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九天陪他待了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还特意陪他去了纯阳的饭堂,和他吃了饭才离开。
期间他一直戴着纱无涉的面罩,也不吃东西,只是看着袁峰吃。看着袁峰鼓鼓的腮帮子,他觉得可爱,就伸手摸了摸。
“你来斩阴桃花,斩的怎么样了?”杨九天问,“我这里可是什么感应都没有啊。”
“我根本就没斩啊。”袁峰捧着碗道,“你好端端在这里……我怎么信你是阴桃花。”
“不怕我吃了你吗?”
“你吃的还少?”
“没有你吃得多。”杨九天贴近了他的耳朵,“每次都能全吃掉……”
“哥!”袁峰生气了,“你胡说什么呢!”
“年轻真好啊。”杨九天摸着他的脸道,“好消化……也好吸收……一点都不会剩下……”
“哥!”
“好好好,不说了。”
虽然不说了,但杨九天的手却慢慢向下,在桌子底下抓着袁峰的膝盖,轻轻捏着。他很喜欢袁峰的小腿,尤其是脚踝,绷起来的时候特别好看。
“哥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我怎么不正经了?”
“你自己问问你的脑子!”
“我的脑子……”
杨九天还真认真问了问。但他的脑子里,只有“柔弱无骨”四个字。有些人在站着和躺着的时候,样子是不一样的。着力点不同的时候,呈现出的状态也不一样。
自己施加什么,他就得承受什么。其实觉得他挺辛苦的,不受他控制,全仰仗别人给予才能解脱。
“一个月,忍得住吗?”杨九天问。
“有什么忍不住的。”袁峰吃着饭道,“不去想就是了。你当我是你呢。”
“实在想的话,去城里买个木头的,自己试试。”
“哥!”
“好好好,我真的不说了,别生气。”
[其实事态在失控。]
“好好保护自己。”杨九天捧着袁峰的脸道,“一定。”
“我会的。”
[但我会想尽办法护着你。]
袁峰将他送到纯阳宫山下,看着他骑上那匹里飞沙,策马远去。他挥着手,有些不舍,也有些怅然若失。
“哥哥……”
他一个人寂寥地朝山上走,准备回盛君的府邸好好睡一觉。可他满脑子都是杨九天,才刚刚分开,就很想他。
如果可以的话,想像先前那样,一直在他身边待着,一起去扬州,一起去西湖,一起走着,同去长安。
求不得是苦,爱别离也是苦。我不想离开他。
袁峰沉浸在自己的失落当中,冷不防,忽然看见前面不远处站着一道人影。他抬起头,发现居然是杨旭日。他依然穿着那一身凌绝,看着意气风发,英俊无双。
“小旭?”袁峰倒是很意外,“你怎么在这?”
杨旭日却没有回答。他只是一步步朝袁峰走了下来,铁靴落在石阶上,发出了噔噔的响声。
他的脸上没有笑容,血红色的眼珠眨都不眨一下,只是盯着袁峰,越来越近。
袁峰后退了一步。他无来由地觉得杨旭日气场很强,莫名有一种压迫感,让他无端很心慌,甚至有些恐惧。
“小旭……”
“大师,”杨旭日声音很冷,语速竟偏慢,“大师昨夜,去哪了?”
“我……”
袁峰不知该怎么解释。他一步步后退着,最后一个踩空,踉跄着险些摔倒。所幸旁边就是岩壁,他撞在上面,没有受伤,只是骨头生疼。
随后耳边传来一声巨响。杨旭日将手甲猛地按在了他的头颅旁边,力道之大,连岩石都出现了裂纹。
“去哪了?”他又问了一遍。
“我……我……”
袁峰想说我去哪里,和你应该没有关系,可是他不敢说。杨旭日的气势太强,强得迫人,让他心下发寒,也让他发抖。
“山洞是吗?篝火还冒着烟呢。”他对袁峰道,“饭堂的食物好吃吗?他上马的时候,是不是很舍不得他?”
“小旭……”袁峰心里一惊,莫非他看见了杨九天?
但几乎是立刻,杨旭日的另一只手就捏住了他的肩膀,力气极大,疼得他差点关节脱臼。
“他是谁?”那小军爷问,“大师,他……是谁?”
袁峰抿住了嘴。他喉结蠕动着,尽量不让自己被杨旭日所恐吓。
“他是杨九天。”
“你撒谎!”
