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云纵是个看起来特别不靠谱,但实际上做事雷厉风行的一个人。他去了万花,不到半日就回来了,拿着燕无声新配的药,和袁峰一道喂给杨旭日吃了下去。
“他到底是什么病啊?”
“我也不知道。燕子只是说是胎里不足,但好在不是大病。”
杨旭日在榻上睡着,袁峰就轻轻拍着他安抚。大约从前他还有哥哥看顾,而如今……就只剩他自己一个人了。
“好好休息。”他对小旭道,“我一直在的。别怕。”
白天的时候,袁峰趁着日头好,就指挥温辞秋把各色家具都搬出来,堆了一堆在院子里晒太阳。
“这个,那个,那个,还有这个。”他道,“注意点,别碰坏了。”
“是,主人。”
温辞秋真的是个全能型管家。他很卖力地把袁峰所有的家具都搬出来了,甚至把榻榻米都搬出来了。
袁峰:“……这也行!”
除了杨旭日的房间之外,几乎其他的全清空了。岑云纵拿着拂尘在那里清灰,叶卿寒转着风来吴山制造龙卷风除尘。但袁峰十分忐忑,他老觉得那家伙要把所有的家具都砍断。
“小寒!你可千万别误伤啊!”
“放心吧大师!”
在众人的齐心合力之下,家具焕然一新,干净如初。为了犒赏他们,袁峰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大餐,就席地而坐,开始痛快吃喝。
“真好吃!”叶卿寒赞不绝口,“不亏是我哥!”
“是好吃。”岑云纵也道,“可惜小旭病没好,没这个口福了。”
“我给他煮了粥,待会凉一点让温辞秋送过去。”袁峰盛着饭说,“我看那家伙状态好了不少。”
岑云纵的表情忽然又开始意味深长起来。
“大师,其实小旭真的挺好的。”他啧啧道,“大师真的不考虑一下?”
“我也觉得他挺好的。”袁峰点头,“要不道长考虑一下?”
“不不不不我就不了,多谢。”
叶卿寒在旁边胡吃海塞,又干了两大碗酒,吃饱了之后就两手插袋,谁也不爱。
大约是太撑了,他犯困得厉害,看到榻榻米在旁边晾晒,就嗷呜一嗓子扑过去,趴在了榻榻米上。
“爽!”
他吼得震天响,接着就进入了梦乡。袁峰他们正吃着饭,突然一道人影闪现在庭院外面,来得极快,把他和岑云纵都吓了个半死。
“啊!这个睡姿!”来者大喊道,“这个睡姿真豪放!太奇葩了!我喜欢!我要买下它!我还要取个名字!”
啥睡姿?袁峰端着碗,看了看叶卿寒,又看了看来人。那个人是个年轻男子,满脸兴奋,穿着一身青色衣衫,看着文质彬彬的。
“在下裴草!是裴家花枕的传人!”他叫道,“我要把这个睡姿据为己有!就取名[裴草睡]!”
叶卿寒正趴在榻榻米上,呼噜打得震天响,甚至有些过于响了。
[他人床,鼾震天,还睡?还睡?]
【叶卿寒】侠士在【袁峰】侠士家休息时鼾声太大,裴草多次降噪无果,只得触发【白日梦】将其唤醒。
“醒醒!”他对着叶卿寒的耳朵大吼大叫,“白日梦了!”
叶卿寒被他活活吓醒,坐起来就要拔剑砍人。袁峰和岑云纵急忙拦住他,三个人都很戒备地看着那个自称裴草的男子,怀疑他是拍花子吃小孩的妖怪。
“我不是坏人。”裴草蹲下来,笑着看叶卿寒,“没关系,你继续睡……”
半睡半醒之间,我会在[广陵邑瓜州市集]等你。一定要来。
叶卿寒就仿佛被催眠一样,持着剑,恍恍惚惚,慢慢地又睡着了。他一头栽倒在榻榻米上,不省人事。
于是裴草便告辞了。他看着惊魂未定的袁峰和岑云纵,做了个揖,就离开了庭院。
“他到底谁啊……”
“回主人的话,这是个奇遇。”温辞秋在一旁道,“叶少侠大约已经去魂游天外了。主人若是喜欢的话,每日也多睡一会,就有可能碰上。”
袁峰耸了耸肩,觉得随缘吧,不执著,而且听着吓人唬道的。他又盛了一碗饭,坐下来和道长继续吃。
“裴草睡……”他觉得这睡姿很有意思,“白日梦……”
总觉得哥哥很适合这个奇遇。毕竟他总是跑到别人家梦里,也不管自己愿不愿意。
只是不知道哥哥现在……如何了。
*********
在距离他们很远的地方,大约是在龙门荒漠的某处,他记忆里的人正在一片风沙中狂饮烈酒。
呼啸而过的龙卷风带来远处干涸的气息。龙门此刻是夜晚,沙漠十分寒冷。他穿着一身[阳春白雪],饮着炙热的酒,却仍旧驱不走内心的寒冷。
“玄寂……”
那人独自坐在一株枯树上,仰头痛饮,似醉非醉。
“你在这里坐了一天了。”树下有个熟悉的声音喊他,“要吃东西吗?”
