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去成都的时候,唐糠裳什么都没带,只带了两个水囊。早上他和袁峰一起在竹楼吃了顿好的,吃饱了就准备出发。
唐魈被一个人丢在了竹楼。袁峰问不管他没问题吗?唐糠裳说竹楼里全是机关,没有许可外人别想进来。进来就是个死。
他一边说着,一边召出那辆[九霄风雷],跨上去让袁峰同坐。
“你还骑摩托!”袁峰大叫,“你都出车祸差点撞死你师父!”
“没事的,我天罗诡道天下第一。”
什么鬼……袁峰唉声叹气地坐在后座上,生无可恋地被他载着嗡地一声离开了唐家堡。
袁峰抱着唐糠裳的腰,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被他甩出去,或者他刹不住车,连人带车一起翻进沟里。不过还好,大约唐糠裳自己也心有余悸,这次开得不算太快。
“秃子,”他对袁峰道,“我问你个事。”
“啊,你说。”
“你真的不跟那家伙断干净吗?”
“我……”
能断吗,断得掉吗……袁峰有些茫然,也有些不知该怎么说怎么做。
“我知道你中意他。”唐糠裳继续道,“但他的性子……他那些亲友,你未必是对手。”
“这倒是。”袁峰很认同,“毕竟我势单力孤,我只有你一个亲友。”
“不是那个原因。”
唐糠裳一直觉得,玄寂和杨九天在一起……很累。
虽然他从来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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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霄风雷]依然在风驰电掣,思绪却逐渐放慢,回到先时那繁华瑰丽的长安城。
杨九天是天策府的教官,多年根基在那里,加上又是班师回朝不久,自然应酬很多。那些同僚兄弟们有时候把酒言欢,会揶揄他怎么不把夫人带过来,是不是不给面子。
起初杨九天只是不肯,奈何他们说了许多次,都起哄说想见见。杨九天被缠得没办法,只能回去问了问玄寂,要不要同去?
玄寂不爱应酬,那段时间春夏交接,又生了病,正倚在躺椅上看书。他听到杨九天的话,沉默了好一会,显然并不想去。
杨九天知道他的脾气,并不想强迫他,便说不去也无事。但玄寂还是坐了起来。
“我过去吧。”他道,“不然的话,你会伤了大家的面子。”
那个破虏僧人来到酒楼的时候,众人已经备好了酒,正在等他。见他过来,纷纷嫂子嫂子地叫,喊他过来喝酒。
“听说嫂子酒量不错!来喝两杯吧!上好的高粱酒!”有人热情道。
玄寂转过头,淡淡地看了杨九天一眼。杨九天被他看得心头一沉,瞬间便不自在起来。
“好啊。”随即,玄寂却忽然笑道,“不过我最近有些风寒,不敢多喝,但陪着喝几杯还是行的。”
他坐下来,端起酒碗,与那些人推杯换盏,聊着天吃着菜,也算应付自如。他讲话温和有技巧,从不伤人,还会变着法称赞别人,划拳猜谜都不在话下,给足了那些人面子。
但杨九天喝着酒,心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胸口闷闷的,像是堵得慌,很难受。
玄寂喝了有一坛多,觉得差不多了,就咳嗽几声,放下了酒碗。
“我先不喝了,去外面走走,你们先喝着。”
“嫂子怎么了,再喝两杯啊!”
“实在是不行了,我得去醒醒酒。”
玄寂笑着,说着绕到杨九天背后,揽住他的肩膀,又低头用有些酒气的脸蹭了蹭他的面颊。
“难得大家都看重你,你多陪着喝两杯,也替我喝两杯。”他温和道,“不用怕喝醉,我带你回去。”
之后他打了个招呼,便出去醒酒了。
走的时候还是笑着,一出了酒楼,立刻就换做了一副冷淡又漠然的表情。
“你很聪明啊。”一个声音道。
玄寂转过头,看到唐糠裳坐在一个木箱上,正皱着眉盯着自己看。
但玄寂只是笑了一声。
“男人嘛,都爱面子,我也是男人,我懂。”玄寂道,“在外面给他留足了面子,回家来很多事都好说。”
“不累吗?”
“夫妻之间……不都是这样吗?”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事得过且过,不去追究,不刨根问底,也不无理取闹。
——这不就是寻常人理想中的贤惠吗?
