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日光依然很好，照在那些苍松翠柏上，说不出的生机盎然。
一只脚赤着踩在地毯上，有人翻身下来，随便抓了一件别人的衣服穿上，松松散散地扎着，去给自己倒茶喝。
凉茶倒入杯子里的声音很是诱人。躺在榻上的那人懒懒地倚着，看着对方，忍不住招呼了他一声。
“峰峰，给我也倒一杯。”
袁峰自己先喝了个够，然后给他倒了一杯，端过来让他喝。阿九接过杯子，一边喝着一边打量着袁峰看。
他发现袁峰似乎变得更漂亮了。就仿佛一瞬间五官都长开了一样，原本还有些少年稚气，如今再看却觉得眉目都很凌厉，甚至很精致，看人时自带几分算计，气场也有些深沉难测。
“你好漂亮啊。”阿九道。
“哦？”袁峰眉头一挑，“这么嘴甜，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真的漂亮。”阿九端详着他道，“还很有那么点……高高在上的样子了。看来以后不能叫你[峰峰]了，得叫你[峰哥]。”
“好啊。你先叫，让我开心一下。”
“那不行，你是别人的峰哥，但还是我的峰峰。”
阿九喝光那杯凉茶，觉得不太解渴，还想再来点。
“我还想再喝一杯。”
“行。不过那之前……”
袁峰说着，走到桌边，拿过一只小碗，一个匕首。阿九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见他将匕首抵在掌心里划了一下。殷红的血滴滴答答落在碗中，看得阿九眼睛生疼。
“峰峰！”
“先别嚷。”袁峰道，“等下跟你说。没事的。”
他倒了小半碗血，随后将手一擦，便端过来给阿九。
“喝了它。”袁峰道，“不然的话会死的。”
阿九却先去查看他的手。谁知低头看时，他掌心的伤口居然已经痊愈了。
“这是……”
“别浪费我的血，快喝。”
阿九接过碗，看着里面那红色的血液，犹豫了半晌还是仰头喝了进去。他发现这个人的血居然不是腥的，而是当真和桃花酒是同样的味道，甜美异常。
“怎么回事？”
袁峰又给他倒了一杯凉茶，之后想了想，还是把遇见水封魂前后的事情和当中的细节，想的起来的都告诉了阿九。
阿九听了，看了看他胳膊上的红色印记，心说果然是个不对劲的东西。
“此法确实有效果是吗？”他问。
“确实有。我修为恢复了一些。但每次之后你必须喝我的血，不然的话你会修为尽失。”
“每次都要吗？”
“除非我气海满了，不再汲取修为。应该就不用了。”
“是……只跟我吗？”
“是啊，只是跟你。”
阿九听着，摸着袁峰的手臂，觉得这件事怎么听都很诡异。
“我不太赞同用这种方法。太阴诡了。”他好言劝道，“能用常规奇花异草能解决的，就不要依靠这些蛊术吧。”
虽然大概这种蛊很有效，也会让这个人变得很漂亮，但谁又知道是否有什么不可逆的后遗症呢。再者……水封魂到底是救他还是害他，尚无定论。
阿九更倾向于这不是件好事。
“听话，别再用了。”他道，“回头想想办法把它解了。恢复修为还是保守治疗得好。”
袁峰想了想，也只能无奈地叹气，点了点头。
“好吧，那就听哥哥的。”
“真乖。”阿九一下子就将他抱住了，“真乖。”
*********
傍晚的时候，袁峰做了一些吃的给阿九，都是些家常小菜，倒是不难。他这里厨房和食材都有，院外不远处就是车夫，可以随时去集市采办。果然方便得很。
他给阿九做了番茄炒蛋、醋溜土豆丝、清炒小白菜、豆腐酱汤还有白米饭。算是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正儿八经让阿九尝尝自己的手艺。之后袁峰为阿九盛了满满一碗饭，又把筷子递给了他。
“哇。”阿九欣喜若狂，“好丰盛啊！”
他夹着菜吃了几口，发现非常好吃。袁峰做的菜味道很不错，每一道都让他食指大动。
“好吃！”
阿九大口吃了起来。袁峰看他喜欢吃，心里很高兴。他给九哥夹着菜，觉得很难得看到他这么开心的时候。
但其实杨九天这个人有个习惯。他喜欢吃的菜，会一直盯着吃，而且吃很久都不会腻。菜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所以先前他也是吃不饱也吃不够。最后袁峰实在不耐烦了，把他给推开了。
“你没完没了了是吧？”
阿九端着饭，吃着菜，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情。但是他觉得他的峰峰真的是越来越好看了，哪怕不吃菜，只看着他的脸，就着米饭都能吃两碗。
“想什么呢？”袁峰被他看得很别扭，就皱起了眉。