被叫的人低下头,看到一个五毒男子站在树下,拿着一串什么东西问他。他深知这个人的食物从来都与众不同。
“你拿的什么?”
“烤沙鳄。”荼蘼说,“我烤了七分熟。要尝尝吗?”
“不了。”对方摇头,“我宁可吃胡饼。”
于是荼蘼一个人低头咬着食物,吃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赞叹声。
“我说啊,你长得这么好看,就不能注意点自己的形象吗?”树上那人有些无语,“你都是有儿子的人了,可以稳重一点吗?”
荼蘼不理他。只管自顾自吃着烤鳄鱼,嚼的骨头嘎吱作响。
那人也就不再作声。他仰头又灌了一口酒,喉结蠕动着,咳嗽了两声。
“烈酒伤身啊。”荼蘼道,“我知道,你又在想你那位大师。”
“那又如何。”
那人说着再饮。烈酒入喉,竟然有几分苦涩。
“你不用担心。”荼蘼却道,“那和尚心里眼里,都只有你一个。”
“我不担心。”那人靠在了树干上,“或许我反而担心,他只在意我一个。”
巫蛊从来都只是欲擒故纵的手段。想要他的真心,可又怕他受伤。
那人不再说话,荼蘼也没有应声。他继续吃着肉,但下一刻,他却忽然停止了咀嚼,转头十分警惕地朝不远处看。
“你又怎么了?”
“有人来了。”
荼蘼转过身,看到一个穿着[风露霜华]的男子自远处而来。他戴着斗笠,低垂着头,迎着风沙越走越近。
坐在枯树上的人看到他,微微皱起了眉。他直起身,酒也醒了一半,接着便跳下树来。
那个男人越走越近。他没有笑容,眼睛也隐藏在斗笠之下。
“是他……”荼蘼道。
“我知道是他。”那人低声说,“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过来。”
说话间,神秘的男人已经来到了他们附近。他没有摘下斗笠,也没有立刻开口。他只是咳嗽了几声,嗓子沙哑得像是坏得很彻底。
“你居然没走啊?”白衣男子冷冷道,“怎么,这是以后都不打算隐藏在幕后了?”
戴着斗笠的男人笑了一声。他没有作答,只是拍了拍自己的衣服,肩膀上落下一些细沙。
“你在这,我哪舍得离开。”他慢慢道,“你说对吧,[鬼王杨烛]?”
“换个称呼。”
“好吧,好吧。杨九天。”
戴着斗笠的人缓缓抬起头。他的嗓音嘶哑得可怕,显然声带已经完全坏掉了。
杨九天皱了皱眉,却又忍不住叹息起来。
“可惜了,你的嗓子。”他指了指那人的喉咙道,“薛氏一向善歌。你从前还能唱歌的时候……真的是京中一绝。”
“我是个将军,又不是乐伎。”薛归海嘶哑地笑出了声,“嗓子再好有什么用?带兵杀敌才是正途。坏了就坏了吧。”
“我还是挺想再听你唱唱歌的。”
当年……真的好听。一把好嗓子,能唱战歌,能唱哀歌,亦能唱巫乐和祝酒词。
如今也都不可追忆了。
“真的无所谓吗?”杨九天问。
“无不无所谓的,先看看这个吧。”
薛归海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卷轴,递给了杨九天。
杨九天看了看他,接过卷轴,之后将其展开。随即,荼蘼看到他愣住了。
那是无法置信的眼神,似乎早有预料,然而当亲眼所见时,却还是令他震慑。
“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杨九天猛地收起卷轴。他紧紧地攒着画卷,眼珠在不停地颤动。
“可我的玄寂都不记得了……全不记得了……”他语无伦次道,“要告诉他吗……要让他知道吗……我……”
荼蘼看着他的手臂开始发起抖来。接着,他身上道道邪气翻涌,竟又现出了鬼化之相。
薛归海突然抬起手,猛地一拳砸在面前之人的脸上,把他打得一个踉跄。
“冷静点,阿九。”
他力道很大,杨九天毫无防备,被打得直接吐了口血。他倒退了两步,仍然有些不清醒。
荼蘼神色一冷,立刻朝着薛归海走了过去。但是杨九天立刻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掌心传来的是苗银配饰的冰冷触感。他擦了擦嘴角的血,示意荼蘼不要为自己出头。
“薛冥,这卷轴,你是从哪里弄来的?”他问。
“隐元会的档案库。”薛归海道,“偷的。”
“……你的本事果然不小。”杨九天卷起了卷轴,继而握紧,“是我小觑你了。”
薛归海却冷笑着,抱着胳膊歪头看他。
“我觉得你蠢。”他道,“死都死了,好不容易回来,还要费心思去处理以前的事。要我是你,我就隐姓埋名远走高飞,远离旧人,也远离旧事。”
“这与你无关。”
