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正在竹榻上睡着,虫笛就放在耳边,伸手便可触碰。
寻常时候他不常做梦,但今夜不知为何,竟像是做了些诡异的梦。梦里有许多幽幽鬼火,而自己则走在一片竹林里,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老觉得此地妖气横生,却又不知从何处逃离。
他正皱着眉,忽然一股血腥气弥漫开来,瞬间抖了一下,睁开了眼睛。接着他一把抄起虫笛,感觉到院子外有人造访,便当即回身落在地上,打开了门。
月光之下,荼蘼看到一个满身血迹的人抱着另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连嘴角都满是血痕。
“荼蘼……快……救救他……”阿九低声说着,语气十分慌乱,“他……没心跳了……”
荼蘼上前看着,只见袁峰衣衫不整,同样血迹斑斑。他的脖子、手腕、耳廓、甚至脚踝……全是咬破的齿痕。每一个都淌着血。
他的头颅轻轻歪着,靠在阿九的肩膀上,闭着眼一动不动。
那一刻,荼蘼莫名觉得心头一凉。
*********
唐糠裳赶到的时候,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他腰后别着千机匣,一路走着过来,高高的马尾在身后甩着,一步步接近了吊脚楼。
袁峰已经醒了,神色很疲倦,靠着软垫,一口一口地喝着阿九喂给他的红稻米粥。但他连嚼都没力气,所幸粥很软,吞下去也不伤胃。
阿九吹着那还烫着的粥,用嘴唇试了试温度,才喂给他吃。荼蘼在旁边按着他的脉搏,再三确认他没有大碍,才算是放下心来。
“还疼不疼?”阿九问。
袁峰摇摇头。
“粥好喝吗?”
袁峰点点头。
“真乖。”
阿九轻轻亲了一下他的眉心。就在这时,门扇被一把推开了,唐糠裳大步走了进来,冷冷地盯着他们看。
他什么话都没说。阿九也不意外他会过来。碗里还有几勺粥,他慢慢舀着,仍然喂袁峰吃。
“劳烦等我一下。”阿九道,“让他喝完。”
袁峰咬着勺子,看到唐糠裳在旁边,先是有些惊讶,接着似乎打算说些什么,但又发不出声音来。阿九板过他的脸,让他把剩下的粥喝完,才给他擦了擦嘴角。
“乖乖躺着。我出去一下。”他道。
袁峰抬手想拉住他,但被他轻轻按住了。唐糠裳转身走了出去,阿九为袁峰掖好被子,也同荼蘼一道走了出去。
之后他将门关上了,从外面上了门栓。
唐糠裳背对着他站在屋外。阿九看着他,站着没有动。过了一会,那唐门头发一甩,沉默着,却忽然转过身来。
紧接着他一拳狠砸在阿九脸上,当时就把他打得后退一步,撞在门扇上。
“我说过的,你不要再伤害他,你是不是答应过?”唐糠裳问。
阿九没有作声。
“为什么你总是要让他受伤,一次又一次,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
到底为什么!
唐糠裳突然就开始对杨九天动手。他连武器都没拿,纯粹的挥拳殴打。荼蘼尽力去拦却怎么都拦不住。
阿九也不还手,被他打得吐了几口血,几次狠砸在门扇上。袁峰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十分凶猛骇人。他无法袖手旁观,勉强从竹榻上挪下来,挣扎着试图到外面去。
他失血过多,走得极慢,浑身都没有力气。挪到门边的时候,他试图推开门扇,但怎么都无济于事。
“糖糖……住手……”
他尽最大力气拍那扇门,可他的声音很小,似乎就只有站在门边的杨九天能听到。
这是袁峰第一次看到唐糠裳暴怒至此。
“你为什么要伤他?为什么?”
他一遍又一遍的质问。血的味道蔓延开来,飘散在竹楼内外。
“杨九天,他不欠你的,他从来就不欠你的!”唐糠裳吼道,“你呢?你的亲友是怎么伤害他的?他的亲友伤害过你哪怕一次吗?”
你应该让他好好成长,而不是在你的庇护下长成一个废物!
可你呢,你都做了什么?