“没什么……”阿九笑道，“我白天一直在想水封魂和海靖寒的事。”
“怎么说？”
“我在仔细回忆玄寂认不认识这两个人，但我没什么印象。毕竟我们亲友几乎不太互通，我只是模糊认识几个脸熟的，也对不上名字。其余的基本就不熟了。”
“这两个人都是杀手榜上的人物，说真的我不觉得我能跟他们有什么交集。”袁峰叹道，“如果说是为了唐糠裳，那还有点可能。要是为了我，就很奇怪了。”
“我问过荼蘼水封魂的下落，但荼蘼说那孩子很叛逆，有时候几日都找不到他人影。我一直以为他对你下手是为了报复他的蛇被你给……”
“九哥，吃饭呢，不提那件事了。”
“好好好。但我想，这次他又找上你，怎么看也不是因为蛇，恐怕另有目的。”
“但我觉得他们并不想杀我。倒像是……来跟我确认什么事的。”袁峰沉思道，“罢了，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就不会来。既来之则安之吧。”
他说着，又给阿九盛了碗汤。
吃罢晚饭之后，袁峰也没有回唐门，而是待在了阿九这里。他刷着碗，阿九扫着地，两个人把庭院打理得干干净净，东西也收整得很利落。
“圣僧打算何时还俗啊？”阿九打趣他道。
“我有头发的。”袁峰擦着盘子道，“我有红发、白发、黑发，好像还有金发。但是我不知道上哪去易容。”
“别啊，你还是当个小和尚就好。”阿九从背后抱住他的肩膀道，“你的慈悲心和空欢喜只对我就好。”
“哥哥，玄寂给你的，可不是空欢喜。”袁峰笑道。
“什么？”
“没什么。哥哥要是不懂，我就不再说了。”
腰上缠过来一只手。阿九抱着他，搂紧了他的腰。
“我知道。”
只是想听你亲口说。
“峰峰，我一直想问你，这是你的真名吗？”他贴着那人的耳朵问。
“是啊，怎么不是。”袁峰笑道，“不过，这个其实是我的小名。朋友们都这么叫我而已。”
“你的大名叫什么呢？”
“袁枫鹤。”
枫鹤……阿九抱着他。觉得很喜欢。
日暮西山之后，两个人各自洗漱，也准备休息了。阿九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袁峰见了，就上前拿过他的梳子帮他梳。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背，三梳梳到白发已齐眉。”
阿九从镜子里看着他。记得这些话，他曾经也说过。
“你想和我白发齐眉？”
“我想和你白头到老。”
袁峰自然而然地说着，又去看镜子里他的脸。看着看着，便慢慢抱住了他。
“哥哥真好看。”
“你更好看。”
“但哥哥比我骨相好。”
只是这张脸……依旧不是他自己的。不知道他还要用多久。
“就快了。”阿九知道他的心思，便安慰他道，“荼蘼说我好的差不多了。或许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那可太好了。”
袁峰抱着他，跟他亲昵了一会，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哥哥，我过段时间要回一趟少林。”他道，“很久没见小旭了，得去报个平安。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阿九神色一顿，过了一会……忽然黯淡下来。
“我不能跟你过去了。”他低声道，“其实……我也有件事要说。我要去一趟龙门。”
“龙门？去龙门做什么？”
“据说那里有些草药，想去碰碰运气。”
“不许去。”袁峰抱紧了他，“我不想跟你分开。或者你带上我一起去。”
“你不是要回少林吗？”阿九叹道，“你想回去……就回去吧。”
“哥哥，我听说……小旭是你一手带大的，你们感情很好。”袁峰道，“你真的不想他，也不回去看看他吗？不说彼此相认，但至少是……”
“小旭如果见到我，是一定会认出我的。”阿九道，“我不是不想他，我是不敢。一想到他，我心里就很难受。我其实很想见他。”
想见，却不能见，时机不合适，契机也不合适。贸然相见，徒惹后患无穷。到时候恐怕消息扩散，反而坏了事情，出现不可挽回的局面。
“可是小旭很想你。”袁峰道，“我见过的，他真的……一直都很想你。”
没了你的庇护，孤身一人活着，独对着冷清的月色回忆哥哥。
“他才是你的亲弟弟。他叫你哥哥……比我适合得多了。”
镜子里的阿九有些动容。随后他眉头微微皱起，却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也很想他。”他喃喃道，“真的很想他。”
