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泊侯府的庭院里,今早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管家看到他的时候,着实被吓了一跳。不单是因为那人冷若寒冰的气质,也因为实在是……许久都没有见到他了。
“见过小侯爷!”
侯府众人对他毕恭毕敬,无人敢怠慢。而那个年轻人则在一片微光中转过头来,脸上的[天妒画颜]面具熠熠生辉。
“我听说父亲再娶,特来见见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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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云纵早听说过[太岁]的名号。他出身天策府,是云老侯爷的独子,杀榜排行第四的高手。身边形影不离,似兄弟又似情人的那一位,就是妖僧[无云]。
“你就是老侯爷新娶的夫人?”
太岁讲话向来不会毕恭毕敬,但也没有肆意贬损。他生性冷漠,如冰一样,似乎在尘世之中,却又在红尘之外。
岑云纵虽然算是他的“长辈”,可也并不敢怠慢他,起身向他起手问安。他的气势和压迫感不比老侯爷弱,看得出他在尽量克制。
“长得的确不错。身段也不错。”太岁道,“年纪轻轻的,给我父亲不吃亏吗?”
他娶过妻,生过子,年纪大的能做你曾祖父。给不了你修行,给不了你道行,也不知哪天说不定就会与世长辞,最后留给你的,大约就只有一个名分,和一座空荡荡的侯府。
而小道长这么出类拔萃,气质出尘,论谁都会把你捧在手心。可他呢,你跟了他连原配都不是,大红吉服也不能穿。外人说出去,不过一个“续弦”,草草了事。
连太岁都觉得可惜。
“牺牲至此,小道长真的甘心?”他问。
这倒是很让岑云纵意外。他还以为……云溯徊会百般阻挡,对自己冷嘲热讽,或者极为厌恶。
可他却只是陈述一些事实,连利弊几乎都不说。
他在茶室坐着,云溯徊坐在下方。管家端来小侯爷爱喝的糯米普洱,云溯徊却让管家先给岑云纵上茶。
“他是新夫人,辈分在我之上。礼不可废。”
“是。”
岑云纵看着云溯徊,好半天后,才开口同他说话。
“我以为你会反对。”
“我不会反对。”太岁活动着手甲道,“若是两情相悦,父亲能再遇相守之人,我觉得不是坏事。”
只不过,小道长。
[你听过【兰因絮果】四个字吗?]
“婚姻大事,从来非同儿戏。”太岁道,“你想与谁共度余生,谁想与你同舟共济,都要好好考虑。谈情说爱容易,风花雪月简单,可执手一生,却并非易事。”
在这样森森的牢笼之中,埋葬着御翎箜,埋葬着云天纵,甚至也埋葬着云溯徊。压抑,孤独,寂寥,是太岁对[家]唯一的印象。
“如今这里,又要埋进来一个你了。”太岁站起身,在茶室里慢慢踱步,“你叫岑云纵,是吗?”
“是。”
侯府的这桩婚姻,太岁觉得是囚牢。牢里的人想出去,牢外的人却又想试试。这偌大世界,也不是没有人飞蛾扑火,前赴后继,但似乎……真正彼此爱护,白头偕老者,仍是寥寥无几。
“小道长好好考虑,是不是真的愿意为了我父亲,放弃一切,甚至放弃自我。”太岁对岑云纵道,“若是你真的进了侯府,也许纯阳三君之名,你的修为,你的道行,就全化为乌有了。”
——如同我母亲一样。
弑神煌是个俗人。他没有什么仙风道骨,没有修行的悟性,有的就只是那点对人的好和宠,还有多年征战沙场的那一身戾气和伤疤。
“我父亲的境界,不如你们这些修仙之人。”云溯徊道,“他很传统,很保守,被红尘桎梏着,待在这座侯府里,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这么多年都如此。”
他不肯离开,不愿出来。他心甘情愿被束缚在此地,为了[责任]。
“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有人心悦他。”云溯徊回忆道,“无论女子还是男子,都不亲近他。一来知道他放不下我母亲,二来……都觉得他像个木头一样,老朽,麻木。”
那么你呢,小道长?
你甘心就一辈子被困在这里,困在御翎箜的阴影之下吗?
