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龙门荒漠的风很冷，吹得人无比的凉。戈壁滩不断传来阵阵呼啸声，赶路的商队都不得不暂时停下歇脚，等待风沙过去。
荼蘼在客栈中点燃一盏油灯。墙壁都是黄土和泥做的，环顾四周只觉得像个窑洞。一些兽皮和兽头挂在墙上，刻着异域图腾的柜子顶端还有几把锈掉的弯刀和破损的水晶杯。
这里离明教很近，而离中原很远。物资匮乏，环境恶劣，因此相对来说，还算比较安全。
杨九天在龙门客栈的房间里翻找出一件斗篷。他拿着它，走过去披到荼蘼的后背上，又为他系好。
“这里不是五毒，外面太冷，穿的这么少会生病。”
“你自己病着还来关心我。”荼蘼握住他冰冷的手，“真凉啊。”
“我没事。”
“面具坏掉了，要再做一个吗？”
“不必了。”杨九天摇头，“那位仁兄已经把身份要回去了。我没事，反正这地方也没人认识我。”
他说着，看了看薛归海。那人躺在土炕上，疲倦地静静睡着。他上前为薛归海盖上了毯子。
屋子里很安静，却静不过那个苗疆男人的眼睛。那双淡然的眼睛，让心事太多的人无法与他相互对视。
“阿九，吃点药吧，”荼蘼递给他一个苗银的罐子，“沙漠里水很珍贵，没办法熬药给你喝。幸好我事先有所准备。”
杨九天点点头。他接过来，在桌边坐下，打开盖子拿出一颗药丸放入口中。荼蘼递给他一杯水，他慢慢地将药吞了下去。
“多谢你。”他轻声道，“协助我这么久，而我却无以为报。”
“我最难熬的那段时间，也是多亏你和几个朋友在，才熬了过来。”荼蘼却笑了笑，“也算是礼尚往来的事，不必挂怀。”
杨九天不说话了。他坐着不动，头却越来越低，最后枕着手臂趴在了桌子上。
荼蘼看着他，知道他服了药会困倦，于是站起来将身上的斗篷盖在了他身上。
“睡吧。”他轻声对杨九天说，“其实大家对即来之事都有准备。你不必将任何事都归咎在自己身上。人来人去，皆是必然。”
我们没有中原人这么多心计。荼蘼想道，但是……我们的诅咒却要比中原人更毒辣。
“荼蘼，”杨九天忽然道，“其实，我不单在想玄寂，我也在想小旭。”
“杨旭日？”
荼蘼自然知道。他记得杨九天这个弟弟是他一手带大的，很受他疼爱。
“是啊。小旭是我养大的……他在想什么，我比谁都清楚。”杨九天低声道，“我那个弟弟，敏感要强，脾气又倔，我一直很宠他。”
“所以你把他宠坏了。”荼蘼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阿九啊，归根结底你这个人就是心软，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着他，你这样成不了事的。”
“他是我弟弟啊。”
杨九天低声说着，荼蘼也只能叹气。他觉得阿九太重情了。
“其实我知道，你本质是个很温柔的人。”荼蘼道，“为什么你早些年，总要做出一副凶神恶煞，飞扬跋扈的样子？”
“父母去世的早，小旭年纪又小。凶恶一些，就好保护他。习惯了。”
朝廷的命令，天策的担当，沙场的血腥。战场上刀剑无眼，那些年心里所想所在意的，全部都是如何呵护他成长，看护他周全。
“阿九，你知道吗，一味地宠着别人会累的。”荼蘼若有所思道，“或许你早就累了。若依我说，何苦还要有所保留，不如就把原本的自己给你在意的人看。”
“有保留，才能以防不时之需。”杨九天却道，“太坦诚未必是好事。说起来……你是唐糠裳的前情缘吧？”
“是。”
“能问问你……为什么离开他了？”
荼蘼沉思着，单手支着头，像是在回忆，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我本来只是利用他，想得到蝎心忘情。”他道，“谁知他很认真，所以我就跑了。”
“所以你这是逃跑？”
“我可没有逃跑。”荼蘼意味深长地回答，“我是早有准备。”
杨九天哑口无言。他不是很理解荼蘼在想什么。
“你真的不在意他？”
“我跟他不是同路人。虽然我的确想过他来找我，或者到处寻我。”荼蘼靠在椅子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是幻想太多，总是虚妄。”
虚妄过后是绝望，绝望过后就是平静。
“这个世界上，放不下的人最难过。”他对杨九天道。
“的确。”杨九天点头赞同，“你放下了吗？”
