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竹楼之内,有什么东西落在竹榻上,打湿了那崭新的被褥。
玄寂从回忆中出离,看到袁峰看着自己,满脸都是泪痕。
“怎么了?”
“你……是喜欢他的吧?”袁峰问。
“当然。”
“不。”袁峰摇头,“你是……爱他的。”
玄寂微微有些惊讶,接着他露出了笑容。
“为何这样说?”
袁峰看着他,却落着泪,哽咽起来。
“我曾经看过一句话。那个人说,[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能打动我。]”他道,“[一种是麻木的人伪装得很深情,一种是深情的人伪装得很麻木。]”
玄寂,是个明明深情,却装得很麻木的人。
你连所有的细节都记得,你该有多喜欢他。
可他呢?他看似天衣无缝的深情之下,却在逐渐暴露他的凉薄与麻木。
“谁能凭爱将雪山私有呢……”袁峰喃喃道。
玄寂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之后他伸出手,擦掉了袁峰脸上的泪痕。
“把你给他,真的太便宜他了。”
他一边说一边笑,之后他站起身来,坐到了袁峰旁边。
“来我腿上枕着吧。”
他说着把袁峰拉下来,让他枕在自己腿上,轻轻拍着他安抚他睡觉。
“说点开心的好不好?”玄寂道。
“什么开心的?”
“是我和他破镜重圆的事情。”
我们这一分别,就是两年。
这两年里,彼此都没有对方的音讯,也没有刻意去寻找打听。玄寂去了成都镇,杨九天去了长安城,相隔甚远,却谁都没有回洛阳。
怕睹物思人,情难自抑。
但也许,三生石畔写的依然是你的名字。小指上连着红线,无论在哪里,都像是对你有感应。
既有感应,便会再相逢。[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我到底……还是又见到他了。”玄寂道,“不过,不是以这副模样见到他的。”
“那是什么模样?”袁峰问。
玄寂却没有立刻回答。
“睡吧。”他温和道,“剩下的故事,我下次再讲给你听。”
袁峰却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玄寂先生,”他道,“你醒来之后,我会消失吗?”
玄寂伸出手,缓缓盖住了他的眼睛。
“不会。”
你会想起关于我的事。至于你选择做自己还是成为我,是你的事情。
“那你会消失吗?”
“也不会。”
我会一直陪着你。
玄寂说着,蒙住了他的眼睛。
“睡吧,我最喜欢的峰峰。”
他的感觉,比杨九天还让自己安心。
袁峰枕在他腿上,沉在了睡梦之中。而后他又梦见了一片桃花林,但这一次,他看到林子里……站着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背对着自己,披着一袭[周公御龙]的蓝色披风,似乎在仰头看桃花。从背后看时,能看见他有一头火红的长发,扎成了高马尾,上面装饰着金色的流苏。
袁峰觉得,自己从没见过气质这样特殊,看背影就美的摄人心魄之人。
“你是谁?”他问。
那个人没有回答。他只是站在桃花树下,一直一直看落英缤纷。
也一直都没有转身。
**********
夜深忽梦少年事啊……
杨九天沉沉地睡着,眉头却微蹙,像是想起了什么让他心痛之事。
*********
“我与他,有两年未见了。”
不知道他近来如何了,是否安好,一切顺遂?
自己一直孤身一人。不肯娶妻,不肯情缘。整日忙自己的事,省下来的更多时间用来陪弟弟,别的事不再多想。
只是有时孤枕难眠,会思念那暖暖的体温。不知是梦还是现实……总觉得好像曾经抱过他一次,他红红的脸像个桃子,咬一口都甜丝丝的。
我的小情人现在在哪里呢?杨九天默默地思念着。
江湖代有才人出。后起之秀越来越多了,颇负盛名的也有了好几个,别人当做新鲜事讲给他听,但杨九天都不关心。
“他难过的时候,还会一个人去藏经阁哭吗?”
他现在是不是都换上破虏袈裟了。那双白手套,他戴着一定好看。
他身上总有一股桃花香。
“我没有等满一百天,他一定很难过吧。”
我真的好想他。可我不敢再去见他了。
怕他见到我只剩下难过。怕我自己太凉薄,又弄伤了他。
“玄寂……”
和铖冰一样,都是寒冷寂寞的名字。
“现在……有其他人暖你吗?”
