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峰疯的很厉害,神智尽失,连盛君都束手无策。他不得不将音广陵又请了回来,让吴御看顾着袁峰,生怕他干出什么疯事来。
而燕无声则极力救治杨旭日。那小军爷连喉咙都被伤了,对方下手太狠,险些就没了命。
岑云纵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明白,昨日还好好的两个人,为何今日就一个差点杀了另一个?
他不明白,盛君也不明白。玄寂和那对兄弟之间到底有何恩怨,只有他自己知道。
“大师,”他摇晃着袁峰的肩膀,“大师,还好吗?”
袁峰却只是恐惧地看着他,摇着头,不断地摇头。
“不是我,不是我啊啊啊!”
“不是你,大师,不是你。别怕。”
“不是我!我没有!不是我!”
所有的幻象都是错乱的,痛苦的,极度扭曲的。他疯得真的太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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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他疯了,杨九天也疯了。
他是被薛归海强闯纯阳,带回衍天宗的。他已经完全鬼化,咆哮着,疯到连自己也不认识。
心里太苦了,从未缓解过。原以为一直盯着朝阳或能缓解,但实际上,只是让背后的深渊越来越大。
谁都自顾不暇。
“控制住[鬼王杨烛]!”
数道魂灯亮起,八卦阵法浸透着重重煞气。而在半空之中,那幽魂被无数悬挂着铃铛的铁链束缚,双眼冒着金色光芒,浑身都散着邪气。
无数的符咒贴在他身上,又一个接一个被烈火焚毁。许多衍天弟子默念着口诀,以相生相克之法控制鬼王煞气,但眼见着十分吃力。
“薛将军,如果再这样下去,就唯有将其彻底封印,或打散其魂魄,永不再聚。”其中一人道,“快压制不住了!”
“再试。”薛归海仰头望着那幽魂道,“拜托了。”
[阿九啊。早就劝过你的。]
为何执迷不悟至此,将一切都毁得不堪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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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君觉得,事情很棘手。这两个人眼看着覆水难收,再不想点办法,只怕就该第四次轮回了。
“我费了这么多心血才重建谍网,万不可前功尽弃。”
他想办法同袁峰说话,试着安抚或沟通,以期唤醒他的心智。
“[鬼王杨烛]的心是悬在你身上的。你若无事,他怎么都不会失控。但你若出事,他第一个发狂。”盛君对他道,“玄寂啊,我说过的,别输给人言可畏。”
袁峰对此无动于衷。音广陵给他开了安神药,有镇定效果,他不再发疯了,就只是眼神空洞洞地坐着,十分沉默。
有时候他会突然笑,有时候会突然哭,有时候也会发疯,大吵大叫,只能灌药给他喝。甚至他还会看起来好了,去院子里走动看雪,看梅花,然后看着看着,又崩溃大哭。
“哥哥在哪呢……”他语无伦次道,“哥哥是骗我的,跟我好的时候说的天花乱坠,一转眼又说我像个螳螂。”
在榻上相与的时候说这里软那里软的,好像很喜欢。但自己心硬起来可真是把人弄得太疼了。
“我连修为都给他了,被他吃那么干净,转头来说我谁都可以。”袁峰笑道,“可他……的时候,他不是这么说的……他还说我……”
盛君眼看着他全无顾忌,什么都往外面说,急忙让吴御捂住他的嘴,继续给他灌药。
“这和尚是真疯了,这种话也敢说!”他无语道,“这要是传出去,他名声就完了。”
但比之更棘手的,是袁峰血热之症犯了。他难受的无法抑制,看人的眼神都不对劲。盛君无法,只能把他捆起来,连嘴也堵住,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来。
“幸亏是在我这里出事,这要是在外面……后果不堪设想。”
但这样不是办法。盛君想了很久,觉得也只能让他自己解决了。于是某一天他走进来,给了袁峰一截红绳,还有一大把铜钱。
“用热水加皂角洗干净。然后,串起来。”他道,“我只提醒这么多。”
他解开了袁峰的绳子。然后关上他的门窗,全部钉死了。
袁峰呆呆地看着,用手抓起那些铜钱,之后撒得满床都是。
那些钱沉甸甸的,清洗之后,他一枚一枚地串着,沉默如斯。他的脸很红,似乎还有些哮喘,不住地咳嗽着。
“哥哥……”
他看着那一串铜钱。晃一晃,便叮当作响。
“哥哥。”
果然还是很思念他。想念他的掌心划过脚踝的温度,也想他在耳边的低语声。
袁峰觉得很痛苦。他仰着头,靠在墙壁上,过了一会后,就只能去咬自己的手指。
“好疼,哥哥。”
盛君在一天一夜后打开了他的屋子。他看到袁峰抱着膝盖坐在床角,地上的铜盆里燃烧着炭火。散落的铜钱被丢在里面,已经烧得焦黑龟裂,连绳子都化为了灰烬。
血热之症退了,但精神状况却不太好。音广陵给他喂了一些药,他还算听话,都喝了,也没嚷嚷着苦。
但盛君还是给了他几颗糖。他捧在手里看着,不吃,只是看着。
杨旭日已经醒了。他躺在榻上,听燕无声和岑云纵说了大师的事情,却没有任何反应。
岑云纵只能觉得说……幸亏叶卿寒不在,不然的话那家伙恐怕要把小旭做成人肉包子。
