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诗曰,[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想来生离死别,不过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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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家主很想你。”
“想我为什么不来见我?”
“或许……近乡情更怯吧。”
袁峰拿着一本《长阿含经》,转头望着温辞秋看。过了片刻后,他笑了一下。
“我马上要去纯阳了。”他道。
“家主已经知道了。”
“他没什么要说的?”
“他只是说……纯阳雪冷,注意保暖。”
“哦。”
袁峰不再多言,而是低下头,继续看书。他坐在榻榻米上,靠着墙壁,看着内敛而安静,颇有些出尘之相。
温辞秋注意到,他的精气神都好了许多,不再那么病怏怏的,虽然还是瘦弱,却总算比先前要结实一些。温辞秋煮了藕粉羹给他,他接过来慢慢喝着,还说了声谢谢。
[他是家主的心头血。]
其实袁峰隐约觉得自己变了。也说不上哪里变了,也说不上什么变了,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也许是因为心里多了一个人,也许是经历了一些事。他认为自己比刚来的时候成熟了一些。
人一旦成熟,气质便会自然而然沉淀下来。袁峰精神好的时候,更多时间都会去藏经阁,有时是叶卿寒陪着他去,有时是杨旭日和他同行。岑云纵只是专心锄草种花,得空就去找渡法玄机,两个人现在似乎是极好的朋友。
“哥,这些佛经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叶卿寒扒拉着那些经卷问,“我一看就困的慌……”
“看看道理,看看故事,看看轮回因果。”袁峰翻着书道,“你可以去找扫地僧切磋切磋。如果他们肯跟你打的话。”
扫地僧都是群老头子,自然是不肯跟他打的。不过有习武的武僧倒是很乐意奉陪,于是叶卿寒同两个少林寺的护卫切磋了半日,突破修为气海,武学大增。
他在外面打架,袁峰就坐在藏经阁里看书。他看得很认真,很仔细,日光透过窗棱落在他脸上,把他照得很平和,也很温润。
破军被他脱了下来,洗干净,收进橱柜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崭新的[破虏],正是道荣收藏的那件浅白的,被袁峰拓印。白色的手套纤尘不染,泛着经文的时候,心无杂念。
[峰峰真好看啊。]
袁峰的眼珠动了一下,抬头朝左右看,却什么都没看到。
“是我幻听了吗……”他喃喃道,“好像听到了哥哥的声音。”
但他觉得杨九天不会来,于是垂下头,坐在藏经阁的梯子上,继续专心致志地阅读经文。
“佛曰,一切皆虚幻。”袁峰喃喃道,“[命由己造,相由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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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袁峰自己也有一件破虏,不过自己那件是黑色的,并不常穿。他更喜欢道荣收藏的这件。
换了这一身之后,某日他看了一眼铜镜,总觉得自己越来越像玄寂了。
一样的装扮,一样的眉眼,甚至连气质都开始很像。走起路来很利落,身板挺得笔直,只是没有他那么目空一切,自信洒脱。
“我有朝一日,也会进化成他吧。”袁峰自言自语道。
他开始晨起习武,日暮休憩。每日过午不食,傍晚时会打坐调息。杨旭日有时送糕点给他,也从来不敢打扰他,只是远远看着,连接近都觉得冒犯。
他越来越像个清圣的大师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好像也不会为外物动摇心智。
袁峰几乎没有再犯过血热之症。随着气海的增长,他的症状也在逐渐减轻。温辞秋看着他一日一日的好起来,觉得莫名很欣慰。
“主人愈发像个修行者了。”
“是呀,这么可爱的主人,家主一定心动的不得了。”茸茸坐在秋千上笑嘻嘻道。
甚至或许,都不仅仅是心动。
其实袁峰开始感觉,有人在悄悄跟着自己,但每次回头都空无一人。
他去习武场,去跳梅花桩,去撞钟或者去塔林,都感觉有人跟着他。他走那人就走,他停那人也停。有时感觉他就在身后,可还是看不见他的踪影。
“是谁?”