“我说了,你又不信。”袁峰摇头,“那我也没办法了。”
“他到底是谁?”杨旭日一把扯过他的衣领,将他按在岩壁上,“嫂子跟我重逢的时候,还是清清白白一个人,可现在分明就被人——”
“杨旭日!”袁峰声音也大了起来,“非礼勿言!”
“你为什么要背叛杨家?”杨旭日却抓着他的肩膀咆哮起来,“你为什么要背叛?”
“什么叫背叛?我背叛谁了?你给我放开!”
杨旭日手上骤然发狠,疼得袁峰发狂,拼死挣扎却无用。
“你就这么忍不了吗?”他死死卡着袁峰,摇晃着他问,“昨天还说想着我哥……今天就跟别人夜不归寝,你是不是真的谁都可以?是吗?”
“杨旭日,你再敢多说一个字——”
“你不准背叛杨家!”他血红色的眼睛透着暴戾的杀意,看得袁峰胆战心惊,“你生是杨家的人,死是杨家的鬼!”
“你——”
“敢背叛就杀了你!”
杨旭日说着,一把掐住了袁峰的脖子。他的脖颈真的很软,稍微一掐就喘不过气来,再怎么挣扎也无用。
他多好看啊,张着嘴,眼珠雾蒙蒙的,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哭啊。”他盯着袁峰的脸道,“哭出来。”
说你疼,说不愿意,求我住手。
“杨……旭日……”
袁峰真的快喘不过气了。他百般挣脱无效,最后手下意识地伸向腰间,摸到了那把守桢匕。
“放开我!”
*********
那些龌龊,肮脏,疯狂的念头,是何时开始产生的?没有人知道。
[求不得]是深渊。只敢笑,不敢哭。
“哥!”
杨九天一回来,迎面便是一只大狼崽,扑到他身上,抱着他使劲磨蹭。
“小旭!”他笑呵呵地摸那狼崽子的头,“都二十多岁了,还黏人。”
“我要一直当小孩!”杨旭日跟他撒娇道,“你就拿我当儿子养吧,哥!”
“我倒是不介意,怕你嫂子介意。”
玄寂刚好跟着杨九天一起回来,看那大狼崽跟成年狼撒娇打滚,觉得特别好笑。
“小孩子脾气呀。”
“嫂子!”
他立刻扑过来,抱住了玄寂。手使劲搂他的腰,面颊贴着他的脖颈,来回地摩挲着。
在狼群之中,有[幼崽特权]。年幼的小狼会向成年狼肆意妄为,呜呜地叫着,耍赖撒娇,以求成年狼的宽容和忍让。
一般来说,只要小狼想要的,大狼都会让出来。它们很尊重[幼崽特权],天生就会爱护晚辈。
所以杨九天也一向爱护杨旭日。兄长就像父亲一样,如同一座不会倾塌的高山,给予自己坚实的庇护和照料。
从小到大,无论自己要什么,哥哥都会给,再喜欢也会给。
[这一次也会给吗?]
玄寂是个不爱热闹的人。所以杨九天去应酬一向只自己去,而把他悄悄雪藏。只是在把酒言欢的时候,止不住欢喜地对旁人说着自己情缘的好,温顺沉默,却是个有主意的家伙。
他很宠他,宠的所有人都说你一定会宠坏他。但是他从来不想改。
“我好不容易才和他破镜重圆。我绝对不放手。”
夏日炎炎,杨旭日午睡醒后,没有看见哥哥和嫂子,便出去寻找。他来到一处河畔,看到玄寂蹲在河边,旁边有一个木盆,里面放满了洁白的藕。
他正在卖力地洗着那刚从莲池里挖出来的莲藕,挽着袖子,认真、专注。他的胳膊在水里泡着,也泡得白生生的。
“嫂子!”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了起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我哥呢?”
玄寂转过头,看到是小旭,眉目间便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他去镇上买东西了。我没什么事做,洗点莲藕吃。”
他站起来,白手臂上沾着水珠,晃的人眼睛生疼。
他将一截莲藕递给了杨旭日。
“给,尝尝鲜。”
杨旭日接了过来。他低头看了看白皙的莲藕,觉得这莲藕可真好看。
“好吃吗?”他轻声问。
“当然好吃。”玄寂笑了,“这时候的莲藕又脆又甜,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他端起木盆,一个个将其余的莲藕装进去。杨旭日没说话,他想了想,低下头咬了一口手里的藕。
“咔嚓,咔嚓。”
的确很脆,藕断丝连,甜滋滋的。他咀嚼着,意犹未尽,于是又咬了一口。
“真好吃。”
真的太好吃了,很甜很甜,好吃,好香。
“小旭!”