“姓杨的,注意态度。是我们把你救回来的,你要心怀感激。”
“你好歹也是我多年老友,你该知道自以为是给我的东西,未必是我想要的,更遑论让我感激。”
“我还真就不知道。”薛归海耸肩,“不过要我说,你就别在这装什么好情缘,什么好兄长了。指不定你那个和尚现在正跟你弟弟花前月下呢,早把你这个死鬼给忘了。”
荼蘼一直在冷淡地盯着薛归海,听到这番话,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薛将军,”他冷冷道,“慎言。”
“这不行,不说出来我难受。”薛归海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对了阿九,我有个法子。不如你现在就去找他们,然后杀了你弟弟,再夺舍了他。皆大欢喜。”
“薛将军,这笑话不好笑。”荼蘼当即道,“你有些过了。”
“呵,苗疆人,”薛归海神色变化,冷酷地盯着他道,“先管好自己的私事,再去管别人。”
蝎心忘情顿时上手,荼蘼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凶恶,像剧毒的蝎子一般。就在他抬手的时候,杨九天登时上前一步,直接挡在了荼蘼面前。
“别跟他打。”他低声对荼蘼道,“这家伙是疯子。”
薛归海却饶有兴趣地笑了。
“你什么时候养了这么毒的一只蜈蚣?”他歪头越过杨九天的肩膀,盯着荼蘼看,“别挡着啊,让他来,让我尝尝滋味。”
“阿冥,我劝你还是别惹他。”杨九天转头对薛归海道,“他啊,温柔的时候软的像水,生气的时候狠的像鬼。不想死的太惨,还是莫招惹彼此得好。”
薛归海发出了很可怕的笑声。他低下头,斗笠遮住他的眼睛,接着他就转过身离开了。
像来时一样,最后消失在荒漠里滚滚的黄沙之中。
荼蘼将手里的武器缓缓放下。他看着薛归海的背影,过了好半晌,却也只能叹口气。
“都是性情中人。”
“是啊。”
杨九天说着,转身走回了那棵沙枣树下,一个人坐下来背靠着枯树,一言不发。
画轴还在他的手中,被他紧紧攒着,越抓越狠。
“阿九……”荼蘼低声说着,有些担心,“不要起情绪……”
“我知道。”杨九天低着头道,“我没事。”
我大概只是……想他了。
*********
思念大约就是会像毒一样,蔓延着,将人侵袭得体无完肤。
袁峰坐在屋子里,举着那枚相思骰,轻轻晃动下方的流苏。这是哥哥送给自己的,蒙着自己的眼睛,而后将它交在自己手里。
家具已经尽数归位了,屋内纤尘不染,洁净整齐。而他靠在那张[金瞳鹰隼]的壁画下,望着对面的[幕府将军]出神。
这间房屋内的壁画,究竟有什么深意呢?他仍然没有参悟,也不了解。
良久后,他放下相思骰,却觉得自己放不下相思。
“嫂子。”
门被拉开,穿着那身虎皮的小军爷站在门外,看着虽然比先前好了不少,但气色却还是很差。
“小旭?怎么了?”
“嫂子……我不太舒服……头很疼……”杨旭日疲倦道,“我能不能……在你腿上枕一会?”
哪怕一会就好。
袁峰深吸了一口气。他望着杨旭日,点了点头。
“过来吧。”
于是杨旭日枕在了他的腿上,皱着眉,看着真的很难受。于是袁峰伸出手,为他揉着太阳穴缓解,看着他慢慢舒展开眉头,似乎好了一些。
“好像哥哥啊。”小旭闭着眼道,“哥哥以前……也是这样的……”
不舒服了,就在他腿上枕一会,他也会给自己捶捶脑袋。
“你想他了,是吗?”袁峰问。
“你呢?”杨旭日睁开眼睛问,“你想不想?”
袁峰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揉着小旭的头,像是思绪纷乱,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思考。
他看着杨旭日慢慢闭上眼睛,枕着他的腿,缓缓睡着了。
而此时在庭院外,叶卿寒换了一身[定国],正蹲在花圃里,将郁金香的种子埋进花盆。
“小海,多谢你告诉我。”他自言自语道,“不然我还不知道大师喜欢郁金香。”
尤其是混色的郁金香,一条花茎开许多种颜色,必定煞是好看。
叶卿寒种着,浇着水,然后盯着那花盆里的泥土,眼神却有些空旷。
“小海,”他忽然道,“你说,他会回来吗?”
[会的,小寒。]
[他一定会回来的。我们一直在等他。]
江湖夜雨十年灯。
[等他回来,再敬我们一杯茶,道一声……]
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