那日杨旭日在午睡,叶卿寒去了饭堂,袁峰便一个人来到藏经阁,又坐了一个下午,读完了两本佛经。
剩下的几卷被他借了回去,抱在怀里,捧着它们小心地沿着山路回程。他一边走一边沉思着佛经里的故事,还有那些警世良言,觉得受益匪浅。走着走着,他回想道经文里提到的[无间地狱],便有些惆怅,因而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他站在一片青草地旁,仰头朝苍穹看。有飞鸟展翅翱翔,划过天际,又消失不见。金红的夕阳开始落下,将晚霞投在小路上,也映红了他的鼻梁和面颊。
“真美啊……”
袁峰出了会神,又慢慢回神。他觉得自己也难得有这样的时候,便自嘲般地笑着,闭上了眼睛。
忽然面前一阵风过。紧接着……
有人亲了他一下。
很轻很轻,落在他鼻梁上,发出一声轻响。
袁峰没有睁眼。他给了那个人消失离开的时间,之后他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胆小鬼。”
他笑着,仍然沿着山路继续回程。明显感觉到有人跟着自己,但是他没有回头。
[你既然不敢,我又何必要拆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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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峰记得,自己还是个小和尚的时候,山下的野猪林曾经是自己最爱去的地方。因为有很多野菜可以挖,很多石头可以凿,还有一片湖水,一道瀑布。
芋头给的日常中,放生小乌龟就是在这里。
今天又是要放生小龟。于是袁峰捧着它,一路从山崖跃下,踩着水面落在水边,又弯下腰来,掬水将它缓缓推入湖中。
手指触碰水面的时候,荡开了阵阵涟漪。水很凉,被他拨弄着,飞溅起无数水花。
袁峰是爱水之人。都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他虽然不是智者,却喜欢水,小到池塘湖泊,大到江河沧海,他喜欢那种天然的蓝色。
汹涌的时候风浪滔天,静的时候又如一面古镜。袁峰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望着那碧波粼粼的水面,忽然想起自己刚到这里来的时候,还是一副火急火燎,慌得不得了的样子。
[我到底为什么会到这地方来?]他一个人静静地沉思着。
起先我不懂,但现在,我似乎有一点点明白了。
“是为了遇见你,对吧?”袁峰喃喃道。
他坐在巨石上,正静静地垂头看湖水,忽然旁边飞来一颗小石子,擦着水面打出三个涟漪,而后便坠落其中,不见了踪影。
袁峰起先没当回事,只以为是谁家的小孩子在恶作剧。但随即,又一颗小石子飞来,也擦着水面过去,在坠入时溅起一缕水花。
“峰峰。”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温柔,低沉。
袁峰忽然愣住了。他的喉结蠕动着,好半晌之后,他缓缓转过头,朝后方看去。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做梦,但又觉得如此真实。
他看到一个人站在树林边,正微笑着望着他看。那个人穿着一身朔雪盔甲,披着蓝色的披风,看着威武,贵气,却也隐忍,内敛。
但袁峰却在看他的脸,自树影下逐渐被光照亮,露出那双熟悉的金色眼睛。
他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朝前走了几步。那张脸,无数次无数次在梦里见过,也曾腐朽衰败,也曾意气风发,洛道的尸骸是他,主城的雕像也是他。
白色画纸上的肖像,又或是他人口中的描绘,都把他说的惊为天人,举世无双。
但自始至终,袁峰都不曾真真切切地见过那副容貌。就好像他只是存在于传说之中,藏在深渊之下,如同被风沙掩埋的古城,不知何时能得见天日。
可他……好英俊啊,英俊又温柔,好看的让自己移不开视线。
“杨……”
袁峰伸出手,小心地靠近他的脸,却又不敢触碰。他很害怕,碰一下,就会像那座雕像一样……从眉心裂开,然后碎成无数石块,再也拼不回来。
真的是我的哥哥吗?
他在那一瞬间忽然觉得很想哭。
“你真好看啊,”袁峰道,“像……谪仙一样。”
是此刻的我不敢触碰的光。
来人却笑了。他的笑容太温柔了,靠近的时候,袁峰甚至都没来得及闭上眼睛。
“峰峰。”
手甲揽住他的腰,温热的唇落在他的鼻梁上。两个人看着彼此,像是久别重逢,又像是恍如初见。
[你知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吗?]
袁峰也不说话,就一直打量着他看,瞳孔泛着光。杨九天也看着他,对着他笑。
“峰峰越来越好看了。”他轻声道,“是我的小美人。”
袁峰被他说的很不好意思,就挠着头移开了视线。杨九天看着他窘迫的样子,一瞬间想起了多年前,瞿塘峡初见他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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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眼睛就亮了起来,就好像我是你等了很久很久,才见上一面的人。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或许是我的眼珠与别人不一样,又或者……我的容貌吸引了你?
我至今仍然不懂。
但我知道……你很欣赏我。你总是在悄悄看我,看得我莫名很在意,可每次去看你,你都会移开目光。
“如果哪一天,你可以正大光明看着我就好了,而我也会这样看着你。”
如同被黄沙覆盖的楼兰古城,终有一日,会回返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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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袁峰对他笑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峰峰。”杨九天也道,“最近可还好?”
“一切都好,哥哥呢?”
“一切都好。”
唯一不习惯的……
是你不在。
“想我吗?”他问。
已经无需再听到回答。因为只需捧起你的脸,就可以传达我的思念。
[桑叶会枯萎,桑甚会坠落。唯君一人,愿能永留于辰光,永藏于身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