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忽然邀请袁峰众人去看布袋戏。
小弟子吴御来传话的时候，袁峰正跟杨旭日还有燕无声一同回来，一路上不断分析探讨着岑云纵的病情。如袁峰所料，花哥是被小军爷喊回来治疗道长的。
“大师，你去看吧，我跟燕子先去诊断一下云纵。”小旭道，“下次还有戏再叫上我。”
“这……”
“他肯定是有事跟你说，”杨旭日悄声道，“快去吧。”
袁峰心说有道理，不愧是军爷。他冲杨旭日竖起大拇指，接着就跟吴御离开了。
盛君似乎并不意外袁峰是一个人来的。他在后院一处竹林旁搭了个小戏台子，里面有几只布袋戏大偶，正被控偶师拿着，持刀弄枪地杀来杀去。
“围起来！杀啦！”那些妖道角叫道。
前面放着一些铺着兽皮的竹椅，旁边烧着炭火。盛君正倚在一张椅子上看戏，翘着二郎腿，还吃着瓜子。袁峰在他旁边坐下来，拿过桌子上给他预备的茶喝了一口。
“峨眉白芽？”
“正是。大师好味觉。”盛君磕着瓜子道，“吃的在旁边，自己拿。”
“准备的这么周全？”
“是啊。知道你爱看布袋戏。”那道长笑道，“我也爱看。”
“演的是哪一出？”袁峰朝台上看去。
“《万界尘涛》。”
“哦……魔吞不动城是吧……”袁峰回忆道，“蛮久的戏了，正好我还没看到后面的。”
他说着，看了一眼盛君。他觉得这家伙长得……也莫名像布袋戏偶似的，甚是精致。
“你喜欢哪个角色啊？”袁峰拿着一块糕饼问。
“我其实都还可以，主要是看故事。”盛君端着茶杯道，“不过我印象最深的，是[赑风隼]和[鬼方赤命]。”
这两个人，昔年曾经是极好的兄弟，后来却因为权力和野望反目成仇。赑风隼因不甘心而夺舍旁人躯体，返回报仇。但一次又一次，仍是丧于赤命之手。
袁峰抬头，只听那旁白念道：“叠叠风，叠叠云，叠叠万里见劳君。一弦思，二弦思，三四激奏跳文武，弦弦拨里破相思……”
[恍恍前尘随命逝，谁记年少风发时，绵绵离恨呕红衣。一声是，二声是，郎来舞弦奏血志。]
“【是郎讨命来！】”
袁峰的手忽然一抖，茶杯里的热水浇在手上，烫得他险些扔了杯子。
“没事吧？”盛君直起身问。
“没事。”
这是戏文里，“红冕边城”的情与义，恩与债，血与仇。轮回，夺舍，生生不息，好像一个怪圈，将人束缚其中不得解脱。
袁峰正欲取积雪揉搓伤口，旁边却忽然想起一个清冽而淡雅的声音，竟隐约有几分熟悉。
“大师这是被烫伤了？”那人道，“我看看吧。”
他闻声便回头，却看到一个高挑的花哥正站在后面，不知何时过来的。而那张面孔，袁峰居然是见过的，就在唐糠裳的竹楼之下，那具被唐魈扛回来的棺材里，记忆犹新。
“音大夫？”他吃惊道，“你怎么——”
“会在这？”音广陵笑道，“我是这家伙的好友啊。”
他指了指盛君。袁峰更惊讶了，但随即，他的手就被音广陵拉过来，仔细查看了一番。
“没有大碍。”他取来一团雪，轻轻覆盖在伤痕上，“一会就好了。”
盛君只是吃着瓜子，眼睛望着戏台，并不相互介绍。而音广陵则顺势为袁峰把脉，探了探他武学修为。
“这么久不见，你恢复的倒是还不错。”他点头道，“虽然离完全康复还有余地，但也没有先前那么羸弱了。”
“大夫上次开的方子，我还吃着呢。”袁峰道，“挺有成效的。”
“我再给你开个新的吧。盛君告诉我了，你有血热之症。正好你就在纯阳这个冷地方多住一段时间，给你调理个六七成。”
“那多谢大夫了。”
“坐吧。”盛君终于开口了，“都是自己人。”
袁峰忽然一愣，自己人？那莫非他也……
“跟我们一样的。”盛君继续道，“你以为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再加一个穆威吗？”
音广陵只是笑，也不多说，坐在他二人后方的椅子上一同看戏。袁峰却意识到盛君留了不少后手，并没有全部告知，而是一点一点让自己渗入其中，不着痕迹。
“你把这些人统合起来了？”他问，“有多少人？”
“还不能告诉你。来一个说一个吧。”盛君为他们二人各自倒茶，“今天就只是看看戏，说说话，相互认识认识。”
“那上次我见到音大夫……”
音广陵却笑了起来。
“上次倒的确是意外。”他道，“不过好在有了一面之缘，所以今日见你，居然还算亲切。”
“你那边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盛君问。
“差不多了。”音广陵点头，“就这几天的事。”
“你们……在说什么？”袁峰问。
“我们要办一件大事。”盛君对他道，“到时候，你也一起去。晚点再同你说。”
这道长言谈举止都很利落，而且看着胸有成竹的，想来私下里做了不少经营。袁峰也是很佩服他，能在隐元会眼皮子底下动各种手脚，还没有被追杀，他是真的能耐。
“我这都是为了你啊。”盛君用盖子刮着三才杯道。
“什么为了我？”
“玄寂觉醒，是早晚的事。到那时，你的记忆也会全部回来。如果不提前为你预热舞台，你要怎么上去唱戏呢？”
一出戏，有前有后，有生有死。唱压轴就不能仓促登台，非得苦心谋划，铺垫良久，才一举引爆所有争端。
“你这是在搞事情啊，”袁峰皱着眉道，“你是要把我踢上风口浪尖当靶子，你在地下暗中谋划，到时候出事的是我，你直接自保去了。”
“那倒不至于。我说过的，保你也是保我自己。”盛君笑道，“不用怕，这一路上，会有很多人护着你的。”
建一座布防严密的蜂巢，自然是为了保护藏在其中的蜂王。他还在休眠，就让他继续疗养生息。那之后再临，便又是一场新的棋局。
“玄寂觉醒，我还存在吗？”袁峰问。
“你当然存在。只是或许你要面临抉择，是继续做你自己，还是做玄寂。”盛君喝了口茶。
戏台子上，那几尊大偶依然在杀来杀去。他们的头发都红彤彤的，看着十分艳丽。
