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快睡醒之前,袁峰做了一个很诡异的梦。他梦见自己和玄寂一道在街上逛,结果却被杨九天给一左一右同时揽住了。
自己只是有些意外,但玄寂却立刻躲开了,显然很不喜欢。
“道貌岸然!”他指责杨九天道,“你想一秃两吃是吗!”
“别说两吃,就是三吃,四吃,只要是玄寂,我来者不拒。”杨九天堂而皇之道,“今天吃这个,明天吃那个,换着口味享用。”
想吃乖的就吃乖的,想吃野的就吃野的。自己喜欢的样子,他都能做出来。
“你不愿意,那我就先吃峰峰了。”
杨九天说着,突然将袁峰打横抱了起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噫……真甜啊。”
袁峰一下子就吓醒了。坐起来之后他愣了一会,就突然很生气。
一秃两吃?
他越想越气,恨不得杨九天现在就在眼前,把他大卸八块。
不过气归气,他还是有别的事要办。那一天他拉着唐糠裳又去了成都,想方设法跟衙门搭上线,把葬天枢的死因和自己的猜测林林总总暗示给了官府。
他没有明说可能是薛归海,但是建议他们朝某个方向去查。
但唐糠裳却用一副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
“你是不是傻?”他问,“你觉得有用吗?术业有专攻,人家不比你是个行家?你能查出来的东西,他们难道不知道?”
“我知道没用,只是这么做心里能舒服点。”袁峰委屈道,“你就当我是在凭吊不就行了。”
“我这么跟你说吧,你没看见这事连个水花都没起,显然是被压下来了吗?”唐糠裳道,“不管真凶是不是那个姓薛的,总归有人保着,估计早就定案成了意外了。所以我建议你什么都别做,不然反而会打草惊蛇。”
“有人保着?”袁峰吃了一惊,“大唐官府这么黑暗的吗?”
“哪个朝代不一样。水至清则无鱼啊。”
唐糠裳不以为意,袁峰却很义愤填膺。他自认胸怀大志,胸襟宽广,这种**之事在他看来,果然就是不对的!
“这个世道需要被改变!”
“省点力气吧大和尚。江湖人杀来杀去,死了太平常了。你凭吊的差不多就得了。”
唐糠裳此人冷血无情,很让袁峰伤心。葬天枢死的那么惨,罪魁祸首却逍遥法外,当真让人揪心。
但又能怎么样呢。无能为力。
袁峰心情很不好,不好的他回了唐门,坐在熊猫面馆前吃面的时候,都气鼓鼓地噘着嘴很不高兴。
面很快就上来了。他生气地拿着筷子吃,结果被烫得一声大叫。
“哎哟!”
“慢点吃啊。”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道,“心急吃不了热面。”
袁峰捂着嘴回过头,却一下子就看到阿九坐在旁边,正微笑着看自己。
“哥哥?”他一愣,“你怎么来了?”
“得花些心思哄你不是。”阿九笑道,“所以我就来了。”
“你不怕糖糖……又跳脚吗……”
“敢来就不怕。不过,我会尽量避着他的。”
袁峰看着他,忍不住想笑,但一想到自己还没原谅他,又立刻板起脸来。
“吃面自己付钱啊。”
“好。”
阿九也点了一碗素面,额外叫几个小菜,拿过来一起吃。他还从成都镇买了许多小点心,包起来装在盒子里带给袁峰。
“刚刚怎么不开心啊?”他问。
“我怀疑葬天枢是薛归海杀的。”
“薛归海?”阿九啧了一声,“他跟那家伙无冤无仇的,杀他做什么?”
“谁知道呢。”袁峰叹了口气,“给你出气呗。”
“我说实话,我自认没这么大的面子。”
“我不喜欢这个人。”袁峰吹了吹热汤,“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跟这种人当兄弟,但你看看他的所作所为……我很不喜欢。”
阿九明白他意有所指。他沉思片刻后,神色也有些黯淡起来。
“但我这条命,却是他和几个好友一起寻回来的。”他轻声道,“这么多年了,我跟他,还有溯徊,我们三个彼此信任,一直都没有嫌隙。但我知道他行事让你不快,他的事……给我些时间,我会去解决。”
“哥哥,别怪我挑拨离间,本来我并不是这种人。”袁峰道,“但以他为首的你那群亲友,把我一路耍的团团转。我没跟你作天作地,跟你恩断义绝,我对你很仁至义尽了。”
“我会和他们断绝关系的。”阿九道,“以后也……不去来往了。”
袁峰正吃着面,听到这话,停顿了半晌,忽然又开始叹气。
“你的朋友,不来往的话,会寒人家的心的。”
阿九无论如何,也没以为会听到他这样说,一瞬间非常惊讶。
袁峰却夹了一点小菜,放到了他碗里。
“那些人对你也是仁至义尽的,不是吗?”