玄寂在天策府外快步走着,风吹树叶,刷刷作响。他神色很担忧,却又不敢表露,生怕惊扰到什么人。他走了很远,最后来到一处山涧外才停下。
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盔甲的人,似乎在等人。
“嫂子?”杨旭日一看到他,便喜形于色。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怎么不来!你也太胆大了!”玄寂语速很快,像是有些生气,“你要独自一人去战场?你哥哥知道吗?”
“是。”杨旭日点头,“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哥哥不知道。”
“别胡闹,快回家——”
“没胡闹,我已经报名了。”
“小旭!”
“我长大了,嫂子,”杨旭日认真道,“我可以上阵杀敌!我可以的!”
玄寂皱着眉看他,看了很久后,才叹了口气。
他抬起手,从袖子里拿出一只精致的蓝色锦囊。他将锦囊挂在了杨旭日的腰上。
“我给你哥哥做了一只,也顺带给你做了一个。”玄寂道,“我在里面缝了心经,会保佑你们平安回来。”
“那就借嫂子吉言了。”
杨旭日说着,同他拜别,一个人跨上马离去了。
但玄寂是真的担心。杨旭日一个人去了沙场,没有告诉杨九天,而只是传信给了自己。他思前想后,还是会去告诉了九哥。万一小旭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要了九哥的命。
杨九天看着也很纠结。他一面希望小旭远离危险,一面又希望他有军功傍身,这样……才能保他安身立命。
“听天由命吧。”
他抱着玄寂,两个人都很忧虑。但玄寂还是安慰着他,让他别担心。
“我给小旭也做了个祈福香囊,给他拿着了。”他宽慰杨九天道,“一定会保护他没事的。”
“多谢你。真的……多谢你。”
[到底那些不可见人的心思,是如何滋生出来的?如同朽木上的霉菌,阴暗处的苔藓。]
[我是不是真的很卑劣?]
玄寂在庭院里劈柴禾,累了的时候,就坐在木墩上休息。
他正喝着水囊里的水,冷不防,被一双戴着甲胄的手蒙住了眼睛。
“[猜猜我是谁?]”一个低沉的声音问。
“是九哥?”玄寂猜测道,但又觉得不对,“声音更清澈一些……是小旭!”
你学你哥哥学的好像啊,很厉害。
“哈哈哈哈哈!”
杨旭日放开玄寂,开心地从背后抱住他。
“嫂子,我回来了!”
旗开得胜,有了军功在身,哥哥一定会很高兴!
玄寂却一下子就哽咽起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拍着杨旭日的手臂道,“等九哥回来,我们今天吃饺子!”
“好!”
[到底那些不可见光的肖想,是从何而来?]
幽暗的烛火,寂静的屋子,燃着沁人心脾的线香,是桃花的味道。
之后烛火熄灭,一个人坐在榻上,手里握着什么东西,靠着墙壁,细细碎碎的,不断地喃喃自语。
“桃花……桃花……”
[他的眼珠雾蒙蒙的,真的好漂亮。]
杨九天盛了一碗饺子汤,转头时却看到杨旭日站在门口看他,一时有些惊讶。
“哥哥在盛汤吗?”他笑道。
“是啊,你也要喝吗?”
“嗯,我也想喝。”
哥哥碗里的汤……能分我一杯吗?
杨九天忽然愣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碗,继而又转头去看杨旭日。
他忽然觉得这孩子长大了,又或者,已经不能再拿他当孩子看待了。
“我不能给你。”杨九天看着他,冲他摇头,“这碗汤,不行。”
玄寂在水井旁挑水。他拎着木桶,将一桶水倒进瓦缸,一桶又一桶,直到将它倒满。
此时已近黄昏了。天色将晚。然而一阵轻柔的马蹄声传来,他抬起头,看到门外站着一个英武的小将军,在黄昏里安静地看着他。
“九哥?”他喊了一声。
但仔细看了看之后,他发现自己认错了人。
“哦哦……是小旭啊。”他笑道,“真的越来越像你哥哥了。渴了吗?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
杨旭日牵着马走进来,脸色似乎不太对劲,但玄寂却似乎没有意识到。他接过小旭手里的缰绳,把马牵到马概里,又给它撒了一把食料。
“你可有日子没回来了,最近在军营里怎么样?”他问杨旭日道,“一切还好吗?”
