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慢条斯理地踏着一地霜雪,回了自己的庭院。
路走到一半,他却停了下来,抬头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道长独自站在梅花树下,一动不动。
盛君远远地盯着他看了半天,发现,他就那么站在那里睡着了。
他睡得很沉,却依然是一副伫立雪中的状态。只能说不愧是[宿君],到哪里都能宿眠,而且还睡的这么有高人风范。
盛君吸了口气。一个不省心,两个也不省心。道门三君,横跨了三个年龄段,果然彼此之间都是有代沟的,有些时候根本无法交谈。
俗话说,[道不言寿]。宿君的真实年纪,其实盛君也并不清楚。只觉得无论三君改不改,换不换,他大约始终都是宿君。
梅花开,梅花落,日复日,年复年。他和弑神煌一样,是被时光洪流裹挟,却又遗忘尘世之人。眉发皆白的他,始终保持着一张年轻的脸,最多不过三十岁,尽管岁月雕琢给他的沧桑从未遮掩。
盛君想起,天宫盘东方七宿,乃是[角、亢、氐、房、心、尾、箕],合称为[东方苍龙]。这个人以苍龙为名,以宿为号,到底有什么寓意呢?
这样想着,他缓步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宿君的肩膀。
“苍龙,醒醒。苍龙。”
在他的触碰下,御苍龙轻轻摇晃着,一点点睁开眼。他花了一会功夫,才逐渐清醒,眼睛也由浑浊转为澄澈。
“苍龙……”盛君略有迟疑地询问他,“你……怎么在这睡着了?”
“老人家了,不太清醒也是常有的。”御苍龙轻声说。
“你也老了啊。”盛君叹气,“我只记得,我年幼进纯阳的时候,你就是这样子了。你该不会……天命将近吧?”
“嗯。”
盛君沉思片刻,心知问修道者寿数乃是冒犯,但他仍然想在今日……破个例。
“苍龙……不知我能否问一问,你今年,贵庚?”
御苍龙犹豫了一会,还是轻声回答了他。
“八十三岁。”
“云老侯爷呢?”
“与我同年。”
“哦……”盛君思考了一下,“那这么说,他与你妹妹……已经是老夫少妻了?”
“嗯。”
“……你这么爱睡觉,是不是因为太老了,已经无法时刻保持清醒了?”
“是。”
“不要用一个字回答我。”
“是的。”
“两个字也不行。”
“是这样。”
盛君觉得,自己跟他果然有鸿沟,而且是很深的沟壑,就这么横跨在两个人之间,那边过不来,这边过不去。
御苍龙仰头看着那一树梅花。它今日连一朵花瓣都没有掉落,似乎每次他来,花瓣都不会落下。
他就这样独自一人,度过了这么多年清冷而平静的辰光,无人相伴。
“不孤独吗?”盛君问。
“不。”
“前辈啊,你明明可以和我一样双心法,无论[紫霞]还是[太虚],都可以自行修炼。”盛君叹道,“可你却选择单修太虚剑意。”
“是。”
“你的[画影剑],还是当年与萧君一起去南诏皇宫得到的。他拿了腾空,你拿了画影。之后你就再没换过。”
“嗯。”
“你和他双剑合璧过吗?”盛君问。
“没。”
“我说了,不要用一个字回答我。”
“没有。”
御苍龙是个认真而严谨的人,大约是年纪太大的缘故,他有时候显得很古板。盛君望着他背后的剑,剑鞘都已经磨损了,他却从不更换。
“这么多年过去了,明明有更适合你的兵器了。”盛君道,“前辈,你其实……一直在等一个可以和你双剑合璧的人吧?”
就像我曾经听闻的,你与那个人反目的原因,是因为……
“经年旧事了。”御苍龙轻声地打断他纷乱的思绪,“为何要再提呢?”
他绕过盛君,缓步离开,独自一个人远去了。
盛君在他身后背对着他,听着脚步踩着白雪的声音,微微叹气。他垂下头,闭上了眼睛。
“[忆来当年岂相知,丹心赤诚歃血誓,]”他突然开口,说的竟是闽南戏腔,“[漉漉一刀断魂诗,一刀死,二刀死,如今还魂讨命迟。]”
【是郎讨命来!】
御苍龙猛地停下了脚步。
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停留仅仅只是一瞬,便再一次起步离开了。
盛君一个人站在梅花树下,他垂下头,缓缓朝着左边伸出手。不出他所料,一片梅花落到了他的掌心里。
世人说盛君心思深,汲汲营营,满心算计,为他取了个[算无遗策]的绰号,将他推上风口浪尖,高高在上。
“真可笑啊。”他说着,将掌心梅花送到面前,“人人说我算无遗策,我甚至能料到它落下的方向和位置,但是为什么……我却料不到你在想什么。”
慕逐尘。慕逐尘。
盛君攥紧手掌,将那朵梅花碾成了花泥。
“御苍龙……岑云纵……还有你,其实都是怪我的吧。”他喃喃道。
[怪我那一年拿纯阳小弟子的命去换一场一劳永逸。怪我那一天草菅人命,将你们都算计在内。怪我,一辈子只懂得活在我的高高在上里。]
心里有什么东西很沉,随着时间的累积,越压越重。
会崩溃吗,会不会有一天完全的崩溃,彻底变成一个机关算尽的疯子。疯到世人都唾弃我,疯到连你也认不出来。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一个冷清的声音道,“鸩岐煌是毒,从来只要人命。”
那人的语气轻缓,就像划过积雪而结冰的流水,想都不想也知道来者是谁。
盛君微微一笑,垂下手,恢复了他惯有的势在必行和冷眼旁观。他扬起拂尘,在风雪中转过身,直面来人。
“都说《广陵散》是千古名曲,可我听着,总觉得也像某种毒药。”他笑道,“如果论毒,谁比得上你。分明出身万花,却救也是杀,杀也是救。”
