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云纵又生病了。
他倒在榻上,不吃不喝,好几天都没出现。袁峰去看过他一次,眼见着他气息奄奄,病入膏肓,已经现出那“下世的光景”来了。
“道长怎么了啊!”他觉得头秃,“他怎么又病了!”
“不知道……”杨旭日也十分担忧,“这可怎么办……”
“请个大夫来看看吧?”叶卿寒道。
三个人一起叹气,坐在椅子里,同时翘起二郎腿,同时捂住了头。
而在院子里,一个阴阳驰冥道长正在指责一个黑泽芳白发道长,看得出来很生气。
“我知道前辈是好心!可这不就帮了倒忙!”盛君道,“早不见晚不见,偏偏这时候现身,现在事情更麻烦了!”
御苍龙站在梅花树下,对他的指责无动于衷。这个人一向不为外物所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脸色冷漠如故。
“您可是宿君,先天高人,何必插手这些小事,没得自降身份。”盛君继续道,“这太破格了,不妥当!”
御苍龙依然不理他。
“你这个人啊!”盛君一甩袖子,“真的太闷了!闷葫芦!”
他是真的气,气岑云纵不省事,气御苍龙太突兀,也气那个老将军行事狂悖。
“一个两个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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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云纵的病一直不见好。他也不吃药,不吃东西,偶尔喝一点参汤,吊着命。杨旭日觉得他有病,估计还是害了相思病。
“道长现在还好吗……”
“一点都不好,他现在犯了相思病,整天看着那串黑球子发呆!”杨旭日啐道,“我看他是看上云老侯爷了,准备替他说个媒!”
“别闹!老侯爷那个年纪,只怕比他祖父还大!”
老夫少妻着实要不得,他儿子都年长岑云纵几岁,这说出去惹人笑话不说,也太门不当户不对了。
“云纵啊,你可长点心吧。”杨旭日苦口婆心地劝,“你年轻英俊,要什么情缘道侣没有啊!你师叔都比他强啊!”
他就是一个老灰狼,一个老鳏夫,你清清白白一只羊,有几条命够他折腾的?这不是羊入狼口吗!
“我反对!”小旭义正言辞道,“我反对!我就是反对!”
仙君挑道侣,我这个妖怪就是要反对!因为仙君是我兄弟!
袁峰站在旁边,也不好插话,急得团团转。他觉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东西……不是谁反对或者谁谁不满,谁合适不合适就能解决得了的。
他纠结的了不得。后来实在没办法,他给杨九天发了一封信。
九哥亲启:
一日后正午,纯阳空雾峰见,共刷挂件包。
峰峰
袁峰知道九哥一定会来,所以早早就准备好了。第二天他找借口支开叶卿寒,趁着杨旭日照顾岑云纵的功夫,一个人独自去了空雾峰。
他来的时候,发现杨九天已经到了,穿着一身阳春白雪,似乎还觉得有些冷。
“峰峰。”
那个人不知道等了多久,大概早就来了,一看就袁峰,金色的眼珠就亮了,走过来将他圈在了怀里。
他面带病气,袁峰怀疑他是不是也生病了,但杨九天却显然不愿多说。
“我待不了太久,陪你打一会就得回去。”他抱着袁峰道,“峰峰终于壮了一点,抱着有肉了。”
其实袁峰看见他,是想和他亲昵一会的,但又想起有正事要说,就拉着先同去空雾峰。
“走,刷挂件包去。”
两人去的是小空雾峰,一路上都是一踩就死的蝼蚁。山峰上白雪皑皑,看着清冷寂寥,于是袁峰就和他一边打一边慢慢爬山,朝山顶而去。
杨九天却一路上都在盯着他看,时不时过来蹭蹭他的面颊。袁峰想推他又舍不得,最后还是在一处断崖前把他拉过来,搂着他的脖子跟他厮磨了一会。
“你不会又想做些什么吧?”袁峰问,“这天寒地冻的……”
杨九天却笑了。
“没有,陪你待一会就心满意足了。”他抱着袁峰道,“反正也是我的人了,不急在这一时。”
“实在想吃就吃。我见你之前特意洗了热水澡。”
“可惜我没有。大漠的水太珍贵了,今天就算了。”
也不是每一次都非要折腾你不可。除非……
“你想要?”他低声在袁峰耳边问。
“不想。”袁峰推开他,“有感觉归有感觉,但想不想要还是两码事。”
于是杨九天又抱紧了他,贴着他亲了一会。亲够了之后,就拉着袁峰继续朝山上走。
“走吧,刷挂件去。”
他握着袁峰的手,掌心有些凉。袁峰被他牵着,忽然很想问问他……你的真名是不是叫[杨重霄]?但又觉得突兀,就还是没有问出来。
“哥哥……”他轻声道,“哥哥你……是大唐巡捕吗?”
“我不是,我只是个天策府教官。”杨九天回头道,“怎么了?”
“没怎么。”
哥哥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吗……又或者……他已经不记得了。
袁峰想确认,又不知道该怎么确认。他只能沉默着,自己在心里纠结。
“不开心吗?”杨九天停下来,伸手去摸他的脸,“乖,把我喊来……应该不止是为了刷挂件包吧?”