纵然也许……和我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以后尽量和平共处吧。”袁峰道,“他们要是不喜欢我,我也可以不参与你们任何接触。同样的,也不要再来算计我和我身边的人。”
“峰峰……”
“男人该有男人的担当。我担当了我该担当的,你也要有你的担当。”
有些误会能解开最好,不能的话,就各退一步吧。
他这些话,杨九天在回五毒的时候告诉了荼蘼和飞羽。荼蘼在饲喂灵蛇,飞羽在擦拭机关匣。两个人都沉默着,谁也没说话。
过了很久之后,荼蘼忽然笑了一声。
“我一直都不讨厌那个小和尚。”他对阿九道,“飞羽你是知道的,话虽然难听,但也不是会趁人之危的人。但薛归海……”
“薛归海那边,我自己来。”阿九道,“但是你们给那人下红砂这件事……”
“这件事我们不后悔。该我们承担的,我们也承担。”荼蘼道,“但我们必须这么做,不这么做,救不了你回来。”
“可——”
“阿九,有件事你一定要明白,我们是你的亲友。”荼蘼看着他道,“玄寂对我们来说,永远都只是外人。如果他杀了你,我们是会去杀他的。”
“所以,这就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是吗?”阿九皱着眉道。
“或许吧。”
阿九还想说什么,这时候一只鸽子飞过来,扑棱棱落在他肩头上。阿九看到它脚上绑着信,便接下来展开看了看。
是袁峰寄给他的。里面是一朵彼岸花,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养心]。
临别之前,袁峰抱着自己,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后背。
“哥哥,好好养心。”他道,“这世间有我不能原谅的事,但不代表我不理解这些人。你不能寒他们的心,否则下次再有危难之时,会无人帮你。”
“可是……”
“我已经原谅给我下红砂这件事了。但是我希望,以后这些事如果要做,能够明白告诉我。我会答应的。”
对你我不吝啬一己之身,但我不希望你有所隐瞒。
“养心……”
阿九喃喃着,陷入了沉默。
*********
那之后,阿九经常去唐门找袁峰。但两个人只敢瞒着唐糠裳悄悄见面,不然的话,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袁峰自然很高兴见到他。他带着阿九去吃面,带着他看滚滚,还带着他去竹林里看萤火虫。这些都是他一早就想着和阿九一起看的。
“哥哥,我一直想带你来看看。”
袁峰张开手,看着那些萤火虫在附近飞舞,一时有些出神。
他起先还笑着,可笑着笑着,却又笑不出来了。
葬天枢就像是心里的一根刺。忽然间扎进去,拔除不掉,时不时就刺得人很难受。不知道为什么,袁峰总觉得他是因为自己才死的。
“哥哥,我以后会离别的人远点的。”他轻声道,“我不希望再有人因为我突然就死了。”
“峰峰……”
他这样说,阿九也觉得刺得慌。
袁峰要他陪自己去成都转转,散散心,他答应了。阿九知道袁峰身子骨弱,所以雇了一辆铺着软垫的车子载着他四处走。虽然他在一天天变好,但每次摸一下,还是觉得一碰就要碎了。
他这个样子,阿九自然也不敢对他做什么。每天能看到已经很知足了,也就不奢求其他了。
袁峰知道他的心思,有时候会冒险刻意逗逗他。但阿九却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等你好了再说。”
他抱着袁峰,为他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马车停在成都的时候,阿九先去找马厩安置,袁峰则来到那镇子外的大鼎旁边,又买了三支高香。
今日是葬天枢的头七。他烧了香,祈了福,之后去镇子上买纸钱和元宝,寻了处僻静之地给他烧了。
烧的时候天快黑了。袁峰觉得今晚不回去也罢,给唐糠裳发了信,没有明说自己跟谁在一起,只是让他不用担心,明早再回去。
“哥哥,你先去找客栈,我烧完这些就去找你。”
“你一个人我不太放心。”
“没事的。”袁峰朝旁边看了一眼,“你看那边,全是成都镇守卫。这里除了插旗,别的不能做。”
的确,那些守卫一个个持戟而立,或是来回巡逻,实在安全得很。阿九虽然不放心,但是也知道再晚些恐怕没了客栈,就只能露宿街头,于是趁着天刚擦黑马上去找,同时嘱咐袁峰千万不要乱走。
于是袁峰就拢着火盆,继续烧那些纸钱元宝。
“老葬,我也没别的东西给你,只能多给你烧点钱了。”他喃喃道,“希望你在那边过得好点,别缺钱花。实在不行……娶个媳妇,安置下来,好好过日子吧。”
“有点道理。”一个声音在旁边幽幽叹道,“但你就给这点钱,是不是有点少?”