唐糠裳抿住了嘴。
那天杨九天他们喝的晚,玄寂还是先回了家。后半夜的时候,杨九天醉醺醺地回来了。他推开门,抬头看到玄寂还没睡,正疲倦地坐在躺椅上一边看书等他。
桌上放着一罐煮好的醒酒汤,加了冰糖,是为他准备的。
“玄寂……”
杨九天走过来,也不顾自己一身酒气,张开手臂就抱住了他。
“我今天有没有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他抱着玄寂问,“如果有的话,你告诉我,不开心也告诉我,打我两下,骂我两句,都行。”
“没有。”玄寂摸着他的头道,“以后少喝点酒,注意身体。”
杨九天的同僚都说,别没事去挑衅阿九,阿九媳妇儿的段位很高。一般人未必是对手。
别人都觉得他们天生一对,神仙眷侣。但只有唐糠裳觉得,玄寂是被折了翅膀的鹰。
杨九天问他要空欢喜,他就真的给了空欢喜。可那欢喜空的也是他自己。
看起来是杨九天陪着他,宠着他,事事依着他。可他妥协迁就的,勉强承受的,一点也不比杨九天少。
本以为那个人战死洛道,他也忘记了,日子会再次平静起来,自由起来。
可他又遇见了那个人,又回了那个深渊。这一次连空欢喜都不算,是他心甘情愿。什么都给了对方,什么都没剩下。
玄寂什么都好,最大的问题是容易心软。别人磨一磨他,他就会尽力付出。
唐糠裳觉得不值得。
可看着袁峰半夜里想那个人想的在被子里哭,看他失魂落魄,看他为伊消得人憔悴,又觉得不忍心。
好好对待他不是件难事。给他他想要的,而不是你认为他想要的。不能打着对一个人好的旗号强迫他做不喜欢的事情。
“我是真的怕你后悔。”唐糠裳道。
“为什么会后悔?”袁峰问。
“其实你们两个之间,发生过一件不可挽回的事情。”
或许也是这件事,间接导致了杨九天命丧洛道。
袁峰忽然一愣。
“还真的有啊!”他一下子就惊了,“快告诉我,是什么事?”
唐糠裳沉默了很久,久到袁峰都有点急了,使劲摇晃下,险些把他从九霄风雷上晃下去。
“别乱动!”唐糠裳发火道,“我打你了!”
“到底什么事啊!”袁峰急得大叫,“快告诉我!我要知道!我八卦死了!”
唐糠裳被问的心烦意乱。他皱起了眉。
“你背叛了他。”
“哈?!我跟谁背叛了他?”
“我不知道。”唐糠裳摇头,“我只是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说那红尘染了玄寂一身桃花香,与别人情投意合,而要跟杨九天忘川陌路。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唐糠裳道,“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那家伙才百般试探,如此忌惮你跟别人的关系吧。”
哇。袁峰听得咂舌,这真刺激,太刺激了。
忽然就有些理解了……那家伙为什么总是一副恍然若失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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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成都镇的时候,唐糠裳先把袁峰放下了,要他在茶馆里先坐坐,自己先去一趟交易行。
袁峰答应了。但他哪里坐得住,唐糠裳一走他就开始四处走动,不但缠着店小二问东问西,还去那个山河鼎前供了三支高香。
“国泰民安。”他念叨道。
一下子又想到了葬天枢,他心头蓦然一紧。其实觉得很不真实,不相信他突然就死了,总还觉得是梦一样。
袁峰这样想着,忽然惆怅起来。他又买了三支香。
“魂魄安息。”
他正烧着香祈福,冷不防,听到了远处有小狗的叫声。他朝成都镇比武台的方向看去,却看到一个猎户正在投喂身边那些猫猫狗狗。其中有一只虚弱的哈巴狗,正在啊呜啊呜地啃着一块骨头。
“再有个六七天就差不多了。”那猎户对一个人道,“再大一点来拿吧。哦对了,训犬谱别忘了看。”
“好。”那人点头。
他穿着一身阳春白雪,扎着高马尾,鬓角垂着碎发。袁峰盯着他那发饰上的链条,好半天之后,发现自己有些走神,便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阿九正在给小狗喂食,冷不防,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哥哥。”
他蓦地一愣,立刻转头,看到一个破军和尚站在后面,正望着自己看。
阿九张了张口。他脖子上的齿痕还渗着瘀血,清晰可辨。
“峰峰……”
袁峰冲他歪了歪头,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不远处一块巨石边,停下来望着彼此看。阿九觉得他看着比先前结实了一点点,但仍然单弱得可怜。摸一摸他的肩膀,骨头都硌得手掌疼。
“怎么了?”