“哦,对……差点把正事忘了。”袁峰立刻道,“我告诉你一件大事……”
他把岑云纵生病前后的事情,全告诉了杨九天。如他所料,杨九天的脸色变了差不多有三次。
“纯阳道君相中了溯徊的侯爷老爹?”他难以置信道,“这这这……有点离谱……”
“谁不觉得离谱,我估计他自己都觉得离谱。”袁峰叹道,“哥哥,你是过来人,有没有什么办法……打消他的妄想?”
“我是过来人……”
杨九天心道我怎么就过来人了,跟着我过来的,自始至终就你一个。
“哥哥,多离谱啊。”袁峰摇晃着他的肩膀道,“比你大我十二岁还离谱。”
他这话说的,杨九天的脸色一下子就很难看了。
“离谱?”他捏着袁峰的脸道,“你再说一遍?”
“疼疼疼!我错了哥哥!呜呜呜!”
袁峰一直自诩杨九天跟自己是“老夫少妻”,总会编派编派他。可如今来看,他觉得自己跟九哥挺正常的,没差太多。
“道长现在病得连命都快丢了,我觉得这样不行。”他叹道,“要是有药能治心病就好了。”
“心病只能心药医。这药旁人给不了。”杨九天摇头,“你自己也病过,你该知道的。”
“哥哥,求不得是不是真的很苦?”
“佛曰人生八苦。求不得是其中之一,你想苦不苦。”
“哥哥苦过吗?”
“是。很苦,苦不堪言。”
袁峰有点难过,就又抱住了他。他正贴着九哥的脖颈,冷不防被旁边传来的大喝声吓了一跳。
“不要脸!”一个持刀的彪形大汉突然在不远处骂道,“两个狗男人卿卿我我!其中一个还是个和尚!真是世风日下!”
袁峰的神色顿时就变得十分阴狠。他一记飞镖打出去,把那人打了个七荤八素,直接掉下断崖滚成了雪球。
“我们神仙处情缘,轮得到你个妖怪在这持反对意见!给我滚蛋!”
杨九天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也摔下山崖。幸亏袁峰拉得快,不然他命就没了。
*********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白皙的十根指头灵巧地剥着莲子,剥好后缓缓送进柔软温润的嘴唇间。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精致的青花瓷杯端起来,送到嘴边抿了一口。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拂尘轻轻一甩,稳稳地搁在手臂上。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可怜啊,可怜。
“盛君师叔……”岑云纵终于忍无可忍,他强迫着自己从榻上支撑起身体,“能不能……不要火上浇油?”
“你自己得了相思病,还不允许我唠叨几句。”盛君坐在他床边,吃完莲子喝完茶,冷漠地把拂尘搁在手臂上看他,“真是有意思,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岑云纵无力地倒了下来。他消瘦了很多,颧骨都凸出来了,身上更是虚弱乏力。他换上了白色的里衣,头发也散下来,整个人病怏怏的,看上去非常憔悴。
他的手里一直握着一串黑色的珍珠手钏,深深嵌入他的掌心里。
“云纵啊,相思是毒。”盛君漫不经心道,“眼看着你为了一个七老八十的妖怪把自己折磨的只剩一口气,贫道于心不忍,特来指点你一条明路。”
“师叔!”
“亏你还叫得出师叔,慕逐尘含辛茹苦把你养这么大,结果却是迷恋上一个快一百岁的鳏夫,你的道骨呢?你的仙风呢?就这么被狗吃了?”
“师叔啊啊啊啊啊!!!!”
“你不想听,我偏要说。”盛君阴凄凄地看着他,比鬼还恐怖,“我告诉你,你的好人生还长着,弑神煌可没几年活头了。我劝你,还是不要为他赔上一条命。”
岑云纵无力地靠在软枕上。他漆黑的发披散下来,衬得他完全没有了平日的活泼,只剩下疲惫和软弱。
“再或者,你干脆趁现在去求情缘吧。”盛君冷冷道,“他若是答应了,你们还能在一起凑合几个年头。老夫少妻,也不错。”
“师叔啊……不要再说了……”
“不过你要知道,云老侯爷娶过妻的,他儿子的年纪比你还大。如果你接受得了当个续弦,忍受得了旁人侧目,你就去找他吧。师侄,为叔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师叔……”岑云纵哭笑不得,“你这不是帮我……你这是在杀我……”
“就算我不杀你,你也快把自己给杀了。”盛君叹口气,“果然,我不情缘不收徒的策略是正确的。给我省了多少事。”
看着你们一个个凡夫俗子为情所困,我可真是恨铁不成钢。
盛君说着,站起身来准备离开。纯阳宫外依然飘落着皑皑白雪,屋子里烧着炭炉,暖和的让人不想移动脚步。
“人生苦,最苦不过相思。”他轻声说着,转身欲走。
“师叔……”岑云纵突然叫住了他,“这就是所谓的相思吗?”
“不然呢?”盛君转头看他,“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状态?坐月子吗?”
岑云纵差一点哭出来。他心说师叔你这人讲话真的气死人,你甚至可以再毒舌一点……真的……绝对有成就拿……
“我是讲话很毒,但是我还不想拿成就。”盛君一眼就看穿这个小鬼在想什么,“你继续坐月子吧,老夫就不陪你了。”
他重重地踏着脚步,离开了这个满屋子都是“红豆味”的房间。他准备先去沐个浴,再焚个香,好好驱一驱这散不掉的毒气。
甚至根本就不想再管岑云纵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