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出事了。那家伙在唐门的地盘上被掳走了。”
唐糠裳传话回来的时候,唐魈正在修理他的机关小猪。随后他将头一转,猛地持起千机匣就冲了出去。
“分头找。”
离开院子前,唐魈看了一眼篱笆。那个人补好的风车还在咕噜噜地转,随着风响个不停。
他一把将风车拽过来拿在了手上。
两个唐门几乎将整个唐家堡都翻过来找,仍然还不见踪影。眼见着日晷转动,心知天黑之前若是还寻不回来,恐怕要出大事,因此更是加大了搜寻力度。
唐糠裳借着杀榜身份之便,调动了唐门暗卫,开始地毯式搜查。唐魈则盘旋在高处,猜测着可能隐蔽的藏匿之地。
但仍然一无所获。
唐魈捏紧了手上那支风筝。过了一会,他忽然抬头望向了苍穹。
若那之上有神明的话,会聆听凡人之音吗?
[魈儿。]
依稀之间,他忽然响起了乌罗刹说过的话。
[迷惘之时,便问一问天际的启明星吧。或许它会指引你一个方向。]
圣火照耀之地,终会将那些阴霾驱逐殆尽。
唐魈在半空忽然张开手,将那支风车平放在了手心里。
“唐凰冀……”他道,“父亲,为我引路吧。”
那支风车起初转得很慢,倏地,它极快地转动起来,朝着某个方向晃动不停。
唐魈张开机关蝠翼,朝下方俯冲而去。
*********
袁峰意识到自己又晕过去了。
他本来说自己走的。但刚走到那五毒身边,却被他在脸上喷了一口烟,随后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似乎是被粘在一张大网上,动弹不得。他勉强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果然像个飞蛾一样,张着手臂被挂在上面。
脑袋上面似乎有动静,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结果竟看见了一只巨大的蜘蛛,正蛰伏在头上盯着他看,八只血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我的天爷!”
袁峰被吓得一哆嗦,结果一低头就看到下方的地上站着一个五毒,正靠着岩壁抽杆烟。
是在山洞里……袁峰看着左右的环境道,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醒了啊?”水封魂慢悠悠地抽着烟,吞云吐雾。
“你……到底跟我什么仇什么怨?”袁峰问,“还有那个……你能不能先让蜘蛛上去……实在瘆得慌……”
水封魂冷笑起来。他将手一抬,那毒蜘蛛便缓缓向上退去,退到了阴影之中。
“你不意外爷爷为什么抓你?”他问。
袁峰心说不是不意外,是意外也没用。你这又不是第一次抓我了。这个“爷爷毒”到底是怎么个心思,他一点也不知道。
“您大人有大量,让我死个明白吧。”他道,“还是说……你就是因为我当年对你的蛇……”
“给我闭嘴!”
水封魂一提这事就气得不打一处来。他勒令袁峰闭嘴,自己没让他说话不许张嘴。
“这位小爷,您就行行好,给我个痛快吧。”袁峰实在忍不住,“到底为什么要杀我啊?”
“我不是来杀你的。”
“那是来干什么的?”
“来睡你的。”
“睡我……”袁峰一听就怂了,“别,大爷,我不好吃,求放过。”
水封魂若有所思地抽着烟,徐徐喷出一团白色的烟雾来。
一缕蛛丝垂下,被他用手一勾,便抓着它徐徐升空,仅凭着这缕丝线缓缓靠近袁峰。那烟杆被他伸过去,用黄铜的烟斗处点在袁峰的眉心,又划过眉骨,眼眶,鼻梁,面颊甚至嘴角,然后摩挲着他的脖颈。
这回那东西不烫,而是温温的,但还是让袁峰心惊肉跳。
“你想干啥?”
“我在想,你真的都不记得了?”水封魂眯着眼问,“从前那些事……那些人……那些过往……当真都忘记了?”
“那应该也不是。”袁峰诚恳道,“我还记得我打烛龙殿是一把好手。”
“就停在了烛龙殿吗?”水封魂问,“南诏皇宫呢?”
“有点印象……”
“秦皇陵?”
“也有一点点……”
“范阳夜变?敖龙岛?”
“没印象……”
“阴山大草原、蓬莱去过吗?”
“也没……”
“哦。”
水封魂又抽了一口烟。他悬在那根蛛丝上,若有所思。
“那,[紫御华府]呢?”他慢慢道。
紫御华府?袁峰微微一愣,这不是唐糠裳给自己建的那个菜地帮的名字吗?