自己作为一个哥哥来说，确实挺自私的。回返这人间，却唯独没有去见那与自己同一血脉的人。大约近乡情更怯，怕一切只是镜花水月，得而复失。
“回去看看他吧。看看他是不是一切都好，然后告诉我。”阿九道，“但是别跟他说我的事，什么都别说。替我多安慰安慰他吧，如果他……真的很想我。”
“可我想和哥哥去龙门。”袁峰撒娇道，“我不要被你丢下。我也要去。”
“龙门很危险的，小傻子。”阿九捏了捏他的脸，“风沙又大，你的身子骨不好，受不住的。”
袁峰委屈地叹起气来。他心里知道，九哥此去必然奔波，若带上自己，还要分心照顾，恐怕还会拖他的后腿。自然不比他独自一人，“无妻一身轻”。
袁峰并不开心，却也心知自己只能答应。
“那你要送我回少林。”
“好。送你。”
“要早点回来，来找我。”
“好，我答应你。”
“不许在龙门认识别的小情人。”
“好，绝对不会。还有什么？”
“还有……”袁峰仔细想了一下，“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照顾自己。”
“这些话，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阿九说着，把他抓过来抱在怀里，低头贴了过去。
*********
两个人那段时间大约是都累了，所以白天也不做什么，就是吃了饭收拾了碗筷就休息，依偎在一起沉沉入睡。两个人彼此都能给对方安全感，所以抱在一起的时候比一个人的时候休息的更好。
袁峰最喜欢枕在他肩膀上睡，一睡就是一天。阿九觉得他像个嗜睡的猫，也像个收了刺的小刺猬。他睡得沉自己也安心，就抱着，拍着，也慢慢睡着了。
阿九没有告诉他，自己其实准备了很多聘礼给他。等他住进来，就都给他留着，再置办一些田产之类的租赁出去，挂在他名下，收的租子都给他。
媳妇儿得富养着，滋润的鲜美一点，吃起来才好吃。
阿九比他先醒过来，看到他还在睡，就细细端详着他。看够了之后，又亲吻他的鼻梁，然后搂在怀里抱紧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袁峰嗅着越来越甜了。指尖轻轻擦着他脖颈上的血管，阿九竟然有一丝丝回忆起了他血液的味道。喝起来是甘甜的，能缓解干渴，如果能抱着他，咬破他的血管痛快地喝一次，也就值了……
我在想什么。阿九急忙摇头回神，觉得自己大概是睡糊涂了。他闭上眼睛，准备再睡一会。
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一阵铃声。
那铃声很诡异，诡异得很熟悉。他先前曾无数次在李渡城听到这样的铃声，但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阿九没有动。过了一会后，他忽然慢慢睁开了眼睛。
*********
袁峰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九哥不在旁边。他揉着眼睛，起身四处看了看，也没有看到九哥。
去哪了？
他起身去屋外查看，却发现九哥也不在外面。桌子上也没有留信件或者字条，这家伙居然不告而别了。
“跑哪里去了……”
袁峰很奇怪，便在阿九的私邸里四处寻找起来。但找了半天，仍旧一无所获。
就在他倍感诧异的时候，他忽然看到在院子的深处，一个僻静的角落里立着一块偌大的石碑。那石碑上面空无一字，足有一人多高，倒是雕刻得十分精致，四角还有浮雕。不知为什么……看着莫名很像一座……墓碑。
袁峰很奇怪院子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他左右看了看，思考了一下，还是走到附近仔细查看。
驮碑的是个赑屃，长得有些凶恶诡异。袁峰上上下下把那石碑打量了一番，也没看出什么不妥当来。就只是那赑屃嘴里含着一颗血红色的珠子，看着有些格格不入。
袁峰下意识地伸出手指碰了碰那颗珠子，觉得它是活动的。于是他尝试转动那颗珠子，猜测它会不会是什么机关。
大约是他误打误撞，又或者他本就有这个机缘。那居然真的是个机栝，也在阴差阳错之下被他碰开了阀门。立刻那石碑便从中裂开，缓缓向左右移动，露出一条向下的石阶来，似乎是通向一处地下室。
那里面莫名有一股阴气，隐约可见黄泉鬼火在幽幽闪烁。袁峰吓了一跳，急忙想关上机栝，但接着……他就隐约听到里面似乎传来了阿九的声音。
“峰峰……”
的确是他，还在念叨着自己的名字。
袁峰一时好奇，心说他在里面做什么呢？他觉得有那个人在应该没事，便大着胆子走下了石阶。
