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旭日弄来了许多彩纸,还有一个小竹筐,在某日傍晚的时候过来找袁峰。
“嫂子!”
他笑嘻嘻地把竹筐递给袁峰。袁峰低头一看,发现里面满满的,全是折纸玫瑰。
“种的花苞还没有开,怕嫂子得等辛苦,先折一些,拿来装点居所。”杨旭日道,“喜欢吗?”
袁峰接过竹筐,晃了晃里面的纸玫瑰,脸上有了些笑意。
“喜欢。”他点头,“你的手可真巧啊。”
“喜欢就好。这都是小时候没什么事做……哥哥教我的。”
“你这是病好了吗?”袁峰打量着他道,“看你气色不错。”
“是呀。”
杨旭日说着,就毫不客气地爬过来坐到袁峰旁边,像小孩子一样试图跟他贴贴。
“我能不能跟嫂子一起睡?”
“不行。”
“可万一晚上有鬼怎么办?”
“闭嘴。”
“嫂子……”
“别磨人。”袁峰斥责道,“看你是个病人,我才多照顾你一会。你要是好了,就滚出去干活。这几天你请假的薪水我可要扣掉的。”
“呜呜呜呜呜!”杨旭日可怜巴巴地抱住他一条胳膊,“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他眼睛红红的,像个小兔子。袁峰给他缠得受不了,忽然就觉得孩子真难养,九哥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
杨旭日现在跟他是越来越亲近了,胳膊要抱,大腿要枕,肩膀要靠,稍微不顺心,就会搂着袁峰的脖子磨他,把他磨得直翻白眼。
“嫂子!”他甚至还跟袁峰撒娇,“理理我!你都不会疼人的!”
“还要怎么疼你!”袁峰火了,“你年纪比我还大,长得比我还高,体重没有一百四也有一百五,就你这样的还要人疼啊!”
“呜呜……嫂子好凶……”
“哎呀!你个作精!作死我算了!”
趁着日头好,杨旭日精神状态也不错,就把袁峰送他的那匹里飞沙放出来,开始给它装配马具。他配了一套[月骐马具],马饰也是袁峰送他的[魁首],是两把蓝色的令旗,装在上面那叫一个霸气。
“嫂子,走啊。”他招呼袁峰道,“出去散散心!”
袁峰哪有心情跟他去散心。但杨旭日却一下子跃上马背,径直朝他跑了过来。袁峰甚至来不及躲闪,就被他搂住腰一下子拽上了马背,坐在了他身后。
“难怪那些马匪喜欢抢人,”杨旭日道,“的确豪爽。”
“胡扯!这是恶劣行为!小孩子三观要正!”
“好嘛。那就走吧,嫂子。”
杨旭日说着,就载着他一路行着,沿着石阶朝山下去了。
袁峰坐在他身后,总觉得莫名有种熟悉感。杨旭日又换回了那一身的凌绝套,显得年纪小的很。
少林寺的山门外有提着水桶练功的和尚。他避让开杨旭日的马,等他们过去了才又继续拎着水桶上台阶。
“别乱跑!”袁峰提醒道,“再过几个时辰就要宵禁了!”
“就去城中跑一圈,马上就回来!”
袁峰心说你怎么这么皮啊你,但是也无可奈何。他揽着杨旭日的腰,随着他一路向下,直奔洛阳城而去。
他知道小旭是想炫耀炫耀自己的里飞沙。果然,男人的心思差不多都一样的。
“大师,其实我自己也买得起的。”杨旭日在马上道,“只是我没狠下心。”
“这倒奇了,一般军爷不是都很穷吗?”