“我无意拆散你与父亲。我说过,若是两情相悦,我很愿意有人与他相守。”云溯徊道,“倒是小道长,我很担心你。”
担心你兰因絮果,担心你悔不当初。
岑云纵沉默了。他端着茶杯,慢慢地喝着。明明是香甜的糯米味道,他却觉得喉咙里十分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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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徊来见过你了?”
傍晚的时候,弑神煌回来,带了些蜜饯给岑云纵。两人倚在榻上,岑云纵趴在他胸口上,听着他的心跳声,默默出神。
他的手还是很凉。
“见过了。”岑云纵道,“是位说话很干脆,行事很利落的军爷。”
“溯徊性子冷,不讲废话,有时候比较强硬。若是说了什么不防头的,你别放在心上。”
“云小将军字字珠玑,我获益匪浅。”
“是吗?”弑神煌摸着他的头发,觉得是很好闻的梅花香,“你不生气就好。”
[我父亲就像朽木一样,由着自己在这金碧辉煌的笼子里,逐渐枯朽。]
“侯爷,”岑云纵忽然道,“你每一日每一日,过的都是雷打不动,一成不变之事吗?”
“是啊。我们当兵的,是要按规矩办事的。规矩大过天。不动最好。”
“不枯燥吗?”
“习惯了,不觉得。”弑神煌道,“新鲜之物,反而让我觉得危险。还是墨守成规来得安全。”
岑云纵想了想,慢慢爬起来,靠近他的脸,用额头贴近他,将他的脖子搂住了。
“你对你那位妻子,也是一样墨守成规吗?”
“小道长,在我的榻上,你要知道哪些话能说,哪些不可提及。”弑神煌道,“我累了。睡吧。”
“如果我一定要说呢?”
“那么你今夜就自己睡。”
那个人离开的时候,关门的声音很重。岑云纵趴在榻上,抱着软枕,知道他生气了。
[可这就是我的性子啊。]
他趴着,闭上眼,叹息着沉入了睡梦中。
临近天明的时候,弑神煌回来了。他站在床边,皱着眉,低头望着那个小道长,没有叫醒他,只是一直看一直看。
就这样也不知看了多久,他才给岑云纵盖上一层薄毯,而后离开了屋子。
他又去了书房。每每他需要静心的时候,或是无事可想的时候,他都会去书房坐着,看那幅画,能看数个时辰。
“翎箜啊,”弑神煌喃喃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心很痛,不觉得轻松,反而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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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将军,为何要跟我说这些话?”茶室内,岑云纵曾经这样问。
“我父亲活得太压抑了。”云溯徊道,“虽然希望渺茫,可我仍然会想,你能否将他带离深渊。”
“可所有人都说,我们不般配。”
“相遇即是缘,也无谓般配不般配。”
既有缘,就一定有其因果。只是那之后缘分如何延续,却是要看当事人彼此的心情和决定。
“小道长,想听听御翎箜的事吗?”云溯徊问。
时光如同风沙,掩埋一片苍苍的蒹葭。
御翎箜,是昔年纯阳很有名的美人之一。她师从于睿,继承了一身的仙风道骨。加上宿君一直对她爱护有加,所以性格倨傲,气质清冷。大约是因为太年轻,或多或少……有些目中无人。
昔年云天纵去纯阳会武御苍龙,却在不经意间得照惊鸿一面。那人明眸皓齿,立于雪中,正持着一卷竹简,教一群道童吟诵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云天纵愣住了。他站在原地,望着她,久久不愿离去。
如魔障一般,他忘不掉。几次上门提亲,御苍龙只是不许。御翎箜也不喜欢他,觉得他戾气太重,会阻碍她的仙途。
也冷言冷语过,也谩骂讽刺过,但这个男人的执着,却如他的长兵一般锐不可挡。
“不管前世,今生,还是来世,在你面前,我只是云天纵。”他认真地说。