他的脚步声回荡在石阶上，而里面十分幽暗，只是在左右两侧的石砖上漂浮着一些鬼火，有蓝的，有绿的，也有红的。它们旋转着，照亮了这间无光的地下室。
这里的摆设和路径，看着隐约和藏剑那武器库有些相似，只是要更阴森一些。总觉得这里面的东西都是从陵墓里搬出来的，到处都弥漫着一股腐朽之气。
“九哥？”
袁峰一边走着，一边喊那人的名字。他不知道九哥的府邸里怎么会有这么一间地下室，还这么阴森。难不成……他其实是古墓派传人，躲在里面修炼什么绝世武功？
这地下室地方不小，弯弯绕绕，也不知哪里是尽头。但袁峰感觉到自己离那个人越来越近了，似乎……他就在不远处。
“峰峰。”
他又听到了那个人的低语。
眼前终于逐渐开阔起来，袁峰迎面所见的，居然是数间破败的牢笼。而在牢笼尽头有一件密室，门打开着，里面隐约有血腥味传了出来。
袁峰觉得不对劲。他一下子想起了上次被割喉的那个小天策，顿时暗道不妙，立刻朝那间密室冲了过去。
“九哥！”
他一下子停在门口，以为他又在杀人喝血。但随即，他就愣在了原地，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那里面满是血迹，墙壁上，地上，甚至桌椅上，都是或新或旧的血。而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很多野鹿和狍子的尸体，有人正半跪在那些东西前，似乎在啃食着什么东西。
听起来……像是嚼生肉的动静。
袁峰猛地捂住了嘴。但紧接着，那人的咀嚼声停止了，继而缓缓转过头来。
幽暗的密室内，他那双金色的眼睛亮的惊人，瞳孔如野兽一样竖着，嘴里还咬着一大块血淋淋的鹿肉，上面不断滴落着红色的血。
他念叨着自己的名字……却在啃生肉？
袁峰觉得不对劲。之后他看到杨九天唰啦一下，抓着那块肉撕掉了很大一块，咯吱咯吱地咀嚼着。
“跑。”他嘶哑道。
不用他再说第二次，袁峰立刻转头就跑。他沿着来时的记忆拼命地在这地宫一样的地方寻着生路，隐约听得到后面有动静传来，但他根本不敢回头。因为他很怕一回头就看见那个人血糊糊地追赶着自己。
“峰峰……峰峰……”
声音忽近忽远，但感觉始终也没有甩脱。袁峰迂回绕路，想方设法躲避。他清楚地感觉到那人一直在死死跟着自己，只不过……尚有一段距离而已。
但跑着跑着，他有些跑不动了。于是他闪进一处杂物室，蹲在一处桌子下，屏住呼吸，一动不动。那屋子很暗，只有走廊里有鬼火，他想赌一把试试看能不能躲避掉这个人。
外面起先很静，但接着，脚步声就传了过来。那人已经追到这里来了，却显然失去了他的气息。于是袁峰听到了外面走廊里传来声响，那个人在慢慢地走着，寻觅着他可能逃亡的方向。
袁峰死死捂着嘴，什么动静都不敢出。他听着那脚步声逐渐靠近，徐徐接近了这间杂物室。
“峰峰。”
他在桌子下，看到一双腿立在门口，显然有人正在查看。袁峰因为害怕而微微发抖，但仍然极力屏息凝神，同时收敛自己的气息不要暴露，等着那人自行离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人似乎觉得他不在这里，于是便转过身，朝别处去了。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远处，后来就没有了动静。
袁峰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他急忙从桌子下爬出来，立刻跑了出去。他朝相反的方向跑着，隐约还记得那石阶的位置，便一路疾驰而去。
先逃出去，逃出去再想办法。实在不行……去找糖糖或者荼蘼，总归会有办法的……
他拼命地跑着，绕过幽暗的走廊和鬼火。再转一个弯时，便迎面看到了那悠长的石阶向上延展，尽头是打开的石碑入口。
袁峰喘了口气，心说终于到了。他一鼓作气，准备冲上去。
“峰峰。”
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肩膀，紧接着，另一只手则揽住了他的腰。有人从背后拉住了他，将他搂在了怀里。
他的后背撞在一个人身上，刚要出声，嘴却被人捂住了。
“唔！”
有人在嗅着他的后颈，轻轻亲吻。
“我好渴，峰峰。”
袁峰想挣扎，却又挣扎不能，就这样被对方钳制着，又慢慢拖回了黑暗之中。
他看着那道石碑渐渐合拢了，犹如阻挡了最后一丝希冀，将光彻底隔绝在了外面。
暗无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