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月黑风高杀人夜,夜半无人放火时。袁峰趴在地上,转头看着杨旭日,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他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笑容诡谲,眼睛血红,说他像个厉鬼,都没毛病。
袁峰想着,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
“先放手。”他道,“我要起来。”
杨旭日笑了。他放开袁峰,看着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
“嫂子的状况看着比先前好了一点。”
“还好,”袁峰点头,“你怎么不睡觉,大半夜在这闲逛?”
“莫名有点睡不着,就出来走走。”杨旭日道,“你不是也没睡?或者不然……一起走走?”
袁峰盯着他看了一会,觉得还是拒绝这个提议比较好。
“……我困了,准备回去睡。你也早点睡。”他叹了口气道,“明儿见。”
“其实,我旁观了一会。大师体魄尚可,但犹是不足啊。”杨旭日却振振有词地说,“怎样说……外强中干?”
“谁外强中干?”袁峰气不打一处来,“信不信我打你!”
“推一下就倒。”杨旭日指了指他的腰,“实在差得远。”
“我推你你也倒!”
“这倒未必。”
“你行你上啊!”袁峰怒了,“你趴下,我推你!”
杨旭日撇撇嘴,还真就趴在了地上。袁峰刚想去按他的腰,杨旭日却说,坐上来。
……自己动?袁峰觉得自己的额头有根筋在跳。
他沉默了片刻,也不客气,就干脆坐在了杨旭日的后背上,甚至翘起了二郎腿。他倒要看看杨旭日还起不起的来。
而杨旭日双手撑地,借腰使力,突然一下子就撑起来了。他就载着袁峰做俯卧撑,看样子毫不费劲。
袁峰目瞪口呆地坐在他身上,看着他先是双手,然后单左手,然后单右手,就算驮着个人,他都起得来。
“少侠!是在下输了!”袁峰心悦诚服地抱拳,“请受在下一拜!”
“客气客气。我还可以。”
他可以,袁峰可不敢继续了。他翻身下去,杨旭日也就站了起来。驮着个人还做了半天俯卧撑,他却连大喘气都没有。袁峰不能不佩服军爷这种存在,不愧是国之栋梁,甘拜下风,五体投地。
“我对你的敬佩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少侠!你真乃人中之龙!马中赤兔!汪中之狼!”
杨旭日冷冷地眯着眼盯着他。
“大师,你变着法儿骂我,我可听得出来。”
“我这是夸你!绝对不是骂你!”袁峰急忙解释,“少侠!天色已晚!还请歇息去吧!”
杨旭日又开始哈哈哈哈哈地大笑。果然哈哈策就是哈哈策,不笑的这么没品就不是他了。
袁峰赤着上身,破军套还落在旁边,他便伸手去拿。刚把衣物捡起来,就感觉后背一凉。
“你干什么?”
杨旭日正用手轻触他背上的伤口。他的体温跟杨九天一样,都有那么点冬暖夏凉。
“大师,这些伤……都是齿痕吧?”小旭问,“到底……是谁咬的?”
袁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是[鬼]。”他道,“鬼咬的。我之前被鬼缠身了。”
这样说,最接近真相,也最能保守秘密。
杨旭日却有些明白过来了。
“是……我哥的鬼魂吗?”他问。
“算是吧。”袁峰点头,“我先前总是梦到他,一直缠着我。破破烂烂的……满身都是血。”
他描述了为鬼时杨九天的样子。杨旭日听了,抿着嘴,神色有些凄惶。
“哥哥怨气很重啊。”他摸着袁峰的伤口道,“嫂子……我挺心疼你的。”
“那就多给你哥念念经吧。”袁峰无奈地笑道,“就当是镇一镇他的煞气。”
他准备回房去了。杨旭日见状,便转身跟袁峰一起走,若有所思地朝楼梯而去。但他走到一半,突然啊了一声,竟然停了下来。
袁峰在他后面,措手不及,一下子撞到他后背上,撞了一个踉跄。
“你干什么……”
“我想起一事,本想明日再告知你,不过既然遇上了,现在说也无妨。”杨旭日转头道,“大师可有兴趣?”