常言道,烈女怕缠郎。御翎箜觉得他何其执拗,令她莫名觉得不安和恐惧。而她一心只想修仙,无心红尘中事。更何况……云天纵不过凡夫俗子,并不懂那些修道之人的追求。
他不明白这世上之事,到头来都是一场空。他只在意眼前事物,在意世人眼光,他所见者,所追求的,与自己并不一样。
御翎箜希望他知难而退。于是不得已之下,只能出了无数难题给他。
她要求云天纵以家国为重,为社稷而争,救黎民于水火。若做不到,便不要来找她。
“好。”
他去争,他去打,他去护这天下。金戈铁马,硝烟弥漫。他忧国忧民,心系苍生,终是功成名就,受到朝廷的封赏和嘉奖,风光无限,更无人能匹敌。
御翎箜或许动摇,但却仍旧提出要求。她要云天纵修炼心性,精进武艺,恪尽职守。为人者,必须懂得周旋进退,而不是一味杀伐征战,徒惹一身血腥。
“好。”
他开始读书,习字,学那些他认为枯燥的礼仪,看那些让他费力的道书。他试图修身养性,也试图学着修行,只为能与那人攀谈,交心。只要有机会,便会去尝试。
可御翎箜仍旧不愿意。她思前想后,终是狠下心,要他去寻南海名贵的黑珍珠,十八颗,不能有杂质。否则一切永无洽谈余地。
南海波涛不平,常有船只失事。寻珍珠极其危险,她希望他惜命,适可而止。
“好。”
无论多少苛刻的要求,他只会回答一个好字。无论几次会让他险些没命,他还是甘之如饴。
明知道她不喜欢自己,明知道她只是想让自己知难而退。但是这条命就想给她,死在她手里也甘愿。
于是他去了。独自一人带着飞鱼丸和碧水金针下潜到几十米深的海里寻找珍珠。他找了整整三年,期间无数次险些丧命。但最后,他还是把一串黑珍珠的手链送到了她面前。
“你……”御翎箜却难以置信,“你……”
你都不知道放弃的吗?
“我对你无心……”她对云天纵道,“将军……您知道的……我只想……修仙途……”
能不能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云天纵忽然觉得很痛苦。上战场受伤他不痛,过命的兄弟背叛他不痛,功高震主,被诋毁参奏,革去兵权,他也不痛。可得不到心上人的欣赏,他痛不欲生。
“好。”
他习惯了说这个字。无论她说什么,自己都说好。
于是他对御翎箜作揖,躬身拜别。
“道者若无事,末将先告辞了。”
他回到了天策府,忽然觉得不知何时,觉得自己的心中竟然无端开始憎恨这一切。
做得太多,而回报的太少。等待会令人发疯,终有一日,他心如死灰,形如枯木,开始前所未有地厌倦现在的一切。他病了,觉得自己病入膏肓。
但又能跟谁说呢,又能如何说呢?来也是自己,去也是自己。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在意过。
云天纵万念俱灰了。他摔了自己的盔甲,在极度痛苦,与朝中时局的双重折磨下,他打算叛出天策府,终生不再回返中原。
此举非同小可。朝廷接到密报,立刻派凌雪阁刺客围住侯府,欲将其诛杀,以绝后患。
而就在那日傍晚,他却突然接到了纯阳的合婚贴。是御苍龙亲笔所书,说小妹自请,愿舍弃仙途,嫁他为妻。
他很惊讶,惊讶得甚至忘记了自己要离开中原,而在侯府独坐了整整一夜。朝廷见他并无动作,以为密报有误,便只做观察。
圣上许了婚约。而后不久……便婚期将至。
大红的嫁衣,火焰似的新房。美丽的人遮着盖头坐在红罗帐里,等着他揭开重重面纱。
“你不怪我毁了你的仙途吗?”他问。
“罢了。你太执着,已成了心魔。”那人道,“我若不允你,恐怕你为祸天下。何况我此生欠你太多,来世也要偿还。与其如此,不如今生就将恩情还给你吧。”
下辈子我再去修仙。这辈子,就陪着你看一世云卷云舒,从青丝到白头。
于是他笑了。一颗漂泊的心有了归宿,他突然觉得自己安定下来了。
“好。”
我也只要你这一世。来生,你修你的仙,我做我的人,再不误你,也不会让别人误你。
犹记得红罗帐下美人的笑,盈盈的像纯阳初冬的第一场雪。
御翎箜嫁给他不久后就怀了孩子。因为她很喜欢孩子,所以说想要生两个三个,带着他们在院子里跑,然后教他们读蒹葭。
“好。”云天纵笑着,温柔地抚摸她的发丝。
他永远只会说这一个字。对她,一切都是好的。他什么都愿意做。