“此事说来话长。”杨旭日突然叹气,“大约几月前,我趁着天好去苍山洱海挖皇竹草,不想竟遇到个七秀坊的小丫头。那丫头生的不错,浓眉大眼的,拿了一筐马草给我,说是要我跟了她。我当即婉拒,谁知她竟把我打了个半死,甩了几袋子金银给我,竟走了。”
袁峰的脑海中想象出了一副画面,鼻青脸肿的杨旭日乖巧地给大佬秀递茶。他的内心深处涌起了一股对杨旭日的同情,但是他不敢说,只是配合地叹了口气。
“下次出门的时候,打扮的丑一点,安全。”
“多谢大师提醒,在下定当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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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峰一路跟着杨旭日进了城。小旭正欲寻一处马厩寄养马匹,但却隐隐觉得袁峰似乎不太对劲。
“嫂子……”
他担忧地回头看他,却见袁峰看着不太舒服,体温偏高,似乎犯了血热,但不算太严重。
“有冰吗?”袁峰问,“帮我弄点冰来吃……”
“有的。”
夏日已至,城里开始有人担冰吆卖,称之为“冰胡儿”。那些冰也都是糖水所制,插着木棍,甜滋滋的,的确能消暑。
杨旭日将袁峰扶下马,让他在路边坐着,自己去买了两支冰胡儿。他拿回来递给袁峰,看他低头吃着,过了片刻,血热便好多了。
他吃完一支,杨旭日把另一只也给了他,之后觉得只能吃这些了。
“太多了寒凉,两支应该够了。”
“好。”
袁峰点点头。他含着冰棍,缓解着血热,终于觉得舒服多了。杨旭日看着他,从他捏着木棍的手指,到沾着糖水的嘴唇,再到泛红的脖颈,觉得他的呼吸还是有些重。
“嫂子……抱歉……”他有些愧疚,“不然还是先回去……”
“没事,坐一会就好了。”
袁峰举着冰棍,靠在墙上休息。第二支也吃掉之后,他试着调息自己的气海,终于慢慢将症状压了下去。
“我好多了。”他对小旭道,“走吧,我忽然想吃白糖糕了。”
洛阳城繁华浩大,袁峰却走的心不在焉。他环顾左右,却因血热之故愈加疲累。但他又实在想买些吃的,便拉着杨旭日去找摊位。
路上行人已不多,商贩们也三三两两开始收摊。袁峰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惆怅感。他抬手想挠挠自己的头,却发现根本就是个光头,连头发都没了,也只能作罢。
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袈裟,手腕上的佛珠,更觉得抑郁。不得己,他干脆摘下佛珠,握在手里盘了起来。
杨旭日就在他旁边走着,一双眼睛红彤彤的。袁峰觉得有些怪异,没忍住,就多问了几句。
小旭却回答说他也不知,只知道六岁前后自己生了一场大病,险些就死了,还是他哥哥千方百计,求医问药,硬是捡回了他一条命。能活下来全仰仗哥哥,自然是感情深厚。只可惜造化弄人,竟阴阳两隔。
“嫂子,你当真不记得过去之事了?”杨旭日问。
袁峰毫无头绪,只能摇头作答。
“真不记得,就算想起来,记得也不多。”他道,“基本全是你说啥我信啥,所以你莫骗我。”
他说着,象征性地问杨旭日自己认识杨九天多久了?杨旭日说差不多有三四年了。又问怎么认识的,却不知道。再问相处过程,更几乎一无所知。原来杨旭日很多并未亲眼见过,只是听杨九天略略说起,有个大概印象而已。
“我哥哥只拿我当小孩子,凡事必然不会细细说与我听。”
所以杨旭日对此并不十分了解。而真正知晓一些始末,甚至熟悉玄寂的人,竟然是……
“薛归海?”袁峰诧异道,“这个人……很了解我?”
“是……毕竟他是我兄长的好友。”杨旭日迟疑道,“嫂子你……想见他吗?”
“我只希望一辈子都别再见他,”袁峰嫌恶地说,“那个人我见过一面,的确不是个好惹的,我不想拿烫手山芋。”
“话虽如此,不过我却听说……”杨旭日犹豫道,“我听说你与家兄重逢,其实是通过薛归海。好像是……你们在苍山洱海赛马时候结识,还曾经一起打过名剑大会。”
“有这等事?”袁峰一愣,“我跟他分明就不是一路人!以前我得什么样啊才能认识他这种人!”
杨旭日表示不知,只是听说玄寂从前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大约还棘手的很。袁峰却不信,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连攻防都不会打,有什么资本耀武扬威。能玩的这么风生水起,恐怕是在梦里。
杨旭日却陷入沉思,显然是仔细回忆了一番。
“在下第一次见到嫂子时,觉得的确高冷,而且不太通人情世故,也不多言语。”他道,“可惜我那时不敢多言,不然也问个明白了。”
“我那时候什么样?”
杨旭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与现在……并无区别。”
袁峰心说这话说了当没说,但他又不能指责什么。
眼见着天色将黑,他想着不能回去得太晚,就叫住杨旭日,要他同回少林。杨旭日欣然同意,两人买好了白糖糕,将马匹牵出来,预备着趁着宵禁前上路。
洛阳的主官道两旁立着雕像,有新有旧,各大门派罗列其上。袁峰走着走着,就看见了[无云]。他举着禅杖,单手行礼,带着淡淡笑意的面容雕刻其上,与真人一般无二。
袁峰停在了那尊雕像前,仰头望着那张脸看。那僧人的笑容悲悯,气质温和内敛,看得他心中一阵惆怅。
“师兄……”
总觉得他就该是这样子的,温润平和,也许独来独往,也许心伤难愈,但却笑对人间。
他的名牌有些落灰了。袁峰伸出手拂了拂,但杨旭日却站在旁边,仰头看另一尊雕像。
“[他]还在这里啊。”小旭道。
“谁?”