袁峰觉得奇怪,什么事明天不能说?他本想就这么算了,但好奇心又实在禁不起折磨。他犹豫了一下,表示我愿意听你快说。
杨旭日走到他身边,凑近他的耳朵。
“你不在那段时间,我查了一下有关东都薛氏的事情。”他道,“大概知道了一些始末。你有兴趣吗?”
东都薛氏……莫非他说的是薛九霄和薛归海兄弟两个?
其实袁峰是好奇的,毕竟九哥先前曾借用过薛九霄的尸首。虽然来龙去脉,他大概也知道了,但他也想从小旭这里再听听是否有其他的细节。
于是他盯着杨旭日看,杨旭日也看着他。两厢对望了半晌,袁峰表示你赶紧继续说。
“此处不是说话地。”杨旭日道,“大师,且随我回房。”
袁峰也不猜疑,就跟着杨旭日,与月色中回了他的房间。杨旭日在前面走,袁峰在后面跟着,随他一道走上了二楼的暖阁。
这里便是杨旭日的房间了。临进门前,袁峰仰头望了一眼月亮,觉得月光阴凄凄的,冷的像冰。
他并没有注意到,温辞秋微微转过了头,一直盯着他们看,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杨旭日在前面,推开门走了进去。袁峰紧随其后,进入屋中。杨旭日在他身后关上门,邀请他上座。袁峰发觉他的屋子收拾得很干净,中央放着一个小碳炉,炉子上烧着一壶热水,似乎准备用来泡茶。
“方才出门前,烧了这一壶,想着回来时喝杯热茶再睡。”杨旭日笑道,“不想倒是被你赶上了。”
“那我可真是捡了个便宜。”袁峰笑了笑,“就不客气了。”
杨旭日点头,他从桌上拿了两个茶杯,放好茶叶后,拎起炉子上的壶倒了两杯热茶。他将其中一杯递给袁峰,袁峰接过来放在旁边,打算凉一凉再喝。
“你刚刚说,你查了薛氏的事情是吗?”袁峰不打算寒暄了,开门见山地直接问,“能否详细说说?”
杨旭日点点头。
“大约也无关紧要。我只是想起,家兄性格豪爽,广交好友,也曾有三五挚交。昔年他有两个过命的兄弟,其中一个姓薛名归海,也是世家出身。他与家兄交好,经常彻夜长谈,似乎曾经提到过这个人。”
“薛归海……”袁峰哼了一声,“我就知道。好事坏事,都跟这个家伙有关系。”
“这就有眉目了。”杨旭日吹了吹茶水,喝了一口,“我隐约记得,薛归海好像是有一个兄长,名九霄。”
“哦……”袁峰端起了茶杯,“薛氏兄弟。”
“但这兄弟二人,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兄弟。因为他二人从未谋面过。”
“你继续说。”
“薛家是世家,无论江湖还是朝野都曾颇有名望。这事说来话长了。”杨旭日又喝了一口茶,沉思着回忆旧事,“大约几十年前,薛家生了一个男孩。许多人说,他命格与众不同,还有说是龙神降世的。虽然在下觉得,这些话大约只是奉承罢了。”
这些话,薛归海曾说给杨九天,后杨九天又做童谣一般讲给年少时的杨旭日。传闻中说,那男孩出生时万里祥云,九色华光直冲云霄,因此便以此做名,称做[九霄]。
薛归海听老辈人说,他兄长生来就在左右鬓角各有一缕红发,扎起时尤为醒目。他也的确不负众望,年少成名,十几岁便被编入天策府,代朝廷监管江湖,牵制各大门派。
而且,他的身份地位也不同他人,不单单是沙场霸主,在江湖这种更为人心险恶的地方也依然能屈能伸,如鱼得水。
薛九霄在人们心中完美无瑕,逐渐被神化。一会说他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谋略,一会又说他有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的武学。怎样说的都是好的,怎样讲述都是精的。久而久之,他真实的模样,连自家人也已说不清。