“没。你呢。”
“也没。”
却也不后悔。
*********
袁峰又收到了杨九天寄来的信。说是有礼物送他。
但袁峰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信件和随寄的包裹，也没有发现任何礼物。
“没有啊。”他对温辞秋道，“哥哥在骗我玩是吗……”
温辞秋却微微一笑。他侧过身，接着，袁峰就看到一个梳着两个童子髻，笑起来十分甜美的小女孩从他背后探出一颗头来。
“喵喵喵(ΦωΦ)~”她冲袁峰笑道。
“你……”袁峰愣了一下，“你是？”
“回主人的话，她是家主从长安城万年居业行雇佣来的新管家，[茸茸]。”温辞秋道，“是家主安排过来给主人的。”
是个猫妖一样的小女孩。有传说她祖上有妖物血统，但不知真假。
“可了不得，”袁峰大吃一惊，“这大唐天宝年间，还有妖怪作祟吗？”
“其实有的，只是如今能人异士甚多，妖邪之物已经不多见了。”温辞秋道，“主人不用担心，茸茸虽然能打架，但不会随便伤人的。”
袁峰万万没想到九哥会安排一个小女孩给自己。他一时不明白为什么。
但是……他很快就知道原因了。
“嘻嘻，能遇到主人这么好的人，一定花光了我所有的运气吧！”茸茸忽然对他笑道，“哎呀，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您这样美好的人物。”
“啊？”
“主人长得好漂亮啊，喜欢你的人一定有很多很多很多！”
“……”
“你一定是仙界下凡的小仙子！送朵花花给你，要开开心心的哦！”
“……”
“以后就让我们主仆一心，同归于——不是，同去同归！”
袁峰实在忍不住。他终于笑了，笑得像个哈哈策一样。
“嘴真甜啊。”他对茸茸道，“好，以后就留下你了。”
“嘿嘿，嘴甜总不会挨打吧？”茸茸朝他做了一个灿烂的表情，“主人放心，我会好好守护你的！”
“好好守着家吧。”袁峰颇为满意，“九哥有心了。不过……我可能要出门一趟。”
“主人要去哪里？”
“去纯阳。”
到底还是决定了，出个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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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袁峰把这个决定说出来的时候，杨岑叶三人表示没有意见。你有钱，你说了算。
裴羽隔三差五就会送来一箱子珠宝，袁峰就又开始装点庭院，或是买一些必需品。他担心杨九天的盘缠不够用，还给他寄了不少钱，有备无患。
“呜呜呜……大师终于要去纯阳了！”岑云纵老泪纵横，“我不负使命……”
“那你的使命感可真强。”袁峰拍着他的肩膀道。
洛阳城有新鲜的荔枝到货了，袁峰让温辞秋买了一些回来，趁着天热，做了一份荔枝冰锅，请那三个“护卫”一起吃。
“有道是[一骑红尘妃子笑]啊，”岑云纵吃着荔枝道，“大师，有钱真好。”
“嗯，我也觉得。”
袁峰盛了一碗荔枝冰，递给了叶卿寒。温辞秋和茸茸也各自去旁边纳凉了。之后袁峰自己也尝了一颗荔枝，觉得味道不错，就再盛一碗给小旭。
那冰锅里不光有荔枝，还有糯米圆子、各色水果、樱桃毕罗等。袁峰将碗递给小旭，示意他尝尝。
“虽然凉了一点，但是好吃的。”
杨旭日伸出手去。可他脑子里想的，却是袁峰吃荔枝的时候，张口时隐约可见的舌头。
他的舌头比正常人的要红一些，看着既诡又艳。
*********
其实，杨旭日记得嫂子爱吃凉的东西，但是哥哥不怎么让他吃，说是太寒了，对脾胃不好。
但有一天，城里有人叫卖新鲜的冰沙，他觉得不错，就买了一些回来，给哥哥和嫂子送过去尝尝鲜。
玄寂的屋子向来布置的很雅致，垂着蓝色纱幔，悬挂着浅色珠帘。门半开着，窗户也半开着，屋子里焚着檀香，正徐徐飘散开来。
杨旭日来到走廊便站住了。透过半开的窗子，他看到杨九天坐在榻上，似乎先前正在看书。而玄寂则侧着坐在他怀里，靠在他一条腿上，手里用白玉盘端着新鲜的荔枝。
他的手很好看，撕开果皮，露出里面白白的果肉来，被他自然而然地送到杨九天嘴边。
荔枝的果肉被他推到杨九天口中，之后玄寂便冲他笑了。
“好吃吗？”他问。
“好吃。你自己也尝尝。”
