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峰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人在背着自己走，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的很慢，像是怕颠簸到自己。
他勉强睁开眼，看到自己趴在了一个唐门的后背上。他扎着熟悉的高马尾，身上还有一股竹子的味道。
“糖糖。”
袁峰抱着他的脖子，又闭上了眼睛。
“马上就回去了。”唐糠裳道，“没事的。”
袁峰将头贴着的肩膀，喃喃着，想跟他再说说话。
“糖糖，我觉得很有意思，”他低声道，“每一次我真正穷途末路时……来带我回家的都不是他，而是你。”
“我是你兄弟啊。”唐糠裳道，“情缘有时尽，兄弟无绝期。”
“糖糖你知道吗……我曾经做过一个梦。”袁峰呢喃道，“我梦见你把我杀了。”
唐糠裳侧头看了看他，将他朝上方掂了掂，继续行路。
“为什么我要杀你？”他问。
“糖糖你想过没有，其实我不是玄寂，是夺舍了他的孤魂野鬼。”
“想过。”唐糠裳诚恳道，“但是，你的性子，和十七岁的玄寂一模一样，像的很难怀疑是夺舍。”
“但你还是认出来了。于是……你就趁我午夜喝水的时候，把我的心脏扎了五个洞，然后跑了，从此杳无音信。”
“那我还挺狠啊。”
“我在那个梦里过的并不好，遇到了很多不好的事。”袁峰继续道，“没什么存在感，被人推搡来推搡去，而你再也没有出现。”
“那只是梦。”
“江湖夜雨十年灯……归来落日满山河……”袁峰在他背后笑道，“你是浮光掠影的惊鸿，我是轮回千载的孤灯。”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袁峰笑着抬头想看他，但唐糠裳避开了他的视线。
“为什么一定要情缘呢。”片刻后，唐糠裳忽然道，“一个人好好长大，为了野心，为了自己活着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遇上什么人，然后患得患失。”
“这话你最没资格说。”袁峰啧啧道，“你那么多前情缘。”
“因为你又不陪我打名剑打秘境打战场。”唐糠裳却皱着眉道，“我就你这么一个过命的兄弟，可你天天胆小如鼠，就知道卿卿我我，毫无野心。我总不能吊死在你这棵歪脖树上。老子要当人上人。”
可你心里眼里，就只有那么一个杨九天，为了那个男人，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唐糠裳最不喜欢的就是他这种为了情不要命的人。
“要不因为是你，我早把你脑壳都揪下来。”他没好气道，“王八秃，除了给我惹一堆麻烦，没有一件好事。”
袁峰却嘻嘻笑着，有些累了，又趴在了他的肩膀上。
“对了……糖糖……是你救我出来的吗？”他虚弱地问。
“不是，是我师父。”唐糠裳道，“他……从水封魂手里把你救了。”
“水封魂……”袁峰忽然顿了一下，“糖糖，他死了吗？”
“没有。唐魈留手了，怎么了？”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袁峰舒了口气，“糖糖，你千万别杀他，不然你可能会后悔的……”
“为什么？”
“别问了……反正别杀他。他对我其实也没有杀意……他好像只是有话问我……”
可能只是……有些与自己有关的过去，他想要证实。
袁峰是真的累了。他有些说不动了，继而咳嗽起来。
但陷入昏迷前，他仍旧有一句话嘱咐唐糠裳。
“糖糖……”他仿佛呓语般道，“不要告诉九哥……也不要让荼蘼知道……”
“这又是为什么？水封魂是荼蘼养大的，子不教父之过啊。”
“可荼蘼不是坏人啊……”袁峰道，“他做的红稻米粥……我还想再尝尝……”
还很想再尝尝。
袁峰说着，靠在唐糠裳的肩头，失去了意识。
唐糠裳停住了脚步。他回头看着袁峰，轻轻晃他，却发现他没有醒。
“好，”他道，“我答应你。可是……”
他听得到啊。
荼蘼就站在他们后面，正望着他们看。唐魈发信发得极快，也多亏他过来，才及时治疗了袁峰。所以他一路都跟在他们后面慢慢走着，一句话都没有落下。
唐糠裳沉默着，微微叹了口气。
“装不知道吧。”他对荼蘼道，“他……不想伤害你。”
[荼蘼不是坏人啊。]
“嗯，好。”
荼蘼说着，微微笑了一下。他垂下头，隐约有什么东西落下来，坠在泥土里消失了。
*********
唐糠裳把袁峰带到了荼蘼的吊脚楼，将他放在了二楼的房间里。
“我觉得他这个时候，可能更需要你。”他道，“你陪着，他估计很高兴吧。”
阿九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背后，什么都没有说。
唐糠裳伫立了片刻，还是转过身，擦着他的肩膀离开了屋子。
“你不要再伤害他了。”
那个人消失在屋外，而阿九只是沉默地望着竹榻上的人，直到荼蘼拍了拍他的肩膀。
