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九天发现,玄寂似乎变了。
他从前就像个被豢养的小动物一样,只有自己一个人,眼里心里都是自己。可现在他开始更专注于他的事了。
经常有人找杨九天去打名剑大会。玄寂从来不去,他为了战阶只能和别人组队。以往他去打的时候,他的小和尚总会抱着一筐马草在外面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就看不到他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问他去了哪,他说是去打秘境了。
他的小和尚在苦练扛怪的手法,每次回来都满脸伤痕。杨九天很心疼,不让他去,抱着他,觉得明明在自己的庇护下就很好,为什么非要去受这个罪?
“哥哥,我得早点长大,长大了才能帮上你。”
玄寂还是很乖的,但是他软磨硬泡杨九天,要他允许自己出去历练,陪着他的不是外人,是他的好友唐糠裳。
杨九天知道唐糠裳,是个江湖后起之秀,未来风貌可见一斑。也见过他几次,长得英俊邪佞,看着就不好惹。
他很担心玄寂,但又不好明说。其实他心里多少有一些想继续禁锢着玄寂,但又觉得或许不该阻挡他继续成长。
玄寂的进步是显著的。慢慢地,他的装备越来越好,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有了固定团,有了帮会,也有了一群属于自己的亲友。
那些人都对他很好,给他戴花环,给他炸橙子,给他吹笛子弹琴。甚至还有人抓了麟驹马,养大了送给他。
杨九天发现,玄寂很喜欢挂件。有一次烛龙殿出了挂件他银钱不够,还飞鸽传书给杨九天求他帮忙。杨九天立刻带着钱飞去了秘境,看到他出来便抱住了他。
“你最近好忙啊。”他贴着玄寂的脖颈说。
“我打完这个,就出来陪哥哥好不好?”
“好,我等你。”
于是杨九天就在殿外等着他。等到他们出来之后,他正要去打招呼,却忽然停了下来。
原来那些人很开心,团长给玄寂放了个橙子,说多谢他一路上扛过来,辛苦大师了。
他的亲友们都跟他一样,看起来温温柔柔的,言谈举止总是很柔和。没有人对他恶言相向,大家更多的是对他的包容和认同。
“你情缘来找你了。”有人看到杨九天,便对玄寂笑道。
“快去吧,别让他等急了。”
“那位军爷还长得蛮好看的。”
“应该对你很好吧?”
那些人是善意的,包括对自己都是。杨九天从来没有听过一句他们说伤人的话。
就连那个脸色最难看的唐糠裳,自始至终都没有和自己发生过冲突,最多只是目不斜视当看不见而已。
[物理类聚,人以群分。]
这些人是他自己遇见的亲友。杨九天忽然觉得,如果自己的亲友伤过他的话,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也是会伤害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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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的,突然开始很嫉妒那些人。
“多陪陪我,好不好?”
杨九天说着,抱着玄寂,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讲话本故事,讲累了就拉下来趴在他身上。
“我觉得越来越抓不住你了。”
明明你还是那么乖,那么可爱又听话,可我看得见你在变得越来越自信成熟,褪去了那份横冲直撞的青涩,也褪去了纠缠我时那单纯的眼神。
玄寂不再整日跟着他了,称呼也从常叫的“哥哥”变成了“九哥”,不再像个小孩子一样缠着他要糖葫芦,也不会在他和亲友说话的时候,好奇地探出一颗头听他们在说什么。
人都是会长大的。长大之后,总归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什么时候开始,他甚至都不再对着手指脸红,不再睁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努力理解自己说的话,甚至不再怕黑,也不再怕人了。
那和尚更多的时间在研究镇脉经脉,研究装备的搭配,研究武器的精炼。闲暇的时候,他就会去少林寺静修佛法,去钟楼敲钟,去鲤鱼池喂鱼,喝大师兄给的茶,以及在藏经阁抄经。
玄寂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藏经阁,虽然一股烟尘味,还有老鼠出没。但他依然喜欢独自待在这里,坐下来认真读写一本佛经。
成长后的他,是个孤僻又喜静的人。
“你很久没有陪陪我了。”
玄寂正在藏经阁摆放佛经,忽然听到有人在他背后说。
多日未见,这个和尚居然已经穿上了一套破军,满身黑色。看人的时候平静淡然,眉眼间的少年稚气,几乎已经没有了。
“这几天团里一直有事,没走的开。我有给你寄信,还寄了马草。”玄寂笑道,“九哥不是也去打名剑了吗?可以先各自忙各自的,等有空我们一起去花海。”
“我只想你回家。”
杨九天刚情缘时就置办了房舍,起初还很热闹,可如今却冷清寂寥。玄寂很少回来,杨九天回家的时候,家里总是冷的。什么都没有。
“回家吧,好不好?”杨九天问。
“九哥,我真的有事。”
“他们比我重要是吗?”