唐糠裳每一下都是死手。荼蘼拉不开他,反而被他甩到了一边。
那一声声顿响,袁峰觉得都是打在自己心上。他的嘴唇在抖,眼泪不自觉地从眼眶中落下来。他用力推着门,可门被那人关着,他出不去,他也进不来。
“你这个道貌岸然之辈,你不能保护他,你从来就没有好好保护过他!”
从来没有过!
“杨九天,玄寂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于你!你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灾厄之源!”
你才是导致他不幸的开端!
阿九咣当一声撞在门扇上,之后他缓缓坐下,靠着门扇摔在了地上。
袁峰也缓缓跪下来,手掌抵着门扇,想碰那人的肩膀,但能触到的就只是那冰冷的竹门。
“糖糖……求求你了……”他低声啜泣道,“别再说了……别这样说他……”
刺鼻的血腥气弥漫开来。那两个人,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一个跪着,一个坐着。明明看得见,听得到,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触碰。
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地上,袁峰将额头抵在门上,无声地恸哭着。
而杨九天仰头靠在门上,却扯着嘴角笑。
“对不起。”他轻声道。
唐糠裳猛地扯下了腰后的千机匣,对准了他的头颅。
但荼蘼却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让他扣扳机,说什么都不让。
“你不能杀他,如果你还顾及大师的话!”他疾言厉色道,“你不能杀他!”
“不用你来管我!”
“可你好好想想,你杀了他大师该有多难过!你好好想想!”
“总好过留着这个人,然后一次又一次伤害他!”
“你这么做,只会要了他的命,”荼蘼盯着他的眼睛道,“你会后悔的,唐糠裳,你会后悔的。”
他说着,却挪开了手。唐糠裳抵着阿九的头,过了好半天,也没有扣下扳机。
终于,他隐约听见了啜泣声。自己的好友,那个和尚跪在门后一直在哭。上一次看他这样哭,还是在藏经阁,他一个人坐着,拿着一卷经文,哭了整整一天。
“你总是在为这个人掉眼泪!”唐糠裳吼道,“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就这一个人,每次都是因为他,每一次你笑不出来的时候,你伤心的时候,都是因为他。
“杨九天,你为什么要接近他!你比他大整整十二岁,你们根本就不般配!他一遇见你,什么都荒废了!你还要耽误他多久!你还想要束缚他多久!他不欠你的!”
唐糠裳是真的想杀了他,前所未有的对此人动了杀心。
阿九自始至终没有解释过一句话。他只是坐着,沉默着,一言不发。
最后唐糠裳狠狠将手一甩,竟收起了千机匣。
“我不会再把他交给你了。”
你在我这里,信誉从此清零。我也希望,你再也不要来见他。
“就当他死了,杨九天。当他死了。”
**********
袁峰被唐糠裳带回了唐门。他坐在那熟悉的榻上,抱着膝盖,什么都不说。
药也不肯吃,饭也不肯吃,从清晨坐到傍晚,也不同唐糠裳说话。
而唐糠裳就独自站在院子里,手支着篱笆,垂着头沉默了许久。久到唐魈回来看到他的样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为什么……”唐糠裳在喃喃自语,“为什么我一手带大的……尽力庇护的人……要被别人几次三番伤成这幅样子……”
又为什么,他不肯回头,不肯彻底断了这份念想。
死在那个人手里都没所谓吗?唐糠裳想。他无法理解。
“我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你恨我就恨,怪我就怪。我不能看着你死。”
他站起身来,回屋子里去看袁峰。那家伙仍然抱着膝盖,虚弱地坐着,还在微微发抖。
“给我吃药,吃饭!”唐糠裳推开他的门道,“给我睡觉!休息!”