蛟龙若得**,终非池中之物。薛九霄在那时声名鹊起,犹如入海游龙。他在的时候,正是薛家最显赫的时期,而他是当中的佼佼者。
然而一切都止于他三十岁前后的一年秋天。薛九霄在枫桦谷被毒杀,凶手至今仍无从追查。失去他之后,薛家元气大伤,到现在早已是今非昔比。他父母悲痛欲绝,陷入癫狂,不惜到处求医问药,寻找术士偏方,终于在他死后又得一子,以补缺憾。
可惜的是,此子出生时十分平常,虽然也天赋异禀,但终究及不上他的兄长。他们为此子命名[归海],意为期盼海中的蛟龙归来。
但有时候,期望深,失望更甚。薛归海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只是一个无用的替代品。
老辈人说,薛归海只有相貌颇似薛九霄,其余种种皆不如兄长。薛九霄无论心智,武学,甚至样貌都远远高于薛归海。只可惜英年早逝,空留余恨,毁了自己的家,也平白无故毁了一个从未谋面的亲弟弟。
“这些事,我哥向来当做奇闻异事讲给我听。”杨旭日对袁峰道,“我总以为,得不到的便是最好,便无限称赞,惊为天人。薛九霄未必这么出色,只是后来者不如他所致。”
“也许吧……”袁峰低声说,“其实,我倒也同情薛归海。可惜了这家伙,一辈子活在他哥的阴影下。”
“如我一样。”杨旭日平静道,“长兄若太出类拔萃,便不再有我等容身之地。”
“这叫什么话,你是你,他是他。”袁峰反驳道,“都是亲兄弟,何必非要比个高下。”
“还是要比的。”杨旭日瞥了他一眼,故意笑道,“要不然,大师怎么选了我哥,而不选我?”
袁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白都快翻出来了。手中的茶水已经变得温热,他两口三口喝光,就打算告辞。
但温水入喉,身体骤然一暖,突然就有了困意。袁峰觉得有点累了,跟杨旭日打了声招呼,准备离开。
他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地跟杨旭日道别。杨旭日看着他,见他那身破军套松松垮垮地穿着,肌肉几乎一览无余,连同上面的伤痕也都尚未褪去。
“嫂子。”杨旭日忽然道,“我帮你推推脖子上的经络再睡,如何?”
“那感情好。”袁峰正觉得颈椎酸痛,“那就有劳了。”
他盘膝坐在了蒲团上,面对着门。杨旭日半跪在他背后,伸出手,缓缓压在他肩膀上。
“疼的话就跟我说。”
“好。”
于是杨旭日捏着他的肩胛骨,寻找着经络为他疏通。这家伙手法很好,袁峰闭上眼睛,觉得很受用,甚至连血热之症也有所缓解。
而杨旭日揉着他的肩胛,又捏他的后颈,手劲不重不轻,力道也刚好。袁峰微微仰头,也算享受他的推拿,甚至觉得应该给点钱打赏一下。
“嫂子,”小旭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道,“你的脖子好软啊。”
“人的弱点所在啊。”袁峰闭着眼下意识道,“自然薄弱。”
“你身上很香,像桃花一样。”
“可能是因为我爱喝桃花酒。”
“我和哥哥像吗?”
“像,也不像。你年轻,他比你老。”
“那……”
杨旭日一边揉着袁峰的脖颈,一边放低声音,学着杨九天的语速、语气和语调,贴近袁峰的耳朵。
“[大师,这样呢?]”