杨九天很难受。但玄寂看着他,却微微皱眉,轻声叹气。
“哥哥,你知道吗,你的亲友并不喜欢我,说我配不上你。”他道,“我很努力提升自己,想和你并肩而战,想尽所能帮上你。如今这个愿望,我很快就要实现了。”
“这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
“我只想要你。”
“那哥哥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杨九天忽然愣住了。他发现自己……竟然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以为他是什么都不缺的,以为他想要的东西,自己都给了他。
“你想要什么?”杨九天问。
武器……装备……亲友……或者是其他更在意的东西……
玄寂看着他,一直一直看着,半晌后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哥哥并不懂我的心。”
他说着,凑近杨九天,在他的嘴唇上印下了一个冰冷的吻。
那颗在十八岁生辰那日为他打开的心脏,如今在逐渐收拢了。为的是让自己不再受伤。
“我曾经在藏经阁里,哭了整整一天。”
我什么都不说,你就什么都不知道。
“哥哥,我爱你。”玄寂在他耳边道,“但现在,我想离开你了。”
他说着,将最后一丝恋恋不舍印在他嘴角上,而后擦过他的肩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杨九天忽然觉得,那个瞿塘峡鼓着腮帮子生气的小和尚,被自己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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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无休无止地试图追回玄寂。
仿佛疯了一样,名剑也不打,秘境也不去,亲友不闻不问,只一心想找到那个和尚。
但玄寂整日待在唐糠裳为他建的帮会里,和他的好友们待在一起,对自己避而不见。
他搬走了自己的东西,将杨九天送他的一些物件退回。什么都没再说,离开的很彻底。
“我想见他。”
他站在帮会门外,试图喊那个和尚出来。
但他见到的,只是他的朋友们。
“军爷,还是回去吧。”他们道,“大师现在不太想见你。”
“为什么?”
“他也很难过,知道你也难过。两个人都苦,但是别苦着对方了。”
[哥哥,拿得起放得下,以后会有比我更好的陪着你。]
可我只想要他啊。杨九天痛苦地想着。
他借酒消愁,日益憔悴,每次喝多了都在念叨玄寂的名字,念一日一夜。
他这样子看得人揪心,也让他有几个本就不喜欢玄寂的朋友十分火大。早就说那小和尚配不上阿九,如今处长了说分就分,可见是个冷血无情的家伙。
于是那几个人本着给杨九天出气的想法,在没有跟他说的情况下,把玄寂堵在了南诏皇宫之外。
玄寂被他们打了,打的五脏皆损。他的亲友们奋力反抗,奈何大家当时都是去打秘境的,没有人有防备,唐糠裳那天恰好又不在。等到人回来的时候,看到玄寂坐在地上,身下一大摊血。
“你既然对不起阿九,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唐糠裳眼珠都烧红了。他想要报复杨九天,但玄寂拦住了他。
“多明显的骗局。”他道,“九哥估计被蒙在鼓里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玄寂身上全是伤,脸上也是,他甚至连路都走不了,但他却一点都不生气,也不难过。
“是我欠他的。”他平静道,“佛说有因有果。如今我还尽了。”
不想再有任何纠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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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叫你们做这些多余的事!”
你们怎么敢伤他,明知道我那么喜欢他!