“或许这一次，是他需要你了。”
关上门的时候，阿九想了想，还是朝竹榻走了过去。他手上端着一盆碎冰，被他搁置在床头，为袁峰降温用。
他有些发烧，摸着滚烫。阿九用碎冰在他身上轻搓，以缓解他的不适。
“哥哥……”袁峰却呓语起来，“哥哥……我热……”
“我不能。”阿九皱着眉道，“你还……没有好。”
“哥哥……哥哥……”
他看着快熬不住了，后面发起了高热，烧得很厉害，喝了汤药也不见效。
阿九觉得没有办法。他不想，但是他没办法。
他只能站起来，试着去摸袁峰的脸。但紧接着，就被他一把抓住手，直接翻身按在了竹榻上。
袁峰微微睁开了眼睛，能看到他眼底是冒着红光的，眼尾下也泛着一抹红色。他跪在阿九身上，抓着他的手掌摩挲自己滚烫的脸颊。
“吃了我吧，哥哥。”
就像……那样。
*********
袁峰有一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一个梦里，虚无缥缈，什么都没有。但耳边却传来转经筒的摇动声，似乎还有喇嘛们的诵经声，字字句句压制着他的心魔。
那之后他还听到了恢弘的钟声。无数经幡飘扬，无数大雪飞落，火种被洒在焦黑的木炭上。这是无法抑制的幻象。
他的脑中一片混沌，他看到了无数色彩斑斓的唐卡，看到白骨法器，看到那些卑躬屈膝的奴隶在艰难独行。他看到尸陀林主，看到幻舞的骷髅，看到什么人很欢喜，而什么人是他的神明。
他好像跪在地上，又好像跪在谁的身上。一切像是静止，又像是在转动。他觉得自己在汲取世间能量为自己所用。修为在增长，气海被填充。他看得见漫天火红的霞光。
“我觉得哥哥是谪仙，玄寂是邪魔。”
一只手掐在杨九天的脖颈上，手臂上现出道道红线，蔓延着刺入他的血管，汲取他的血液，吞噬着他的修为。而杨九天看见他一直在笑。
那之后他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血滴落到杨九天口中。
“这是给你的奖励。”
*********
袁峰一下子睁开眼睛，猛地坐起来，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太大胆了。
阿九就躺在他旁边，单手枕着手臂，似乎正睡着未醒。袁峰摸了摸自己的腰，觉得果然，自己应该是被折腾的不轻。但这是自己自找的。
他翻身下来，去取一碗茶来喝。喝了水之后，嗓子舒服多了。他揉了揉自己的肩膀，扭了扭脖子，听到骨头的咔嚓声，竟然觉得……十分轻松。
不敢说身轻如燕，但也绝对神清气爽。似乎连经络都被好好滋养，感觉心情都变好了许多。
袁峰将那身破军穿好，然后坐在竹榻边等杨九天睡醒。他抱着胳膊，翘着二郎腿，试图回忆那些事情，但只有些破碎和片段的记忆，不太完整。
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从前被这样折腾，早就遍体鳞伤了。这一次不但毫发无损，甚至走路都不难受。果然那几句密语所言……都是真的。
他想的出神，因为过于出神，甚至没注意到杨九天已经醒了，正在盯着自己看。
那家伙的神色很锐利，一双金色的眼睛如鹰隼一样看着袁峰。原本修为几乎已经亏空，但最后一刻，他喝了袁峰的血，随后便恢复如初，甚至觉得还想要更多。
他的血是在自己口中是甜的，就像桃花酒一样的味道。
而袁峰呢……
阿九觉得他比先前看着好看了很多，虽然也没有变化太大，但就觉得似乎皮肤变好了，白里透红的，气色也好，眼睛也很有神。
他伸手捏了捏袁峰的腰，把他吓了一跳。
“想什么呢？”阿九问。
袁峰转过头看他。他那双眼睛……看得阿九呼吸一滞。因为袁峰那双眼睛是墨色的，又深又黑，但不知为什么……却一丝光亮都没有，视线极为摄人，看着就像是……那种在暗中盯着生人的幽鬼。
他的眼睛，多看一眼都会被吸进去，深陷其中不得解脱。
“别这么看人。”阿九立刻摸着他的脸道，“好孩子，温柔一点。你太凶了。”
袁峰不知道他为何这么说，但是他在阿九的安抚下，眼神逐渐柔和起来，光亮也慢慢回来了。
“哥哥怎么了？”袁峰奇怪道，“我很凶吗？”
看到他眼神复原，阿九才松了一口气。他将袁峰拉下来，让他趴在自己胸口上。
能感觉到他的心性在潜移默化地发生改变。而且……他甚至也比先前更可口了。
唯一可怕之处，是他那偶尔就会出现的，幽鬼一样死寂的眼神。越专注越吓人。
“你还是我的峰峰吧？”阿九问。
“是啊，怎么不是。”袁峰磨蹭着他道，“一直都是。”
但忽然间，他像是想到什么，又坐起身来朝门外看。
“哥哥，我想出去走走。”他道，“我走一圈就回来。你想吃什么吗？”
“我跟你一起……”
“我自己去。”
袁峰说着就要离开，还示意阿九等他。于是阿九告诉他，自己想吃白糖糕。
但他出门之后，阿九实在不放心，立刻就起身跟了出去。
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