“都好。”
“怎么了?”玄寂拍拍他的肩膀,“心情不好?”
“没有。”
玄寂以为他渴了,于是他走到水缸旁边,用瓷碗舀了一碗水。
“小旭,你要不要喝点——”
他正说着,就感觉自己被人抱住了。玄寂很诧异地转头,看到小旭从背后抱着自己,还像从前一样,像个小孩子一样。
这孩子是不是想家了?玄寂猜测道。
“要喝水吗?”他笑着说,“诺,你哥也回来了。”
杨旭日转过头,看到杨九天抱着手臂,懒散地靠在庭院的门边,看着自己。
他始终是笑着的,但那个笑容却让杨旭日觉得……不寒而栗。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玄寂站在书桌前,被杨九天握着右手,在纸上写这首诗,一遍又一遍,写了很多遍。
他觉得九哥今天有点怪怪的。
“怎么突然开始默写这首诗啊?”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教你小篆吗?”杨九天搂着他笑道,“我教你,难道不愿意?”
“愿意。”玄寂笑道,“九哥写多少遍都成。”
然后他就被掰过脸来,被那个人掠夺了呼吸。
“妖孽,”细碎的言语传入了玄寂的耳朵,“你是什么时候……让人发了疯?”
不懂拒绝,水性杨花。
[我没有……]
祸水一样的人。
[我没有!]
吃夫君的螳螂。
[我没有啊!]
*********
哥哥,我与你的恩怨,何曾涉及过旁人?
我心悦你或是怨恨你,我心里也只有你一个。
[最怕局中人自行离了心,到最后一盘散沙。幻象太多,总是虚妄。]
“杨九天,你生性多疑,几次三番试探我,我不是你的掌中玩物!要下地狱自己去下!别带上我!”
我真的恨死你了。
[我恨不得你现在就死。]
*********
杨旭日摇晃着,喷出一口血来。他捂着伤口,鲜血淋漓地倒在了雪地上,四周斑驳着,满是血迹。
袁峰握着匕首,脸上,手上,还有白色的烛天上,都溅着鲜红色,宛如一朵朵盛开的山茶花,艳丽得夺目。
“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
他回不过神来,低头看着掌心,满目的红。他的瞳孔在抖,不断地抖着。
我没有……不是我……我没有……
[你那良人,今在何处?]
“哥哥……”袁峰觉得头痛欲裂,痛得他无法回神,“哥哥……”
救救我,哥哥。求求你。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不是我!”他嘶哑地狂叫起来,“我没有!不是我!不是我!”
匕首还在手里,躺着的人连眼睛都闭不上,满地都是血。
水性杨花。
“我没有!我没有!”
螳螂。
“不是我啊!”
为什么不信我,哥哥,为什么不信我!
“啊啊啊啊啊啊!”
袁峰觉得自己疯了,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又或者是倦倚斜阳的黄昏。
“啊啊啊————”
他疯了,疯的很彻底,失控到无法恢复,满目凄惶,看谁都像是鬼一样,要害自己。
“他们要害死我啊!”袁峰咆哮道,“全都要杀了我!都是骗我的!都是骗我的!”
水性杨花。
你谁都可以。
“我没有啊!”他捂住耳朵,声音嘶哑得连喉咙都喊破,“我没有啊啊啊啊啊啊!”
“峰峰!”
有人猛地抱住了他,卸掉他手上的匕首,将他用力搂进了怀里。
“峰峰,”那个人抱紧他,极力安抚着他的狂躁,“你没有,别怕,我在。”
“哥哥为什么不信我啊!为什么啊!”
“我信你,我信你。对不起,对不起。求你了,别吓唬我。”
“我没有啊!”
“你没有,峰峰,你那么乖,都是我的错。”
杨九天抱紧了他,终于哽咽起来。他觉得心如死灰,因为又一次,他把他弄坏了。
[哥哥。]
瞿塘峡那个一看见自己就会笑的小和尚,回不来了。
“峰峰……”
清醒过来,峰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