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早起去买了些粥。回来的时候,看到袁峰还在榻上睡着未醒。
他看着还是单弱,和先前在少林时判若两人。睡着的时候呼吸沉沉,倒像个小孩子。
阿九在旁边坐下,仔细端详着他的样子。之后他抬起手,轻轻摸着袁峰的脸。
“峰峰。”
洛阳城深巷里再与他重逢的时候,回忆便逐渐开始侵蚀脑髓。袁峰的性格像少年时的玄寂,单纯开朗,聪明活泼。心智却像后来的玄寂,坚韧沉稳,自有心思。
他比年少时成熟,却又怀着那颗赤子心。阿九觉得这很难得。
不是没有想过,若是当初没遇见过自己,他会怎么样?
瞿塘峡那个小和尚会不会就一个人成长着,一路长成大和尚。又或者……
袁峰就是没遇到自己的玄寂,认认真真一个人好好长大的玄寂。
“会不会没遇见我更好?”阿九轻声问。
他想知道答案。但是他却不敢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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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峰醒来之后,阿九喂他吃了粥,他吃饱了之后就开开心心地喊阿九去街上逛。
不管生多大的气,都总是很容易就原谅自己。他的性子真的跟十七岁的时候一模一样。
袁峰戴上了破军的斗笠,觉得想吃水果,就买了梨子一边走一边吃。之后他大概是累了,就找了处石台坐着,抱着膝盖继续吃梨。
阿九就站在旁边陪他。他看着袁峰那副松鼠一样好奇的神色到处张望,记得他是个活泼好动的,若是一身修为还在,大约又要飞天遁地的跑了。
“吃那么多梨,不凉吗?”阿九问,“少吃点。”
“没有别的吃啊。”袁峰道,“我不爱吃苹果。”
“其实你的脾胃没有以前好了。荼靡说水果生吃还是不养胃,让我煮熟了给你吃,还能喝些水果汤。”
“好啊,那哥哥煮给我吃。”
其实,如果阿九能光明正大的去唐门,不用避着唐糠裳就好了。
“怎么才能让糖糖放下戒备呢……”
阿九耸了耸肩,显然也没有好法子。他在袁峰旁边坐下,用拇指擦他的嘴角,觉得他看起来很乖。
“你总是能不记仇就不记。”他道。
“哥哥,我这个人,是最喜欢让自己开心的,不喜欢给自己找不痛快。”袁峰道,“就算是悬崖里的白骨,我也能想象它开出彼岸花来。”
“听起来……很美。”
“是啊,所以,心一定要向阳而生。”
哪怕知道你在李渡鬼城,知道你埋骨洛道,可我记着的,永远是那重重煞气中那双金色的眼睛。
再多鬼魅也阻拦不了你的熠熠生辉。
阿九微微一愣。他的瞳孔抖了一下。
“哥哥,眼睛应该是心之映射吧。”袁峰道,“你再也别让它蒙尘了。哪怕在逆境,也别暗淡下来。”
你不知道谁喜欢着你呢。
阿九愣了一会,像是忽然懂了什么,又微微笑了起来。
“我忽然……想到一个馊主意。也许可以让唐糠裳改变些想法。”
“馊主意哈哈哈,说来听听。”
于是阿九凑近他的耳朵,轻声说了什么。袁峰听罢,竟然有些兴奋。
“多谢哥哥成全我。”他道,“实不相瞒,我肖想好久了。但你放心,我会克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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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峰再回竹楼的时候,他看到唐魈已经醒了,正在坐在篱笆前修理机关小猪。
于是袁峰将一堆在主城买的零件丢给了唐魈,估计着他能用上。
“前辈,我能摸你的腿不?”他很认真道,“付钱的那种。”
“不用钱,随便摸。”
于是唐糠裳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那个死秃子在色迷迷的拍自己师父那两条长腿。
“啊啊啊!给我放开他!”他大叫起来,“贼秃!你别打我师父的主意!”
“他不介意的。”
“我介意!”
“跟你有啥关系!”
唐糠裳不准就是不准。他满院子追打袁峰,跳起来能有七八尺高。
但袁峰却开始以各种借口接近唐魈。吃饭,喝茶,讨论佛经,甚至是吟诗作画。
“前辈,听说你二内是补天心法?”他问,“那你会醉舞九天吗?”
“会。你要看看?”
唐魈说着就要切心法展示,但被袁峰拦住了。
他想了想那个画面,算了算了,太美了,一时有点难以接受。
唐魈跟他关系倒是越来越好了,平时的时候,倒是看不出他的精神有太大的问题,甚至还会觉得这个人挺好说话的。
“那是错觉!错觉!”唐糠裳大叫,“他会杀掉你的!”
“没事,让他杀吧。”袁峰道,“大长腿下死,做鬼也风流。”
“我打死你!”
他觊觎且肖想师父的腿,唐糠裳不是不知道。他的脸都绿了,难看得像是喝了毒药。
某日唐魈带着他们两个去打唐门密室,袁峰跟唐糠裳走在后面,盯着那两条勾人的腿,啧啧称赞。
“糖糖,实话实说,你不馋吗?”他问。
“馋。”唐糠裳冷冷道,“但我更想活。”
“我有个办法。”袁峰阴森道,“不如你我兄弟二人今晚联手把他撂倒,然后就……嘿嘿嘿。”
“嗯,然后明年的今天就是咱俩的祭日。”
眼看着他对师父的肖想日益加剧,唐糠裳连觉开始都睡不好。他老是梦见一个看不清脸的邪恶秃驴跟师父说了一大堆骚话,然后师父就被骗上了贼船。
“呵呵。”梦里那个邪恶的秃驴一边揽着唐魈的肩膀一边嘲笑唐糠裳,“你就是个没魅力的二流货。”
唐糠裳醒来的时候,气得鼻子都歪了。
然后他看见袁峰在院子里同唐魈说话,抱着胳膊,看起来相谈甚欢。
“有人说过你很美丽吗?”唐糠裳听到袁峰对唐魈问。
你就像一具躺在深渊里的骸骨。重见天日后,世人却看到了篆刻在白骨上的金色经文。
唐魈听的眼睛都亮了。
唐糠裳看的心都凉了。
他二话不说,当天就给杨九天发了十封信,怕他收不到,还给荼靡也发了几封。
“把你们家的和尚给我带走!立刻!”