于是玄寂又剥了一颗，用牙齿咬住，却不吞，而是起身靠近了杨九天。后者张开口，咬住荔枝，也咬住了他的唇。
杨旭日立刻无声地躲起来，也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作声。
他印象最深的，是哥哥的手一直搂着玄寂的腰，拇指上还戴着一枚黑玉扳指。
[哥哥他……真的很喜欢那个人。]
*********
袁峰忽然用冰凉的手捏了一下杨旭日的耳朵，把他凉的一个哆嗦。
“出什么神呢？”他把碗放在小旭手上，“快吃，不然一会化了。”
“你能喂我吃吗……”杨旭日却喃喃道。
岑云纵差点被荔枝噎住，叶卿寒也扬起了眉毛。而袁峰用一种不知如何形容的悲悯眼神看着他，过了一会，他抬起手，慢慢弯曲手指。
他的骨节发出了很可怕的咯吱声。
杨旭日终于彻底回神，一把端起碗，大口吃着荔枝冰，一个字都不敢再说。
“对了大师，”叶卿寒忽然道，“上次那个军爷——”
袁峰一勺冰荔枝塞进他嘴里，把他的话当时就堵了回去。
杨旭日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上次那个军爷？”他狐疑地问，“哪个军爷？嫂子你还有别的军爷？”
“没有。”袁峰心虚道，“刚有人在说话吗？没有吧。”
叶卿寒被荔枝噎得直打嗝，一个字也不能说。
杨旭日却阴森地盯着袁峰看，嘴抿成了一条线。袁峰装作没看见，自顾自吃着荔枝，勺子都开始抖了。
“你中意上别人了是吗？”小旭问。
“不是的……没有的事，先吃东西。”
“你不心悦哥哥了？”
“这是两码事。快吃荔枝。”
“嫂子你……你……”杨旭日忽然沉痛起来，“你其实……打算改嫁了是吗？”
岑云纵一口冰喷了出去。他剧烈咳嗽着，赶紧起身走到一边去假装四处看风景。
叶卿寒立刻过去帮他拍后背。
袁峰则满头黑线地看着杨旭日，心说你小子可以不要跟个怨种似的盘问我吗？你哥都没这么质问过我。
“我还没这个打算……”他无语道，“我对风花雪月也不太感兴趣。”
“那怎么才能把你留下来？”杨旭日问，“我希望你别……别离开杨家……”
袁峰吃了一口荔枝。嘴里冰凉凉，甜滋滋的。
“我不会走的。”
他还在，我也不想离开他。
“嫂子……”
杨旭日朝他伸出手去，缓缓地，越来越近。但随即，他一把抱住袁峰的胳膊，像小孩子撒娇一样跟他又哭又闹。
“嫂子你不能离开我啊啊啊！”他大叫，“我就你一个亲人了啊啊啊！”
“好好好好好好，”袁峰一个头两个大，“乖，你坐好，别磨人。”
但杨旭日却可怜巴巴地靠在他肩膀上，红红的眼珠看着他，像只无家可归的小兔子。
“嫂子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学哥哥说话……”
“那倒是不用，我现在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心里发毛。千万别学。”
“嫂子……”
“你给我坐好。”袁峰不耐烦道，“你好沉啊。”
于是杨旭日笑嘻嘻地放开了他，却伸出一根手指去戳袁峰的脸。
“干什么？”
“嫂子你知道吗，平康坊有一个小清倌长得特别像你。”
袁峰正用勺子搅拌着自己的碗，闻言忽然顿了一下。他的一双眼睛忽然闪过一丝幽幽寒气。
“你怎么知道？”他吃着荔枝问。
杨旭日却脸红了：“这……我……”
“……是你哥带你去的吧？”
杨旭日对着手指，紧张地点了点头。
“他……经常去吗？”袁峰低着头问。
“不不不，哥哥只是去办事，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的。”杨旭日急忙道，“我也只是跟着……远远看到了而已……”
袁峰忽然抬头看着他，那眼神如幽鬼一样，毫无光亮，把杨旭日吓得心下发寒。
“他碰过那个小清倌没有？”袁峰冷冷地问，“说实话。”
杨旭日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敢发誓。”他竖起手指道，“只不过……有一年中秋节……”
有一年中秋节，杨九天去平康坊找薛归海回府，预备商谈事务，半路碰见那个小清倌被客人推搡，出手帮了一把。那小清倌对他很感激，送了他一壶桃花酒。
于是杨九天就敬了他一杯酒。除此之外，再无交集。
袁峰嗙地一声将碗扔在了桌子上，把远处的温辞秋都吓了一跳。