“记得啊,是我帮会。”他道,“里面啥也没有,专门种菜钓鱼的。”
水封魂的眼睛极慢极慢地眯了起来。
“看来是真不记得了。”
他说着撩起袁峰的右手臂。那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先前一点朱砂印,如今也消失了。
“你这个药引子,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水封魂用烟杆敲着他的胳膊道,“修为一点都没了,居然也不着急上火。”
“既来之则安之吧。”袁峰弱弱道,“我总觉得我的修为会回来的。”
“自然是会回来的。”水封魂道,“毕竟是[你]啊。”
他用烟杆在袁峰的手臂上一点。突然间,那火红的朱砂竟然又出现了,甚至比先前更艳丽如血。
“这颗不是守宫,是血引。”水封魂道,“我告诉你采阳之法,你去把那一位的修为夺回来。”
“算了吧。”袁峰痛苦道,“一个是大可不必你来我往的,再一个是为什么老是要用那种方法啊!就没有正常一点的吗!”
“他修为气海不可估量,可是个绝佳的补品。你把他吃了,延年益寿啊。”
“他又不是人参!”
“慢慢炖着吃也行的。”
“换个方法吧!谢谢您了!”
“这个法子有什么不好的?”水封魂抽着烟问,“你们俩又快乐,又和谐。彼此进益,相得益彰。”
难道不这么做,你们俩平时就不相与了?横竖都是要相与的,为什么不多加利用呢?
他这话说得袁峰哑口无言。但他觉得这不就白救那家伙了吗?
“我好不容易都给他,现在他要再给我,那他不就废了吗?”
“不会。”水封魂道,“他是毒人,你给他一点血……比修为管用。”
袁峰总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比这个更让他诧异的是……
“你是在帮我?”他觉得这个爷爷毒没安好心,“你会这么善良?”
“不会啊。”水封魂回答得堂而皇之,“谁不定我就是在诓骗你然后害你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袁峰耳边密授了几句话,然后又抽起了烟。
“信不信,做不做,就看你自己了。”
袁峰满脸嫌弃。他觉得不单纯了,原本情到深处自然相与,现在总觉得功利主义,带了目的。
“你又有什么目的?”他问,“你不可能不计代价。毕竟我把你的蛇给——”
“不准再提了!再提我就打死你!”
袁峰闭上了嘴。他心说这个小爷爷毒的脾气还真有点像唐糠裳,甚至那眼角眉梢的气韵也有那么一丝丝相似。
“你也是个毒人,对吧?”他道。
“关你什么事呢?”水封魂冷酷道。
“我们是不是从前认识啊?”
“你猜。”
“小哥,你这就不对了。我都快被你杀了,你还不给我一个痛快。”
“你想要个痛快?”水封魂笑了,“好啊,可以给你一个痛快。不过……”
他拍了拍手。这时,一阵脚步声便缓缓从外面传了过来。
一双黑色的靴子自远处慢慢走近,随之而来的,是个衣着灿金之人。来者竟是个藏剑,穿着一身拓印的破虏,举着一把罗伞舒翎缓步而入。随后,便停在了不远处。
与此同时,一股浓郁的血腥气蔓延开来,自那藏剑身上而出,隐约间还能听见阵阵怨鬼哭声。
袁峰的瞳孔缩小了。他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看见这个人。
“海……靖寒?”他低声道。
来人闻言,微微抬头,接着收起了舒翎伞。只见他面色苍白,大约二十几岁年纪,眼睛上蒙着一条黑布,看不见他的全部样貌。
他怎么会在这……
“阁下传信给我,相约枫华谷一见。”那藏剑低声道,“约定那日,我来了,阁下却爽约了。”
袁峰突然一愣。不好,连日来事情太多,他一下子将此事忘了。还有叶卿寒和那个小军爷……也不知道近来如何了。
但这实在是糟糕。自己居然言而无信,还被人找上门来指责了。但是……
“你们是一伙的?”袁峰皱着眉问,“你们两个……”
“也许,不止我们。”
海靖寒说着,忽然扯出重剑,一下子将它贯在了地上。
“还有人在等。”
袁峰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人?在等什么?他们又是谁?找上自己什么目的?