袁峰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他有些惊讶,因为太像了……这声音……实在是太像了……
“你……”
“[像吗,大师?]”杨旭日学着那人的声音问,“[或者我应该叫……玄寂?]”
玄寂,玄寂。
跟梦里的声音,现实的声音,真的太像太像了。
袁峰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杨旭日继续揉着他的肩胛骨,为他推拿。但接着,他明显感觉到掌心下的温度变了。
“[你好像……很热。]”他笑道,“[是血热犯了吗,大师?]”
袁峰忽然慌了。但紧接着,他就感觉杨旭日抓住了自己的肩膀。
“[要帮帮你吗?]”他问。
袁峰当即就要拒绝。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了温辞秋的喊声。
“主人!不好!”温辞秋道,“有刺客!”
袁峰一惊,急忙起身。杨旭日也立刻站了起来,神色一凛。
“嫂子,你在这待着,别乱动。”他道,“我出去看看。”
“你小心点!”
“是。”
杨旭日快步出门,问了温辞秋刺客的方向,便甩出长兵,四下搜寻去了。他怕真的有人来伤到袁峰,因此谨慎以待,十分慎重。
而袁峰也快步下楼,叫温辞秋过来,要他说刺客是何模样?又是否是来行刺自己的?
“主人,抱歉。”温辞秋却作揖道,“我撒谎了。没有刺客。”
“你——”
袁峰很生气,心说狼来了的故事不能乱用,更何况怎么能耍人玩!但温辞秋却说自己别无他法。
“主人血热犯了……”他低声道,“家主他……马上就到。”
“家主?”袁峰重复道,“温辞秋……你的主人是我,你怎么会有家主?还是说……”
你是……他安排出现的?
“你敢欺瞒我?”袁峰的神色一下子就森然起来,“你的胆子真是——”
他话音还未落,就忽然感觉背后一片凉意。有人神行千里,就落在他身后。满身的寒气一下子席卷了周身。
“峰峰。”
熟悉的声音响起,听得袁峰心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
“峰峰……”两只手伸过来,缓慢地将他从不背后抱住了,“乖,别生气,乖。”
别生气。
袁峰被捂住了嘴。他说不出话来了,接着,他的眼睛也被人遮上了。
沉默总是更引人入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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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旭日没有追查到刺客踪迹,怀疑他已经跑了,因为担心袁峰便立刻返回了庭院。
但袁峰没有待在二楼。温辞秋告诉他,主人困了,先回房睡了。
“真的?”杨旭日不太相信,“他……还好吗?”
“他吃了几块冰,好了一些。”温辞秋道,“应该已经睡下了。”
但杨旭日还是不放心。他回房之前,途径袁峰的门口,想看一看他,但发现他的房门被锁住了。
“嫂子?”他担忧道,“嫂子你还好吗?”
他一连问了两遍,见没有回应,便犹豫着是否要破门而出。但随即,他听到了一声咳嗽。
“我还好……”袁峰咳嗽着,听着有些哑,也有些乏力,“太晚了,我先睡了。你也早点……回去睡吧。”
但杨旭日听着,总觉得不太对劲。
“嫂子,你的声音听着不好……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快去睡吧。”
袁峰又咳嗽了一下。但接着,杨旭日就隐约听到了一声闷哼。
“嫂子……”
“真的没事……”袁峰的声音更哑了,“睡吧……我也熬不住了……”
之后便彻底没了声音。
杨旭日虽然担心,但也怕打扰他休息,于是就还是自行上楼去了。温辞秋看着他关上了门,才又转过头,继续站在庭院外护持。
而在主屋内,此时漆黑一片,连蜡烛都尽数熄灭。一只手向前伸着,手指修长,抓着榻榻米,似乎力道很大,像是要把指甲抓出血来。
紧接着,另一只手就伸了过来,盖在他手背上,扣进他的指缝,不让他伤害到自己。
“凉快了再睡吧……峰峰。”一个低沉的声音道。
记得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