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管家很久没有见过侯爷生气了。
“荒唐!荒唐!”
他上了年纪的人,习惯了沉默不语,也多多少少与当今的年轻人有些代沟。他动了大气,却也只是持着毛笔在宣纸上龙飞凤舞地书写,之后再将纸张撕碎了扔在地上。
“小小年纪!修行之人!学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老侯爷勃然大怒,“盛君无用!没教出个好门徒来!”
他将写满字的宣纸扔在地上。管家也不敢作声,只能偷偷捡起来,却看到上面写满了[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侯爷……息怒。”
“把他给我送回纯阳宫去!”弑神煌怒道,“现在就送!”
“侯爷,已经宵禁了……怎么也得明天……”
“你也荒唐!”
深处洪流之中,哪有闲情逸致儿女情长。何故非要毁修行,还是说……
“是我的错……我的错。”
弑神煌疲乏地坐在太师椅上,忽然泄了力。他捂着额头,觉得头痛欲裂,难以抑制。
是我的错。我不该唐突他,招惹得他落了一身红尘雪。
他坐在椅子上,一夜未眠。临近清晨的时候,他才勉强睡了一会,却又很快就清醒了。
“什么时辰了?”
“回侯爷,已经是卯时三刻了。”
“好。”弑神煌点头,“宵禁解了。把他送回去吧。”
“侯爷……那位小道长,一直在哭。”
就坐在哪里,从寂夜一直啜泣到天明,嗓子都有些哑了。
弑神煌觉得头痛不已。
“这又是在闹什么!”他咳嗽了起来,“不用管他,由着他哭去!谁也不要理他!”
“侯爷,您还是去看看吧。”管家却劝道,“万一小道长一个想不开……您就脱不了干系了。”
弑神煌将毛笔一摔。他是真的毫无办法,只能被气得心脏疼。
他大步赶回了房间,推门进来便欲发火,问他到底哭什么哭?
可看到岑云纵的时候,他却又还是觉得心软,竟一下子堵在了嘴里。那小道长抱着膝盖,轻声啜泣着,不知道哭了有多久,但还在微微发抖。
“……别哭了。”
弑神煌在他旁边坐下来,犹豫了好一会,才伸手去拍他的肩膀。他也的确担心这孩子哭坏了身子,落下什么毛病,那自己只会更不安生。
岑云纵抬起头,却满脸泪痕。
“前辈很厌恶我吗?”他哽咽着问。
“不是厌恶你。”那人道,“是厌恶自己。”
“前辈的手很凉……”岑云纵啜泣着道,“我想……暖暖你……”
“我一直如此,非是人能暖得了的。”
“跟我……不愿意吗?”
“你还在提这件事!”
什么叫愿意,什么又叫不愿意,从来没有界限能分清。但对于弑神煌而言,在他的年代里,非洞房花烛则不可触碰。
“我原该为此事负责,是不是?”他忽然道。
岑云纵不解其意。但弑神煌却在微微叹息。
“小道长,我唐突了你,原是我太冒失。”他道,“引得你乱心智,更非我所愿。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当真心悦我吗?”
“我……”岑云纵一时窘迫起来,“我……确实……”
“好。”弑神煌点头,“好。”
那就择个良辰吉日,迎你过门吧。
*********
盛君再见云老侯爷,却是他满头白发,裹着狐裘带了许多金银,还有名帖、八字一类的,上门提亲。
他显然是万般不愿,几乎心如死灰,但却还是这么做了。盛君觉得他疯了。
“您不中意他,赶他回来就是,何必如此?”他道,“还是说……您跟他已经……”
“没有。”弑神煌一提这件事就头痛,“我不会碰他的。”
“那何必非要联姻?”
“我别无他法,总不能看着他把命也搭进去。他还这么年轻。”
盛君皱起了眉。他心说果然桃花煞就是桃花煞,这个流月岑云纵运势低迷,只怕难以走出困顿,甚至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现在陷入迷局,谁也救不了。”他叹道,“我原想着老前辈若是同他相与一次,或许这劫就解了。但仔细想想……只怕会更糟。”
“那就当真万劫不复了。”
那个黎明,岑云纵哭到最后没了力气,也不知哪来的胆量,竟然抱住了弑神煌。老侯爷也没办法,只能抱着他轻声哄着,像哄孩子一样,直到他靠在自己肩头睡着了。
这小道长现在就是鬼迷了心窍,谁也劝不回来。他一心思都在对方身上,什么也不管不顾。
“若能有个法子,让他自己知难而退就好了。”弑神煌无奈道。
盛君却沉思着,像是有了主意。
“我或许有个办法。”他慢慢道,“只是烦请老侯爷,多多配合。”
“怎么说?”