人的一生能有几次情动,又能有几次执迷不悟,一往无悔。但这些他做到了,他也认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安稳一生,陪着妻与子,别无所求。
但一切温情,都止步于那一天。御翎箜怀胎八月,忽然想去西域饮美酒,看歌舞。他一向宠她,立刻就备了最好的车马陪她去。他相信有自己陪着,不会出任何事。
他们一路乘车北上,到达那一处荒漠和深藏于其中的古城。御翎箜很开心,拉着他去买那些西域的珍奇古玩和饰品。她挑了很久,买了很多好东西,怎么都不够。
“你说,我和你的孩子……将来好管教吗?”她问。
“无妨。怎么样我都接受。”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打,不许骂,不准欺负他。”
“好。”
御翎箜很开心。她又挑中一个纯金打造的面具,很华丽,缀着繁琐的细小金链和装饰,漂亮的不可方物。她拿起来在自己脸上比划,又戴在了云天纵的脸上。
“果然是你戴比较好看。”她道。
“你戴着更好看。”
“不用哄我开心。”御翎箜笑道,“我不能戴,我也不给你带。买下来,留着给这个小家伙吧。”
“好。”
他花重金买下了那个面具。御翎箜很喜欢,她拿到手就放在身上,一刻也不松开。
可惜世上许多事,不是你希望如何,它便会如何。
在回程的路上,他们遇到了狼牙军。狼牙冲散了他和御翎箜,而他疯了一样地追寻着迷失的脚步。不能让她落进狼牙军手里,绝对不能,要守护她回去,回家,回到约定好一起白头的地方。
云天纵知道,这一次凶多吉少。他深知已经绝望,却不肯认命,只是一定要杀出重围,去找到他最在意的人。
他找到了,他最后还是找到了。她她被狼牙军伏击,躲进一处隐秘的洞穴里,强撑着等待他的到来。他来时,御翎箜已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你终于来了……”她看到他就笑了。虽然他也是一身鲜血,命悬一线。
地上有血,很多很多血,鲜红的,让云天纵觉得头晕目眩。
[想过我失去你,会活的有多生不如死吗?]
御翎箜摇着头,发着抖,缓缓地从怀里拿出那只天妒画颜的面具,交在了他手里。
“带他回家。”
她不动了,泪水还停留在脸上。她却不动了。云天纵整个人都在发抖。末了,他缓缓地抬起手,握紧了一柄锋利的匕首。
“好……”
我答应你。就像从前一样。
他剖开了亡妻的尸体,从她腹中取出还剩一口气的婴儿。孩子很小,血淋淋的,被他捧在手心里大哭不止,好像要哭尽这一生无人理解的痛苦。
云天纵却没有哭。他只是把孩子包在衣服里,推倒乱石为她做了一个坟墓。随后他起身,抬起长兵一步步朝外面走。
亡妻最喜欢《蒹葭》,常吟诵着[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云溯徊只在出生那一天哭过。他生性沉默,自那之后再未流过一滴眼泪。
但他的父亲,却再没用过云天纵这个名字。
“我母亲在哪里?”
成年后,云溯徊曾经问过他一次,也只问过这一次。
父亲独自坐在城门上喝酒。喝够了之后,他抬手一指遥远的北方。
“大漠。”
她在大漠。一个只有风沙,再没有皑皑白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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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长,他一直把自己困在御翎箜的画卷里,自欺欺人。”云溯徊道,“再锥心刻骨,他也不觉得痛。我有时觉得他在迷局中,自己不悟,也没人能救他出来。”
你……救得了他吗?
“言尽于此,我也只能说这么多了。”
太岁说着起身,仍旧戴着那张天妒画颜的面具,缓缓离开了茶室。
“但愿你和父亲,不是兰因絮果。”
也但愿你,不要沉浸于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