“[丹心一幕戏，碧血洗春秋，]”只听一尊偶在台上唱道，“[沥血肝胆都入酒，记他个千古绝义仇！]”
是郎讨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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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私邸的一处房间内，杨旭日和燕无声正在查看岑云纵的病情，为如何用药而争执不下。
在他们面前，岑云纵就直挺挺地躺在榻上，如同一具尸体一样，手里还拿着一束冰清玉洁的兰花。
袁峰看了一出虐戏，魂不守舍地回来，一进门就看到他们俩在吵架，而道长死在床上，没有了生气。
“岑道长！”
他一下子扑过去，把那两个人吓了一跳。
“道长死了？”袁峰大惊，“这可怎么办！”
“没死，还活着。”杨旭日道。
他正要继续说，燕无声却指了指外面，示意众人先出去。
“Shall we go there？”
“不要说话。”杨旭日上前捂住了他的嘴，“你一说话，幻想会破灭。”
三个人关了房门，小心地走到外面，开始盘算计划。燕无声很不开心地看着杨旭日，袁峰则上前拍了拍小旭的手臂。
“你得让燕大夫说话，不要太武断了。每个人都有说话的权利。他想说你不让他说会憋死他的。”
“你不知道，我曾经花了三年的时间教他学中原话。”杨旭日叹气，“他只学会了三个词，分别是[死]，[去死]，[快去死]。三年啊，三年只学会三个词，真乃朽木不可雕也！”
燕无声一针扎在他手腕上，立刻他就开始狼嚎鬼叫。
“平均一年一句……其实挺好的了……”袁峰努力地打圆场，“不过为什么这些词都很凶残……”
“He likes it very much.”
燕无声指了指杨旭日，然后握紧拳头，学杨旭日在战场杀人的样子。
“[死！去死！快去死！]”他模仿得惟妙惟肖。
袁峰跪在地上猛烈地锤雪。花哥你怎么了！花哥你怎么了！花哥你到底怎么了！
杨旭日弯腰捂住了胃。
“我……病了。”他突然虚弱道，“我得了看见万花……就会胃疼的病……”
燕无声一针扎在他额头上，立刻狼嚎声就响彻了整座纯阳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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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龙门荒漠的风沙里，杨九天睁开了眼睛。漫天的黄沙扑面而来，他却只是无动于衷。脚步踏在无边的沙浪里，落下无数的脚印，又尽数被风沙掩埋的不露痕迹。
长兵握在他手里，枪尖划过柔软的沙子。他就这样慢慢地走着，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荼蘼正在一处戈壁上寻觅他的踪影。薛归海站在不远处，抱着手臂，冷冷地俯瞰那大漠飞沙。
直到他们看到了那个隅隅独行之人。
“不太好啊。”荼蘼低声道，“阿九的鬼化越来越严重了。”
“越是去见他，越是会变本加厉。”薛归海却在哂笑，“早就劝过他，那和尚就是个螳螂，会活活把他啃成一堆白骨。”
“所以呢，你要如何做？”荼蘼冷冷地问。
“衍天宗那边已经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动身。”
“但他这副样子……”
“我知道。”
薛归海沉思着，捏着自己的下巴，血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个白色的影子踉跄而来。过了片刻后，他像是做了一个决定。
“洛道的护城河边，有一口无主的金丝楠木棺材。”他道，“我去一趟洛道，把它带过来安置阿九。然后我们雇车去衍天宗。”
让他的魂识先回李渡鬼蜮休养生息。剩下的，就是暂且封印他的鬼气，静待来日。
“那和尚在纯阳，对吧？”薛归海皱起了眉，“虽然我不知道盛君在打什么算盘，但可以肯定，他绝对会向[鬼王杨烛]下手。”
这尊李渡城淬炼而出的鬼神，多少方士在觊觎他，自己不是不知道。
“他是我的兄弟。我一定要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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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李渡鬼城的将军位空着，无数幽魂厉鬼试图侵染，却被那上面所遗留的重重煞气杀的魂飞魄散。
招魂铃幽幽不绝于耳，腐骨尸骸摔倒在乱葬岗上，无人收埋。但曾几何时，有一缕游魂独坐将军台上，喃喃着古诗经，诉说着前朝的活人殉葬。
徘徊在城中的时月，他一直很痛苦。等待在安静中绝望，他品尝着相思的滋味，每一瞬都苦不堪言。
深埋在心底的情，刻印在灵魂上的痛，让他在忘川走了一遭后还是选择回来。因为那个世界他不在，自己不能没有他。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哈哈哈哈哈哈……”杨九天忽然在飞沙中开始狂笑，笑得浑身颤抖不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神色越来越诡异，也越来越疯狂。仿佛要发泄尽心中所有的困顿与憎恨。
心里苦，心里很苦。但这种苦，他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