“你嫂……大师他,差点杀了你。”
“我知道。”
杀了就杀了,杀了不是更好。就都解脱了。
杨旭日捂住了眼睛。隐约有东西从眼角坠落,掉在了软枕上,一点点打湿。
[那些罪恶的念头和野望,是何时渐渐止息的,也不记得了。]
“哥哥死了,嫂子也失踪了。我某日回家,一向等着我的两个人,谁都没有再等我。”
我以为他恨我,不愿意再见我。可后来我在名剑大会重逢他,他变了很多,也不认识我了。
“我什么都没做。我不敢,不愿意,也舍不得。”杨旭日喃喃道,“可我不曾想,我那一点妄想,把他们害成这样。”
是我毁掉的。
杨旭日不止一次的想,若是自己死了就好了,死在六岁那场病痛里,或者哥哥狠狠心,把自己埋了,就什么都好了。
不需要再背负本不该背负的沉重。离去的人可以带走一切不被原谅的过错。
“哥哥……你后悔……让我活下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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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后悔让你活下来。但我也不想见你,不愿见你,不敢见你。
[我知道事态在失控。]
但仍然想赌一次,在这样危机四伏之地,你会护着他。
我赌你不敢再伤害他。
“我……是不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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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峰忽然听到了极动人的二胡声。他伸手推开窗子,看到杨旭日坐在梅树下拉二胡。那柄二胡似乎曾经是他兄长的东西,后来就一直被他带在身边。
名[胡不归]。
“式微,式微,胡不归?”
他也算是擅音律之人,奏了一曲《九歌山鬼》。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他轻声唱着,喃喃低语。道不清思念,说不尽辗转。心一直是冷的,一个人守着一座庭院,一直看,一直等。等哥哥回来,等玄寂也回来。
那些明媚若灿阳的过往,为什么一夕之间全化为灰烬了?心中那一丝残存的希冀,就真的灰飞烟灭了吗?
“我以为可以重来的。”
他正拉着,忽然看到一双僧鞋站在自己面前。抬头时,看到穿着一身破虏的袁峰正低头望着他看。
那和尚的眼神似乎没有那么空洞了,但却很冷,看自己的时候,冷的就像是再也暖不起来。
杨旭日放下了二胡,以为他有话要说。但袁峰却示意他继续拉。
“挺好听的。”他道,“你继续吧。”
袁峰搬了一张摇椅,就在梅树下,自己坐在上面微微摇晃着。杨旭日就盘膝坐在花坛边,继续拉着二胡。有那么一瞬间像是回到了过去,其乐融融的日子,还可以嫂子嫂子的叫他,还能够吃他做的饭菜。
我大概……真的很十恶不赦吧。杨旭日想。
他忽然放下了二胡,朝着袁峰走了过去。之后他俯下身,抓着摇椅的扶手,轻轻摇晃袁峰。
但袁峰却没有再睁开眼睛去看他。
“好好照顾自己,嫂子。”杨旭日对他道。
之后他松开了摇椅,转身离开了。
袁峰听到了马蹄声远去,睁开眼睛,望着上方的苍穹,看了很久很久。他也没有挽留,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平静地躺在摇椅上。
盛君觉得他清醒过来了。玄寂一直如此,总会尽力自保,不让自己过度大喜大悲。能真正伤到他的,从来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而已。
“是那个人把你送回来的。”他对袁峰道,“不过他自己看着不太好,不知道如何了。”
袁峰听了,沉默了一会,忽然坐了起来。他去找音广陵,请他取一些自己的血。音广陵看了看盛君,盛君点头示意他取就是。
之后音广陵给了他三个血瓶。袁峰将此物八百里加急,飞鸽传书寄给了荼蘼。
“会有用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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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用。”
衍天宗的饮马川旁边,放置着一口金丝楠木棺材。荼蘼和薛归海站在旁边,俯身朝棺材里看。只见那个一身白衣的男人平躺在里面,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如同睡着了一般。
他口中含着一颗墨玉珠,固本归元,休养他魂识,以便未来能可常留人间。
先前鬼气几乎无法控制,但幸亏最后一刻,荼蘼收到了血瓶,终于成功将鬼王之气封印,送入李渡城休憩。
“你那一位啊,对你真的情深义重。”荼蘼叹道,“阿九,愿你二人再见之时,一切恩怨尽消吧。”
他说着,与薛归海一道,慢慢推上了棺材的盖子。
棺椁渐渐被合拢,阴影笼罩在那个人脸上,一点点遮蔽他的容貌,再到发丝。最后严丝合缝,不见星月。
亦不问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