阿九向来从善如流。他立时便出现,电光火石般带走了袁峰,临走还不忘多谢唐糠裳告知此事,回去一定好好管教。
他们离开之后,唐糠裳突然回过神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他总觉得……有种被设计了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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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峰躲在阿九的车里,笑的像个偷到灯油的小老鼠。
“你没看到糖糖的表情。”他嘿嘿嘿地笑,“他就像是生吞了两个柠檬。”
“但这实在是个馊主意,可也只有这个法子能试试。”阿九叹道,“唐魈对你没有别的心思吧?”
“没有。老山精看着不像个容易为情所困的,我觉得他……有别的在意的人。”
袁峰观察唐魈也好几天了。他发现唐魈有个习惯,会对着镜子发呆。
总觉得他看得不是他自己,而是透过自己在看另一个人。
之后他就会将镜子砸碎在地上。
他是在看谁呢?袁峰猜测着,但却没有说。
阿九架着一辆唐风双人马车,载着袁峰在成都漫无目的的游荡。他看起来像是在想什么事,竟有些走神。
“哥哥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唐魈把薛九霄的尸首藏到哪里去了。”
“这话……是怎么说?”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用的并不是我自己的躯体。而是薛九霄的。”阿九道,“有件事,也许你已经猜到了。”
“你是说……”
“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阿九载着袁峰,一路去了成都镇一处说书人那里。袁峰以为他要问薛九霄,但他却说,你能否讲一讲当年发生在神都的[红衣鬼童案]。
他给了那说书人几枚铜板。于是那说书人便讲起了有关过去之事。
红衣鬼童,是大约三十几年前的一则诡事,传说有个红衣小儿持着风筝,口中占卜大唐国运,出没十分诡异,一度引发了百姓恐慌。于是朝廷迅速组织了一个精英卫队,名[北亭卫],专门解决此事。而北亭卫的首领,便是薛九霄。
薛九霄此人天生异相,出生时霞光漫天,鹰隼朝贺,都道此人来历不凡。其人生来两侧鬓角便各有一缕红发,性格沉稳正直,样貌丰神迥异,着实是少年豪杰。
而那时候,洛阳城内有一座铜花楼,专门关押着许多诡异的江湖之人。其中被困锁其中的人之一,就是唐魈。
唐魈生性狠戾,行事阴诡,初出江湖不久,便做下多起大案,其人恐怖异常。但因为他与当年唐门的王牌唐凰冀长得极像,不少认错之人命丧其手。隐元会无奈,只能将其锁入铜花楼,严加看管。
为查鬼童案,只靠明面上的手段自然不行。于是唐魈被放出铜花楼,与薛九霄合作,共破红衣鬼童始末。
二人经历重重险阻,不知折了多少兄弟,甚至险些断了唐魈一条腿,才终于大破此案而归。但卷宗被朝廷隐去,显然有不可告人之处。但那之后唐魈恢复自由之身,薛九霄也官升三级,一时风头无两。
也因为这鬼童之案,他与唐魈成了好友。二人同历生死,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而一声兄弟,也就执念了一生。
薛九霄此人,其实就是薛归海的兄长。但兄弟二人并没有见过面。因为薛九霄三十几岁的时候,被人毒死在了枫华谷。他的父母思子心切,才生下了薛归海。
薛九霄乃是天之骄子,但薛归海却资质普通,处处不如他的兄长。加上性格顽劣,不为父母所喜,因此对他从来严厉冷漠。
“我那时魂魄从李渡鬼城被召回,却迟迟寻不到尸首。即将魂飞魄散之际,薛归海借了我他兄长的尸首。”阿九道,“那尸首保存极好。我附着其上,隐约之间……也窥探到了一丝残存的记忆。”
在薛九霄最后的记忆之中,他是喝下了唐魈给他的一壶酒,才立刻毒发身亡的。他对此事执念极深极重,因此阿九也对此记忆犹新。
所以他会在见到唐魈的时候有那么大的敌意。而唐魈的一声[老友],也成了薛九霄极其厌恶之事。
“是唐魈毒杀了薛九霄?”袁峰大惊,“当真是唐魈?”
“我不知道。”阿九却摇头,“但薛九霄的记忆……和执念……都是这么觉得的。”
“那你是怎么换回自己躯体的?”
“薛归海和唐魈做了交易。他协助我们寻到我在洛道的埋尸之地,而作为代价,必须归还薛九霄的尸首给他。”
[不要动我老友。你们动谁都可以,但他必须还回来。]
阿九回返本身之后,薛九霄的躯体便被唐魈带走了。至于他放在了哪里,没有人知道。阿九觉得心中有愧,便想同唐魈要回尸首,还给薛归海。但唐魈不愿意交出来。
“我想此事大约是无解。”阿九道,“但好像……薛归海却并不在意。”
他对他那位哥哥……没有任何感情。既没见过面,又反复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使得他甚至有些冷血。
袁峰听着,点着头,觉得这着实也是一桩江湖奇闻。
“薛归海……的确也是个讲义气的人。”他感叹道,“只可惜……”
大约是个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