“有就不错了,还想要多少。”袁峰忽然生气了,“还不是自己造孽,非要惹上我——”
他的手忽然停了下来,接着,他猛地转头,看到葬天枢就站在自己旁边,一脸若有所思。
那大苍云穿着一身朔雪,满脸是伤,一只眼睛也包着,嘴角还有血痂。
袁峰眼睛快瞪出来了。此时成都镇已经黑了,眼前只有这处火光亮着,照着那个来“取钱”的鬼魂,几乎吓破了他的胆子。
“有鬼啊啊啊啊啊啊!”
他立刻大叫起来,但接着就被葬天枢捂住了嘴。
“啊……大师……”他凑过来,阴森森地看着袁峰,“我在下面……好想你啊……”
“救——”
“我死的好惨啊……”葬天枢贴近他的眼睛,满脸哀怨,“我被人活活推了下去……我死的好惨啊!我好恨啊!”
“爹!”袁峰吓得大哭,“爹!不是我杀的你!我不知道!我错了!我多给你烧点钱!你就行行好放过我吧!”
“不行啊……”葬天枢像鬼一样吐着舌头,“我好孤独……你下来陪我……”
“我不要!”
袁峰被吓得嚎啕大哭,心说果然头七就是容易见鬼的!但下一刻,葬天枢就放开了他,坐在地上笑得死去活来。
“你怎么这么好骗啊!”他眼泪都笑出来了,“你太可爱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袁峰愣了好一会,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见了鬼……而是……
“你没死?”他瞠目结舌,“葬天枢,你还活着?”
“对,还活着。”葬天枢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意外?那快来给我个拥——”
他刚把手臂张开,看到袁峰那张脸神色变化,从惊愕逐渐转变为诧异,接着再到喜极而泣。
“老葬!”
袁峰站起身来,朝他走了过去。然后……猛地一脚踹在他肩膀上将他踹得六亲不认。
葬天枢:“我泥马一口老血——”
他仰面朝他躺在地上,气了个半死,跳起来跟袁峰吵架。
“你干哈玩应!”葬天枢怒道,“你打我干啥啊!我咋地了!”
“你没死为什么瞎传自己死了!”袁峰生气道,“你这不是耍人玩吗?狼来了的故事听过没有啊?”
“我啥时候瞎传自己死了!我本来就没死啊!”葬天枢也生气了,“你哪听来的谣言!你想打架是吧!”
“你还有理了!”袁峰指着他大怒,“就是因为你,我差点和我家那位同归于尽,你知不知道你就跟破坏人家和谐的第三者一样!简直太不道德了!”
“我破坏谁了!”葬天枢火冒三丈,“我啥也没干!我一个行的正走的直的大老爷们咋就破坏和谐了!你血口喷人!”
“谁把你推下去的?”
“是——”
葬天枢差点把对方名字说出来,赶紧收回,险些咬到舌头。
“别问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袁峰道,“他是不是真的要杀你?你怎么活下来的?”