袁峰也转头去看,却看见了一尊极为破败的雕像。[他]也是僧人模样,和无云是一样的姿势,不同的是那雕像十分残旧,彩漆掉落,面容模糊,完全看不出本来样貌。
不知是风化得太厉害,还是被人为破坏的。连名牌都被毁掉了。
“上次来的时候……有许多雕像都被搬走了。毕竟江湖后起之秀众多,新人迭代,如千层浪。”杨旭日叹道,“但这个人的雕像……已经破成这样,居然还在。”
也不知是何方神圣。
袁峰也跟着叹息,心说大概总有人事物事与愿违,一时无解。他出于好意,也拂了拂那残破雕像的灰尘,双手合十,为他念了几句佛号。
正念着时,身后却传来了动静。他和杨旭日一道转头,看见几个匠人搬了几尊雕像放在广场上,手中都举着石锤和榔头,看样子是预备销毁。
“是旧时雕像……”杨旭日喃喃道,“估计是替换下来的,就要砸碎了。嫂子,我们先回去吧。”
他说着就去拉袁峰。但袁峰没有动。他直愣愣地看着那广场上的雕像,瞳孔竟抖了一下。
“九哥……”
袁峰说着,一把扯过小旭,指着其中一个雕像给他看。
“是九哥!九哥的雕像!”
“嫂子……”
其实杨旭日也看到了。那些即将被销毁的雕像当中……有一尊是[杨九天]。
那石雕栩栩如生,依然很新。那张脸意气风发,金色的眼珠熠熠生辉,远远看着,就像在望着自己一样。
[峰峰。]
耳边仿佛响起他熟悉的呼唤声。袁峰的腿不受控制,下意识地就朝那尊雕像走了过去。
但就在这时,[杨九天]旁边已经走来了几个匠人,手中都拿着大石锤,吆喝着,预备砸毁它。
“不……”袁峰忽然慌了,“不!住手!别动他!”
他说着就朝广场上跑了过去。杨旭日唬得魂飞魄散,因为雕像被砸毁时会沙石四溅,十分危险。若是擦到人的眼珠,后果不堪设想。
“嫂子!不能过去!危险!”
小旭急忙去拉他,却扑了个空。袁峰已经朝着那雕像跑过去了。
“住手!”他喊道,“别砸!别砸他!”
但他离得太远了,那些匠人们身边又太嘈杂。他们没听到他的呼喊声,仍然对着杨九天的石雕抡起了锤子。
那张脸上带着笑意,平静地向前方看着。
[峰峰……]
“不!”
袁峰嘶喊着,却被杨旭日一下子按住肩膀,死命抓着,最后按在了地上。
锤子轮了起来,狠狠地砸在那雕像身上。无数裂纹登时出现,遍布了那雕像全身。
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不!别砸!哥哥!哥哥!”
袁峰趴在地上,手朝前伸着,疯狂地喊着。
“别砸他!别砸他啊!”
留给我……留给我啊……
[杨九天]的脸上已经满是裂纹。又一下猛砸后,忽然崩裂成了无数碎块,沙石滚落在地,飞溅得到处都是。
袁峰一下子便哭嚎起来。
“哥哥!哥哥!”他疯了一样的哭喊道,“我的哥哥啊!还给我!”
杨旭日从背后按着他,死死按着,不让他过去一步。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袁峰眼眶里落下来。他奋力挣扎着,可修为不全的他,怎么都不是杨旭日的对手。
“哥哥……”他绝望道,“哥哥……”
刚刚消退的血热瞬间翻涌而来。袁峰发着抖,忽然急火攻心,竟喷出一大口黑血来,随即便伏在地上不动了。
“嫂子!”杨旭日慌了,“嫂子!嫂子!”
他一把将袁峰抱起来,想都不想就去城里找大夫。
不要有事啊……他眼眶都急红了。
你不能有事,绝对不能,也绝对不行。
“玄寂!玄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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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主城的雕像被砸,他阻止未成,哭得痛不欲生。
哥哥,若你听见他的哭声,你会心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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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里的混色郁金香开了。什么色泽都有,整整一大捆,漂亮得像一副工笔画。
袁峰不知道自己是回了私邸,还是在梦中。他蹲下来,低头望着花盆里那混色的花束,静静看着,看了很久很久。
之后他伸出食指,轻轻触碰其中一只花苞,看着它在风中摇晃不已,看似坚韧,实则轻轻一掐便会折断。
“哥哥。”
[哥哥像是谪仙一样的人。]
难过却又从何而来?
滴答,滴答。有东西坠落下来,落在那漆黑的泥土里,打湿了嫩绿的叶片。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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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不哭了好不好?”
龙门荒漠,一处沙枣树下,一个白衣男子紧紧握着一颗菩提骰子,将手抵在额头上,用力咬着牙关。
他背靠着树干坐着,一动不动,任由黄沙席卷,落得他满身都是。
“不哭了。”
不哭了好不好?
我放你自由好不好?
“我的峰峰……”
他哽咽着,极度的压抑,极度痛苦。但自始至终……
不敢呜咽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