他对着袁峰发火,吼得他越发害怕。到最后,他甚至听到了袁峰的哭声。
“糖糖……对不起……你别生气了……”袁峰哭道,“我不去见他了……我听你的……你别生气了……”
唐糠裳那根弦终于绷不住了。他走过去一把抱住袁峰,哄着他,安抚他的情绪。
“别怕,我不想对你发火的,别怕。”他拍着袁峰的后背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太心急了。”
袁峰抓着他的肩膀,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唐糠裳看着他的发白的脸色和发抖的嘴唇,知道不能太过刺激他,因此还是端来药喂他吃。
他喂的,袁峰不敢不吃,也不敢哭,只是发着抖他给什么就吃什么。但唐糠裳知道,他又病了,而且恐怕只会病得越来越厉害。
“不准再去见他。”
“嗯……我不去。”
袁峰这一次很听话,从来没有这么听话过。只是唐糠裳看着他的眼睛,一点光亮都没有,死寂一片。
他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连汤药也喝不下,咳嗽着,几乎醒不过来。唐魈查看了他的伤势,觉得他在恶化,原本就是勉强才捡回一条命,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好在唐魈有补天的心法,想了一些特殊法子,多少还是为他固元补气,保住了他的命。但他郁结难消,休息的也不好,虽然在尽力听从唐糠裳的安排,但仍然日益衰弱下去。
本来就很单薄,好容易养了几天壮了一点,现在又都消瘦下去了。
其实唐糠裳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可他又不觉得后悔。
不然呢,还能如何,把他还给那个人,然后……也许下一次,他真的就连命都没有了。
他知道袁峰是心病。能治的就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也一样有心病。而大约能治他的,也只有袁峰。
*********
袁峰在竹楼里躺了五天。第五天早上的时候,他问唐糠裳,说想喝点粥。
巧合的是,早上的时候,有人托人送来了一罐红稻米粥。唐糠裳想丢,但最后还是拿来给了袁峰。这一次袁峰倒是很听话,乖乖的都吃光了。
他肯吃东西,就看着好了一点。唐糠裳很怕他大喜大悲,但袁峰看起来,似乎没有过度去折磨自己。
既没有放纵自己的情绪,也没有让自己痛不欲生。他不作也不闹,很安静地待着,偶尔还会对自己笑一下。
“我可以吃糖葫芦吗?”袁峰小心翼翼地问。
唐糠裳去了信使处。果不其然,仿佛有心电感应一般,有人寄来了糖葫芦。送信人是荼蘼,寄过来的收件人是自己。
他没有扔掉那些糖串儿,而是拿回去给了袁峰。袁峰接过来吃着,看起来心情好了一些。
“你真的不去见那个人了?”唐糠裳问。
袁峰摇摇头。
“不去了。”
唐糠裳点头。他拍着袁峰的肩膀,想说什么,终究也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第五天傍晚的时候,有人抬了许多东西过来,都是金银珠宝,玛瑙玉器,还有许多绸缎布匹,挂件披风一类,皆是名贵之物。
“这是……”
“聘礼。”
一个声音说着缓缓靠近,随之而来的是铁甲之声。唐糠裳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铠甲的天策站在不远处,背后背着一杆长兵,而手中牵着一匹银纹白底的里飞沙。
那天策穿的是一身崭新的朔雪,看着中规中矩,穿在他身上却甚是好看。来的时候,他脸上带了一张[纱无赦]的面罩,只露出了一双金色的眼睛。
来人停在竹楼外,抬头朝二楼的方向看。袁峰的窗子开着,他坐在竹榻上,转过头时刚好可以从窗口看到那人,就站在院子外。
“知道这身甲胄的名字吗?”来人问,“[一夜楼兰]。是不是很好听?”
楼兰……
袁峰忽然明白,他要去大漠了。
但是袁峰没有回应他,甚至都没有出去。他只是坐着,转头看着,远远地看。
“你还敢出现在这里。”唐糠裳冷冷地低声道。
“我来看看自己未来的夫人。”
“杨九天!”
“是。这是他未来夫君的名字。”
唐糠裳无名火起,已经甩出了千机匣。但来人却转过身,牵着马缓步离开了。
走了几步后,那个戴着纱无赦的男人又停了下来。侧头看了一眼那扇窗子。
那双金色的眼睛对上了袁峰墨色的瞳孔。两人注视着彼此,之后袁峰朝他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送远行客离别,虽恋恋不舍,却尊重他的选择。
之后那个人扬起手臂,按在盔甲上,轻轻拍了拍自己的护心镜。
[养心]。
我是,你也一样。
接着,那将军忽然翻身上马,一声嘶鸣声后,便快马加鞭,离开了竹楼。
而袁峰一直目送着他远去。任由马蹄掀起烟尘,消失在古道之上。
“哥哥……”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不若天公见玉女,大笑亿千场。]
“白日何短短……”——李白《短歌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4章 血引-远行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