杨九天动了手。突然之间,断了自己那一身的好人缘。
“活在别人自以为是给的东西里,的确喘不过气来。”
他去少林找了玄寂。这一次,玄寂见了他。
“怎么了,哥哥?”
他比从前更安静了。眉眼间那种修行者的淡漠逐渐显现,开始有得道高僧的样子了。
杨九天摸着他脸上的伤痕,手指微微发抖,却说不出一句道歉的话。
他的想法,玄寂其实都懂。以前自己太小了,不明白他的掣肘和桎梏,如今已经理解了。
“我不恨你,哥哥。”玄寂握住他的手道,“但我现在……想一个人待一段时间,好吗?”
“你还会回来吗?”杨九天问。
“我不知道。”
“怎么样才能让你回来?”
玄寂看着他,看了他很久很久。
他闭上眼,用面颊磨蹭着杨九天的掌心。杨九天看得出,他是在意和眷恋自己的。但如今他的理性已经盖过了感性。
“那都只是一些空欢喜。”玄寂道。
“给我一场空欢喜又如何?”
“哥哥……”
“佛曰众生平等。”杨九天的眼泪滴落下来,“我也想要一点你的慈悲心。”
本来一整颗都该是我的。
“如果你能在山门下等我一百天,我就跟你回家。”
这是玄寂给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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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九天真的开始在山门下等他。
他换上了一套阳春白雪,是玄寂说过他穿着很好看,攒了很久的钱买给他的。
他等了好久好久,从秋等到冬,每天都来,每天都等。
无论刮风,下雨,烈阳或是阴霾,他都没有间断过。
而玄寂一直都没有见他。
他只是坐在藏经阁里抄经,一边抄,一边默默地为心中一个人祈福。
[希望佛祖保佑我在意之人,平安喜乐,万事无忧。]
“你必须放下,哥哥。”
杨九天起初并不知道放弃。他固执地要等满一百天,差一天都不愿意。
那些僧人起先还觉得意外,后来试着揶揄他,到最后,开始同情和心疼他。
有人看不过去,好意提醒杨九天,说施主,若缘分已尽,莫要过于执着,恐求回来的……不是善缘。
人自有命定之路,不可逆命而行。何况他若真的有心回来,又何必真的让你苦等。
杨九天只是不听。
“我一定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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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日那天,少林下了第一场初雪。
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下,十分美丽。杨九天仰头看着那飘扬的冰雪,一时贪看,竟出了神。
“真美啊。”
落在唇上时,觉得冷而冰,像你的唇一样。
你也如这初雪一样,无情也动人。
杨九天以往每天晚上会回去。但那一日雪下的很大,竟迟迟未停。他仰头看着,看着,一直看一直看,到最后……
竟一夜未眠,在雪中独自站了整整一夜。
玄寂知道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早上。他立刻打着伞跑了出去,开门迎面就看见落了一身霜雪的杨九天。
他像一棵梧桐树一样立在山门外,脸上,身上,全结了一层霜。
“哥哥!”
玄寂一把将他抱住了。那颗本来已经冷却的心此刻疼得厉害。他后悔了,忽然还是想抱紧这个人,想回到他身边。想和他一起待在温暖的地方,不理会那些闲言碎语。
但杨九天只是站着,感觉着他的体温,却觉得很冷。他是冷的,自己也是冷的。
他忽然在想,自己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
“罢了,断了吧。”玄寂听到那个人在轻声呢喃,“我累了。”
第九十九日,他在冻了一日一夜后,又在山门外站了整整一日。傍晚的时候,他转身离开了。
明天就是第一百天了。
清晨的时候,玄寂打着伞站在门外,静静地等着。
但等到日上高杆,那个人也没有再来。
“你要去找他吗?或许他只是冻伤了。”守卫僧道。
但玄寂摇了摇头。
“不必了。”
他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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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被他捂热了,可他的心却冷了。”
我和他,好像一直都在彼此错过。看似声嘶力竭,却安静如雪。
只能将你的容貌封存于画中,留着那最后一点微薄的念想,搁置在洒满阳光的书架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