“唉。”葬天枢居然颓丧起来,“大师,别问了。这事复杂,就让它过去吧。背后各种缘由……风头过了再说。”
哟呵,合着这听着还有点大事的意思啊。袁峰想了一下,心说也罢,这里人多眼杂,先不问了。
总之……
“你还活着就好。”
葬天枢有些意外他终于说了句软话。再看袁峰,竟大有长舒了一口气的意思在。
随后他抬起手,用力拍了拍葬天枢的肩膀。
“还活着……太好了。”
*********
好像心里的刺终于扯下去了。当真是不那么难受了。
当夜在客栈内,袁峰窝在阿九胸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他哭阿九就抱着哄,安抚他不哭。
葬天枢是在成都镇养伤的。他大难不死,倒也没什么大碍,只是没了那匹马,不得不预备去买个马驹慢慢养着。于是袁峰二话不说,直接买了一匹麟驹幼崽送他,他百般推辞,但袁峰执意要给。
“就当是赔罪吧。”袁峰道,“我知道,这事极有可能……因我而起。”
他好端端受此无妄之灾,原本大可不必。不管其中还有什么恩怨纠葛,该自己弥补的,就自己补。
葬天枢推辞无果,也只能收下了。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临走前又和袁峰说了几句话。
“你跟他……和好了?”他问。
“算是吧。”
“哎。”葬天枢也没辙,“比我想的快。”
“谁知道呢。”袁峰笑了笑,“你快回去吧,我也要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别又突然传出什么不吉利的事,把别人吓个半死。”
“小爷我死不了,福大命大。”葬天枢冷哼,“总之小爷还是那句话,你要是哪天死心了——”
“我估计不会的。”袁峰朝他挥了下手,“走了啊,大兄弟。”
虽然这根刺消了。但连日来的压抑,却在他躺在榻上的时候,一起向他涌了过来。
于是袁峰就呜呜地哭了。阿九见状立刻抱住他,搂着他,不让他太难过。
“乖,”他安抚道,“乖。”
其实袁峰在跟葬天枢说话的时候,他就已经赶回来了,但没有去打扰。他觉得自己此时不出现更好。然后……他就看见自己的夫人把那家伙给打了。
这样盛气凌人,才是他的脾气啊。
不过话虽如此,其实阿九也有些意外……那个家伙竟然还活着。当然自己倒不是说希望他死了,而是不知道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想来有些秘密,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唯一的好处,就是自己的小情人不会再因为这件事跟自己起龃龉了。
这样一想,还是利大于弊。
“乖。”他拍着袁峰道,“你只能是我的。”
*********
其实,唐糠裳知道那家伙会来找他,也知道袁峰会和他悄悄待在一起。许多事,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袁峰这一晚没回来,留宿成都,想也知道是跟谁在一起。较真无用,横竖是那家伙,还算安全。
但唐糠裳还是不开心。他一个人坐在二楼的走廊上喝酒,旁边已经空了三四坛子。
“色令至昏啊。”
他说着,将手一甩,还是很不满。
但随即,他的手就忽然被人握住了。那个人拿下他手中的半坛酒,仰头也喝了一口。
“好酒。”唐魈道,“新酿的?”
“是。”唐糠裳道,“没去动那些埋着的酒。这些足够了。”
唐魈抱着酒坛坐在他旁边,一只手缓缓搭过来,落在了唐糠裳的肩膀上。
“就那么在意那个小和尚?”他问。
“那可是我过命的兄弟啊。”唐糠裳道,“师父你独来独往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兄弟二字怎么写了吧。”
唐魈想了想,觉得这两个字如果只是写的话,那还是会写的。
“担心什么呢。”他耸肩道,“得过且过嘛。”
唐糠裳抢过酒坛,又仰头喝了一口。之后他重重地叹息一声,皱紧了眉头。
“师父。”他慢慢道,“你有过兄弟吗?过命交情的兄弟?”
他这话倒是问到了唐魈。而唐魈的思维异于常人,有些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什么叫过命交情的兄弟?”
“就是你会觉得,他有难了你想帮一把,他出事了你想救一下。平时或许没交集,但关键时刻,不说有福同享,但一定会有难同当。”
够哥们,讲义气。出生入死,刀山火海无惧。
唐魈靠在廊椅上,仔细回想了好半天,忽然咧开了嘴角。
“有。”
还真有啊?唐糠裳倒是很意外,便转头看着他。
“是谁?”
唐魈回忆着,想着。往昔一幕幕逐渐闪现,被尘封的记忆渐渐开启。以为自己忘记了的,实则都在时间长河中记忆犹新。
[我活得太久,好像一直在看离别,看一次又一次。]
“我有铜花一屋,浇筑烈酒三壶。晨起折剑做歌,午时三刻封骨。”
唐魈忽然哼唱起来。这是一首贞观年间的童谣,大约也有三十几年了。那时候长安有座铜花楼,镇四方恶鬼,守前后轮回。里面关着的,都是些怪物。
【今有异人,年二十四,蜀中人士。身长八尺,相貌端正。身负阴诡武学,其性乖张,慎之。】
“师父,”唐糠裳以为他呆掉了,就用胳膊肘怼了怼他,“你还没说,是谁呢?”
唐魈脸上的笑容却更加诡异了。
[你是何人?]
[吾名唐魈。你又是何人?]
[问我?我名……]
【天策府将军,洛阳人士,年二十四。身长八尺,性平气温,忠于大唐。惜之。】
“薛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