“这门亲事,我替那孩子答应了。”盛君道,“也可昭告天下,就此准备。岑云纵好歹是纯阳三君,除了年龄和资历以外,与您倒还算是门当户对的。”
甚至联姻……利大于弊。
“这既是你的办法?”弑神煌有些愠怒,“你是看我上了年纪,在耍我吗?”
“不。这就是办法。”盛君道,“不过不急着成亲,而是先[试婚]。”
他与你,眼界,心气,都不一样。你们甚至都不熟识,说好听些,不过一见钟情。而真正相处起来,这其中的利弊,喜怒,谁又能确定呢?
风花雪月谁都能够。可一旦过日子,涉及茶米油盐酱醋茶,涉及亲朋好友,职位权力,那又是另一码事了。
“岑云纵太年轻,还不懂得婚姻大事,非同儿戏。”
既如此,不然就先试试看。让他感觉一下,所谓婚姻,是否是他喜欢和想要的东西。这可不仅仅是处情缘,或是结道侣那么简单。
“你们二人,尚不存在生儿育女之事,还算好些。”盛君笑道,“但我以为,其他的事就足够那个小子喝一壶了。两个人彼此磨合,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但请云将军自私一些,只顾自己就好,不必过多顾惜他的感受。他体味过,若是适合也罢,若是不适合,自会离去。
这也是对他最安全的方式。
*********
岑云纵靠在他身上睡着的时候,又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睡在那个人旁边,而他则侧身看着自己,温柔抚摸着自己的头发。
“你不会走的吧……”感觉着他手掌的温柔,岑云纵却不安地转头看他,“答应我……你不会走……”
“我不会走。”那个人道,“我不会离开你,尽量让自己活得比你还长,让你在我之前离去,而后我一个人留下来为你打点一切,好不好?”
“好,”岑云纵翻身抱住他,“不要食言……”
他太累了,一点点闭上了眼睛。
可他随后却发现那个人骗了自己。
“对不起啊,小道长。”
那个人将嘴唇抵在自己额头上,轻轻亲吻。他抱紧岑云纵,紧紧地,是不愿意放手的痛苦。
“你那么活泼,又年轻,不是我有资格得到的。”他道,“我不能这么自私。”
你有你的世界,有你的好友。你不该被牵扯进我的宿命中。
“忘了这件事吧。”
那人抬起了两根手指,按在岑云纵的眉心上。手指缓缓移动,有如云的青丝缭绕在它们周围,一点点抽离了岑云纵的意识。
他怀里的人又开始轻轻发抖,似乎是不愿放弃和忘记的东西。他看到有泪水划过那小道长的眼角,眉头蹙着,带着一丝愤怒。
但是抱着他的人没有心软。他平静地持续着,直到将岑云纵全部关于他的记忆和感情都完全抽离。
唯有心狠,才能守护住真正在意的东西。这孩子狠不下来,就自己狠。
“不要背负不属于你的感情。我来替你背负吧,我的小道长。”
从今以后,你又会变回那个活泼开朗的小道士,而不是一个为情所困的人。
岑云纵觉得自己无法接受。他痛苦地发着抖,咬紧了牙关。
[你为什么要让我忘记?为什么?]
[这么重要的感情和记忆,为什么要你自己背负?]
[你骗了我,你骗了我。]
[你答应过我的,你骗了我。]
他开始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得不能自持,哭到泪水打湿软枕,睁开眼,才发觉是南柯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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弑神煌回来的时候,看到岑云纵蜷缩在榻上,微微发抖。看他的样子似乎又哭过,莫名有些可怜。
“怎么了?”他轻声问。
“梦见你拔除了我的回忆。”岑云纵低声道,“你让我忘了这一切。”
“我哪有那么厉害。”弑神煌却笑了,“有这个本事,我就不当将军,也不上阵杀敌了。”
他告诉岑云纵,盛君答应联姻了。侯府也会尽快张罗,将一切布置好,迎接他这位……小夫人。
“小道长,你可要想好。”弑神煌拍着他安抚道,“我未必是良人,更不一定是正缘。或许与我相处,你会很累。”
若仅仅是一夜缱绻,谁都能给,这并不难。可上了年纪的人想负责任,不愿意就这样随随便便,当做寻常。
“你不该被随便对待。”他对岑云纵道,“若是真心,就彼此给个名分。不可意气用事,轻薄浮浪。”
“我……”
岑云纵没有想过这么多。他蜷缩着,不知为何,先前明明一意孤行绝不后悔,可现在……反而莫名萌生了一股退意。
我……与他成亲?
根本就毫无准备,什么都没有。岑云纵觉得……这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意料。
他似乎有一些清醒了,只是他还在犹豫要不要真的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