在单着呢。”
司柔影仔细看了看他,发现他穿的是[连城赤心],名剑大会那一套。这衣服也有些年头了,看着黑白相间,黑色极黑,白色纯白,上面缀满了繁杂的金色装饰,遮得住后也遮不住前。
“啧啧啧啧啧,”小秀秀摇头叹息起来,“世风日下。”
“讨厌。我知道你馋我的大肌肉。”定国猫一脸羞涩,“话说你堂堂杀榜第三,深更半夜不睡觉,跑乱葬岗来干什么?”
“我跑乱葬岗,跟我是杀榜第三有什么关系?”司柔影哼了一声,“莫非你有意见?”
“有呀,嫌弃你才排第三。”
“那又如何?我可不像某些人,都排不上号,就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司柔影道,“所以你又是来干嘛的?”
“我要去找人。半路经过这里,正好看到你。”大猫回答得十分义正辞严。
“那就去吧,慢走不送。”
她如此冷淡,大猫有些不高兴。他噘着嘴,从裤兜里拿出一条小鱼干,塞进了嘴里。
“你手上好多血呀!是不是有不少人命啊?”他问。
“是啊,很多很多。”司柔影继续费力地摘着羊肠手套,“要知道我杀的人,绝对比你吃过的小鱼干还多。”
“真想不到,你是个女魔头。”大猫哪壶不开提哪壶,“怪不得到现在都没情缘。”
司柔影非常不开心。
“关你什么事!又不是打家劫舍!我都是名正言顺除暴安良!”
“那也是人命。”明教无辜地嚼着小鱼干,两颗虎牙时不时露一下。
“说的好像你没杀过人!”
“我是我,你是你。我杀人不等于你杀人。所以你杀了人,你就是女魔头……不,魔萝。”
司柔影突然将头转向了穆威,一双眼睛十分阴森。司雨石抱着怀里的猫,却有些不安。她知道姐姐生气了。
随后,她就眼睁睁看着小秀秀一步步朝那个明教走过去。两只小手抬起来,然后——
“啪!”
两只沾满了死人血的小手印,顿时就出现在那大猫纯白不染杂质、料子干净、整洁到没有尘埃的衣服上。
明教的眼珠子当时就瞪出来了。
他浑身发抖,颤抖着抬起手指着那个仰头看着她一脸愤怒的小萝莉。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他大吼了一连串的[你],后面的字却一个都说不出来。
“贼猫!”司柔影抬脚就踩在他的靴子上。顿时那华丽一尘不染的靴子就被踩出了漆黑的鞋印。
“嗷!!”对方发出来猫的嚎叫声,“杀了你哦!!这是老子今天刚拿出来换上的新拓印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也就是个出来卖的。”司柔影不屑道,“装什么纯情呢,你这个大丁猫。”
那明教嚎啕大哭,满地打滚,甚至翻身上树。但他怎么都擦不干净衣服。
“我恨你!”他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我才不是出来卖的!”
“三十万金一晚,你卖不卖?”司柔影伸出三个手指。
“卖!”
“你看看。”
“……干。”
司柔影懒得再理他。她扔掉了羊肠手套,用帕子擦干净手,示意司雨石回家。
“雨石,我们走。不要和这个大丁猫说太多话,可能会变得不幸。”
“姐姐……”
司雨石有些无奈。她将怀里的小猫还给那个明教,只能先同他道别了。
“那我们就先走了。”
她挥了挥手,同司柔影一道转身离开了。那明教看着她们的背影,勾勾手示意自己的猫过来。
那只黄色的小猫灵巧地跳到他脚边,他伸出手抱起小猫,被他捧起来送到了面前。
柔软的爪子盖在他的脸颊上,小猫舔了舔他的脸,在他耳边喵喵叫了几声。
“真的吗?”他顿时就笑了,“你没骗我吧。”
小猫又叫了几声。肉垫一样的爪子按了按他的脸。
“好,那我们走吧。”他站起来,松开手让小猫爬到他的肩膀上,“该去见见我那位可爱的大师[弟弟]了。来吧弟弟,让哥哥好好疼疼你……”
那明教掀起兜帽,露出了一双姜黄色的眼睛。接着抬起手,遮盖其中一只。当再拿下来的时候,他那只眼睛就变成了淡蓝色。异色的双瞳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犹如西域进贡的猫眼石。
接着低下头,温柔地亲了亲小猫的鼻尖。
“嘘,安静点。我喜欢安静不吵闹的人。”他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抵在自己的嘴唇上,“走吧,我们去找袁峰峰。”
一阵风过。他就像幽灵一样随风消失了,杳无遗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