但这些他都来不及知道了。他甚至有种自己不会再知道了的错觉。
他感觉到海靖寒的气场变了。起先还是冷漠的,而此刻却突然杀气迸发,竟双手抡起重剑,在地上拖着便朝他杀了过来。
袁峰眼睁睁看着他高高跃起,剑气骤然袭身,而自己无法躲避。那重剑朝自己狠砸下来,顷刻间便要毙命。
在死亡来临前,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靡靡之音。
*********
其实,玄寂和杨九天之所以能够在梦境中互通,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二人是双修。
杨九天先前因为等玄寂百日,在雪中站得太久,意外被冻伤,自此患上了寒症,乃血凉之人。而玄寂天生哮喘,体质不算上佳,有几分不足之症,为血热之人。他二人功体一外一内,气血一冷一热,倒着实凑成了一对。
自破镜重圆之后,杨九天疼惜玄寂,颇有些为卿卿不顾性命之意。因彼此心意相通,也因体质适合,所以在一日休沐之时,便自然而然地坐下来,为对方推气血,传修为。
“得罪了。”
杨九天说着,要他背对着自己坐着,轻轻扯下他衣襟。玄寂背后肌肉很结实,掌心下触感微烫。杨九天双手运功推入他经络,舒展他心脉,缓解他的血热之症。
而后玄寂再转过身来,撩开他衣领,面对着他向他推气血。
结成双修后不久,玄寂眉间便出现了浅白色桃花印,而杨九天的锁骨上也出现了深黑色飞鸟图腾。他二人对彼此的眷恋,也愈来愈远胜从前。
印记和图腾只会在双修时显现,其他时候皆会隐去。玄寂觉得新鲜,很喜欢摸他的锁骨,杨九天也是一样,会常常亲吻他的眉心。再没人说他二人谁配不上谁,任谁再看,都说是天生一对。
只是有些时候,杨九天看着玄寂,总觉得他眼底会有红光一闪而过。他有些担心玄寂是否功体有异,但又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什么。
其实玄寂喜欢自己清清冷冷的和尚模样,他知道杨九天也喜欢。所以他一直穿着那一身破虏,与杨九天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而杨九天偶尔会尝尝他的味道,是淡淡的桃花香。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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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峰隐约觉得,自己似乎站在一片火海里面。
他闭着眼睛,听着耳边有锁链声响,梵音不断,而阵法张开,压迫感重重递进。
“虚妄!虚妄!”
有人在喊着什么,像是斥责,又像是他的名号。而周围血腥气越来越重。
“收手吧!”
收手?
我才不要收手。
那破虏僧人被困在一道阵法之内,他没有睁眼,却只是竖起二指,随后手指结印,骤然向虚空处一甩。顷刻间阵法便被撕裂,而四周涤荡开一道强劲的气场,将包围之人悉数震得向后飞去。
“吾,不会收手。”
钟声响起,如地狱道恶音,庄重肃穆却十分诡异。般若绝扩散开来,那和尚缓缓睁开眼睛,一双血红色瞳孔冷而寂,周身散发着道道金色佛气,环绕着他久久不散。
“你心魔太重!”
“哦?”那僧人冷笑,“是吾心魔重,还是尔等见吾心魔重?”
与其诸多废言,不如直接动手。要上便一起上。
玄寂将手一伸,周身煞气迸发,起功力之强悍,令在场之人心下骇然。
那双红瞳亦微微发出光来。
“于吾而言,杀,即是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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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峰的右手臂动了一下。上面那点血引忽然在皮肤上蔓延开数道血线来,像蛛网一样,以血引为圆心,布满了他的手臂。
他的右脸上也出现了血线,甚至蔓延进瞳孔,将他的右瞳整个变成了血红色。
“杀……也是渡……”他忽然重复道。
海靖寒重剑朝他命门落下一瞬,袁峰忽然抬起右手,竟徒手接住了那把重剑。他的手臂因抵御其杀气而微微颤抖,海靖寒却感觉到一股磅礴的气海开始汇聚,自他身上由内而发逐渐爆发。
这修为功力,绝非常人所能及。
“不自量力。”袁峰道。
他猛地一甩手,瞬间就将海靖寒连人带剑震得飞了出去。海靖寒在半空反转数圈,被水封魂接住才勉强落地,中间在地上划出了一道深沟。
而那蛛网上的人左右看了看,只是轻轻抬手一拽,便将那蛛网毁坏殆尽。他周身气海扩散而发,径直从蛛网上跃下,轻缓飘逸地落在了地上。
袁峰半张右脸全是红色血丝,右眼也血红一片,抬头盯着面前那两人看。
“何事?”他问。
他一边说一边向前走着,却有些摇晃,显然还尚不能很好地控制这躯体。
水封魂示意海靖寒别动,自己则持起虫笛,朝袁峰走了过去。
“你果然还活着。”他轻声对袁峰道,“好久不见。”
袁峰看了看他,神色竟忽然有些黯淡,甚至有些疲倦。
“阿哥……”他喃喃道,“对不起……”
突然一下子,他一个不稳向前方倒去。但水封魂却一把扶住了他的肩膀,扶着他半跪了下来。
“阿哥……”袁峰闭上眼,喃喃自语道,“我想你了……”
言毕,他就不再作声,失去了意识。
水封魂扶着他,许久都没有作声。好半晌之后,他才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
海靖寒这时忽然神色一动,猛地朝洞口转身。另一道杀气已经扑面而来,追命箭瞬发,他立刻后退着躲避,险些被击穿内脏。
而在前方不远处,一个定国大唐门持着千机匣出现在他们面前。那唐门眼珠乌黑,脸上带着笑,像鬼一样盯着他们看。
“找到……了。”
海靖寒当即甩出轻剑,反手握在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