“是吗?”来人也笑,“可我金盆洗手多年,早不干那个营生了。如今我只是万花谷一位大夫而已。”
来者在一片梅花落雨中旋转而下,怀抱着古琴,轻盈落地。寒风吹起了他漆黑的长发,却也席卷了一道不属于纯阳的花香与药香味。
“音大夫……”盛君起手道,“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音广陵抱着琴,对他行了个叉手礼,“其实相比盛君,鸩岐煌……更好听。”
*********
在离纯阳宫遥远却又似乎不远的地方,天策府在一片寂静中迎来黄昏。今日无人操练兵马,或者说实际上,当兵的人在减少,一点一点的,将一切付诸沙场,再也看不到黎明。
招兵买马的皇榜告示贴在城墙上,随着微风浮动着,破旧的似乎随时会碎裂。佛法亦有末法,而这里似乎也只剩如血残阳。
“血债必得血偿。”
一片寂寥中,弑神煌独自一人在护城河外漫步。他举目望着斜阳,感觉着远处旷野吹来的风,背影十分萧索。
他没有穿盔甲,一身上白下金的[浮金跃影]锦衣,替换了金戈铁马的峥嵘。他很慢很慢地一个人走着,走向他也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所在。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他的马早已垂垂老去。他也无法再像过往的自己那样驰骋沙场。他知道自己老了,很老很老,老的他时常觉得很累。
“我已经枯朽成这副样子了,那老道士却修炼得越来越精纯。”他自嘲般地呢喃着,声音里是说不出的惆怅,“果然修仙之人,跟我们这些上沙场的不一样。”
只可惜,还有那么多雄心壮志未酬,如今却也只能慢慢地等待死亡,等待属于自己的末路。
他停在河边,低头望着水里的倒影。这张脸永远都是三十几岁的样子,眼睛却苍老的像活了几百年。
“侯爷。”
随行之人拿着披风快步赶来,披在了那人的身后。
“侯爷,这里风冷,还是先回府吧。”
“回府……”那人低声笑了起来,“我老了,我是真的老了,连[弑神煌]这种名号都配不上了。”
“侯爷,您何必自怨自艾,妄自菲薄呢?”来人劝慰道,“您有军功在身,那么多年征战沙场,如今正该是休憩的时候。江山代有才人出,总归各有千秋。”
弑神煌咳嗽了几声。随从急忙替他拍着背,察觉他身上有伤。
“侯爷,您受伤了……”
“不碍事。”他道,“罢了,先回去吧。”
这幻梦早该清醒,这江湖也不再是吾辈之江湖。我们的年代……终究还是过去了。
他沉默着,回身上了马车,端坐其中闭上了眼睛。
车轮徐徐转动,载着那车中之人朝枫叶泊而去。
*********
“大师?大师呢?”
杨旭日找不到袁峰,开始满院子寻人。他很疑惑怎么一顿饭的功夫,嫂子又不见了?
“不会被人绑走了吧……”
他开始着急了,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但正转着的时候,他看到袁峰从正门回来了。
“嫂子!”
袁峰刚把杨九天送走,听他说了一些话,正在回味。结果冷不防他就被杨旭日给抓住了肩膀。
“你去哪了?”杨旭日瞪着他问,“跑哪去了?”
袁峰眉头一挑:“去私会情人了。”
宛如一道晴天霹雳从天而降,瞬间将杨旭日劈到雪地上,外焦里嫩。
“我就知道……”他伏在雪地上,一脸绝望,“哥哥死了……你这么年轻……必然要改嫁……”
“赶紧起来。”袁峰不耐烦道,“道长如何了?”
“哦对。”杨旭日扑腾一下子又站起来了,“嫂子,快跟我走。我们去接人。”
“接人?接谁?”
“你来了就知道了!”
袁峰毫无准备,就被杨旭日扯走了。两个人说着说着话,便来到了纯阳宫的大门外。
风已经停了,太阳也升了起来,不再有来时那么冷。一步步走下台阶后,袁峰转头看了看身后那巍峨的宫阙。他总觉得,这里……还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毕竟这可是沈剑心那个老贼的发源地啊!]
他转头继续走,却一下子撞在了杨旭日的盔甲上。
“你干嘛突然停下来?”他捂着鼻子,十分郁闷。
但紧接着,他就知道为什么杨旭日突然停下来了。
因为起风了。忽然一下子,冷风席卷着雪花吹过来,从纯阳宫的门廊一路吹到台阶下面,绕过一个人漆黑的长发,将它们掀起来,飘扬在那衣袂飘飘却十分美丽的锦衣后面。
只见那个高贵冷艳,长发及腰的混血万花[燕无声]就站在台阶下。他仰起头,任凭自己的黑发染上风雪,高高地在身后随风而动。
他穿着一身[未烬],持着狼毫笔,朝杨旭日和袁峰招了招手。
“Long time no see.”
“确实好久不见。”杨旭日也对他扬起了手,“嘿,燕子,你回来真好。”
[朔雁别海裔,越燕辞江楼。日落山之幽,临风望羽客。]
注:
“忆来当年岂相知……是郎讨命来”——《布袋戏》赑风隼
“老骥伏枥……”——曹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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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时雨-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