杨九天不知道,也不敢知道,想一想,心脏就会疼得抽搐。唯一担心他的人是杨旭日,他知道哥哥有个心尖上的人,是他的心头血,虽然没见过,但知道哥哥很喜欢。
“他是我的一抹月色。”
冷冷清清的,但是我忘不掉。
杨九天觉得,自己大概就会一直这样。孤独终老。
直到某日,他在校场练箭,自己的好友高高兴兴地过来,说要带一位了不得的家伙见见自己。
“阿九,这位是我的朋友,他叫……”
没听过的名字,什么了不得的家伙……杨九天并不关心。他张弓搭箭,对准红心松开弓弦。利剪破空而出,嗡地一声,正中靶心。
“好箭法。”一个清冷低沉的声音道。
杨九天下意识地转过头。接着,他就被那耀目的红色刺痛了眼睛。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的人,长身玉立,张扬傲慢,眉发皆是红色,连瞳孔也是红色,脖颈修长,如艳冠群芳的红鹤,一身盛气凌人。
他好美啊……杨九天一下子就愣住了,虽然此人从未见过,可他美的勾魂夺魄,让他失神得连弓箭都抓不稳,掉在了地上。
那个人看到他的时候,眼珠也微微一动。
“原来你要带我见的人……就是他吗?”他对身旁的好友笑道。
“是,这位就是我提过的那位过命的兄弟。名杨九天。”
那年轻人打量着杨九天,饶有兴趣,把他的魂也勾走了大半。随后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弓箭,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
“能借支箭吗?”他对杨九天笑道。
杨九天魂不守舍,递给了他一支利箭。那人侧对着他,将弓拉满,瞄准他先前正中的靶心,骤然迸发而去。
咔嚓!
只听一声巨响,那支箭竟扎在先前那支上面,直接将其劈成两半,稳稳刺中靶心。
“好箭法……”杨九天下意识道。
好张扬的人……张扬得……让人想……得到……
那个人突然笑了。他转过头,高高扎起的马尾轻轻一甩,那红色的发丝便擦过了杨九天的眼角眉梢。
“雕虫小技,是我班门弄斧了。”他笑道,“军爷别见怪。”
身后那位好友喊他,他就招呼一声,先离开了。临走前,又转头看了杨九天一眼。
他是真的美丽,如彼岸花一样肆意绽放,当的起[摄人心魄]四个字。
杨九天觉得自己被蛊惑了。
他竟然在某个黄昏,一处无人之地拉住了那个人。
“我想要你。”杨九天对他道,“我想得到你。”
那个人看着他,看了好久,久到看上去,他似乎也对自己一见钟情。
“好啊。”他笑着答应了。
杨九天觉得他是妖精,会吃人的妖精。他什么都忘记了,想不起来了,只剩下混沌意识的渴望,对这个人魂牵梦萦。
那个人带着他去巴陵县喝酒,看春日桃花。他举着小酒瓶,微笑着盯着杨九天看,看得杨九天心驰神往。
“我很好看吗?”他问。
“好看……”
好看得令人恍惚,只是看着就失了心智。他要什么自己都可以给,哪怕是要自己的命。
他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人会是自己的所有物。
甚至如一个祸国妖妃一样,坐在自己腿上,修长白皙的手指慢慢地剥开一颗雪白的荔枝,再喂到自己口中。
“好吃吗?”那个人问着,用带着甜味的手指摩挲他的嘴唇。
“好吃。”
“那……我呢?”
他靠过来的时候,满身的桃花香,让杨九天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太甜了,甜得人发昏。杨九天觉得自己要疯了。
“妖孽,你跟多少人好过?”他咬着对方的嘴唇含糊地问。
“在你之前……只有一个……”
“我要杀了他……”
“那你自戕就好了。”那人笑道。
杨九天只顾着贴近他,没有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但疯了就是疯了。
“你呢……”那个人看着他的眼睛问,“你跟多少人好过……”
“我……”
他的意识被短暂地拉了回来,像是有些清醒了。但立刻,那个人又仰起头来,夺走了他的思绪。
“我只有你一个。”于是杨九天忘我地说,“我也只要你一个。”
“可你欠我一件东西。”
“什么?”
“欠我一天。”
“我补给你。”
“那就去山门下等着。”
差一刻,一炷香都不行。
“你不可以食言,明白吗?”那个人道,“哥哥……你是我的。”
好,什么都好。
什么都答应他。
***********
那又是一场初雪,如鹅毛般落满全身。雪中那人半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地伫立着,沉默如斯。
他静静地等了一个白天,从早上等到晚上。等着那山门再度开启,等着那个人回家。
傍晚的时候,风雪已停了。门没有开,而他还站在那里,闭着眼睛,发鬓和睫毛上落了厚厚一层霜雪。
这时候,他听见了脚步声。少林的山门开了,一个僧人打着伞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破虏,戴着白色的手套,干净而利落,是他曾在心中想过无数次的模样。
也是他忘也忘不掉的模样。
那个僧人打着一把舒翎伞,黑色的,上面有金色的绘纹。他慢慢地走过来,将伞罩在了杨九天头顶。
时隔两年,又见他旧时容貌,仍是墨色的眉与瞳,内敛而安静。
杨九天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于是便闭上了眼睛。
“哥哥。”那人却开口道,“好久不见。”
雪似乎又落下来了。在那纷纷扬扬的雪中,杨九天缓缓睁开了眼睛,却只如沉思般一直看向前方。
“你欠我一场共赏初雪,玄寂。”
佛家讲因果。这便是你我的因和果。
“再给我一场空欢喜吧。”
伞落下来了,遮盖住伞下的两人,只依稀看见在越靠越近。
封存的画卷被徐徐展开,画中人笑容未变,依然是举世无双。
“引烟波浩渺,照映莲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