“我知道了。”
“嫂子……你别……别生气……”
“我没生气，我只是吃饱了。”袁峰站起身道，“收拾收拾，挑个好日子，我们去纯阳。”
他说着，便转身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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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峰忽然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还是个无牵无挂的小和尚，经常背着背篓采马草。有时候回来的晚，碰上宵禁，会被天策府军爷照例询问。但知道他是良民，大部分时候都会放他回去。
但有一天他又回来晚了，照例被拦下询问。负责问他的是一个他没见过的军爷。
“杨将军，你来审他吧。”
“嗯，好。”
那个军爷生得很高，穿着一身朔雪，披着披风，看着有些霸气。他戴着面罩，命令袁峰来审讯室坐下，记笔录。
“叫什么？多大年纪？”
父母家人都在吗？
家里有没有什么背景？在军中或者朝廷里有人吗？
朋友多少？
他问着，袁峰就答着。但是他却注意到那个军爷一直在盯着自己看，一双眼睛是金色的，目光很灼人。
不知为何，袁峰忽然有一种……[他不会要对我做什么吧]的错觉。
“你住在哪？”那军爷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就在山门外……”
“你家里有热水吗？”对方收拾着笔录问，“我等下就换班了。”
“啊？”袁峰紧张起来，果然这家伙是……是有别的意思吧……
那天策看着他，突然眉头一皱，冷笑起来。
“别装了。”他盯着袁峰道，“你敢说自己没感觉？”
袁峰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支支吾吾的，心说我还是黄花大闺男呢……我不懂啊……
那军爷盯着他，过了一会，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不愿意就算了。”他冷冷道，“真没意思。你走吧。”
袁峰如获大赦，站起身准备离开。可是不知为什么，要真就这么走了，又觉得有点可惜。
那军爷正在整理护甲，冷不防，被人轻轻抓住了胳膊。
“你……是不是喜欢我？”袁峰贴着他，小心地问，“我……我还不通事，但是……我们玩点别的行不行？”
比如说……
那军爷听着，忽然又笑了起来。他摘了面罩，露出了一张惊为天人的脸，接着便朝袁峰烙了过去。
“想怎么玩？”他说着，在袁峰脸上亲了一口。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极为美艳的军娘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下子就扑过来抱住了那军爷的胳膊。
“杨九天！你干嘛呢！待会换班了去喝酒啊！”她高兴道，“快点，人家大师没异常就放人家走嘛，干嘛盘问这么久！”
杨九天一看她过来，就有些头疼。但是也甩不开，只能站着叹气。他盯着袁峰看，眉头微微皱着，却没再多说什么。
而那军娘则用一种[你怎么还不走]的眼神看着袁峰。
袁峰其实觉得她在给自己解围。于是想了想，还是对军爷一笑，识趣地背着马草便离开了。
临出门前，他回头又看了军爷一眼。果然，他还在盯着自己看。
其实莫名的，袁峰还觉得有点可惜。如果答应了他的话……那是不是就要一起回家了……然后……竟然还有点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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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峰于是就突然醒了。醒了以后发现是梦，觉得大为可惜。
“没睡到！亏了！”
早知道在做梦，就不扭捏了，直接吃了他算了。
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