他揽着袁峰的腰,手掌轻推后背,轻而易举就将他抱到怀里,但却不敢用力。
“不好好养着,又跑出来做什么?”阿九问,“有好好吃东西吗?”
“今早吃的蛮好的。”袁峰道,“哥哥不用担心。”
“吃的什么?”
“吃了馒头,包子,粥,还有豆浆油条,土豆丝,包菜,萝卜丝饼……”袁峰回忆道,“但我有点想吃荼靡做的红稻米粥了。”
“我去跟他商量商量,带一罐子给你。”阿九摸着他的后背道。
“可我没什么能送他的礼物……”
“人情我来还,没事的。”
阿九说着,贴了贴袁峰的脸。袁峰嗅了嗅他的味道,觉得有一股血腥气。
“你去打猎了?”
“是。去杀了几只豺狼,几头野猪。”
“我其实有点事想跟你说……”袁峰道。
他推开阿九,看着他的眼睛,却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他那双金瞳自始至终熠熠生辉,着实好看,看多少次都不觉得厌烦。
“我好像有点明白哥哥为什么说我是螳螂,说我小情人多,什么什么的……”袁峰挠着头道,“我是不是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或者说,有做过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吗?
其实袁峰是不信的。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这种人,但他还是想问问阿九,要个答案。
“我今天听到了一些话……我想问问你是不是真的。”袁峰道,“我真的背叛你跟别人好了吗?”
他问的很认真,显然他很当一回事。
但阿九却默然了。他看着袁峰,那双金瞳一瞬间有些幽暗。
*********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那破虏和尚被自己推在地上,神色震惊,难以置信。
“我何时背叛过你?”他不解道,“这话从何说起!”
杨九天冷冷地看着他,突然一把将无数线装书扔在他身上,压得他浑身都是。
玄寂被吓了一跳,急忙抬手护住头。那些书砸得他生疼,落在地上翻开来,上面满满的全是自己临摹的古诗。
[……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
[一笑皆生百媚,宸衷教在谁边?]
“这是你为谁临摹的?”杨九天问,“字字句句,笔法遒劲,多情掩藏不住啊!”
玄寂拿起那些书,上面熟悉的字迹,让他觉得心惊。
“我没有……”他摇着头道,“我没有!”
“你还说没有!”
杨九天一把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恰得他咳嗽不已。
“你跟他真是两情相悦啊?”他怒道,“别的还有什么?莲藕,皇竹草,葡萄酒……你都以为我不知道是吗?”
“哥哥……什么跟什么……”玄寂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我没有……我没有……”
“那这些诗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给他写这个!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他将玄寂摔在榻上,摔得他疼得缩成一团,看着着实可怜。
“我没有啊!”玄寂对他喊道,“我从来没有啊!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杨九天那双金色的眼睛溢满了怒火。再不复从前温良,而变得如恶鬼一般。
“不肯给我,跑过去给他是吗?”他问,“你怎么敢!”
他狠狠一巴掌拍在玄寂的腰上,那一下用了寸劲,把玄寂打得腹内五脏皆颤,疼痛不已。
“杨九天!”
腰上又是一巴掌,疼得玄寂头上冒汗。
“疼……哥哥……”他痛苦道,“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只是问你为什么!回答我!”
“我没有!”玄寂终于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我没有!杨九天!我没有!有人在陷害我!在挑拨我跟你的关系!”
腰后又挨了狠狠的一掌。玄寂翻过身来,气得眼眶泛红,却不肯在他面前哭。
“就为这些查不清的东西,你这样对我?”他拿过榻上一本书,狠狠地砸到杨九天头上,“你个王八蛋!”
杨九天被打得后退了一步。玄寂接着便起身朝门外走,但是被他一把扯住衣服拽了回来。
“你敢走!”
“不走难道让你打死在这?放手!”
“你敢走我就真的动手!”
“你动啊!”玄寂吼道,“你个王八蛋,你凭什么说我背叛你?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对我呼来喝去!”
他说着要出门,却被杨九天死死扯回来。玄寂气得失了理智,抬手一掌砍在杨九天脖颈上,打得他闷哼一声。但随即,他就被猛地按在了墙壁上。
“你敢为了别的男人打我是吗?”杨九天恶狠狠地扯着他衣襟道,“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那你杀啊,”玄寂怒极反笑,“问我求情缘的时候还不是这样呢,没几年就原形毕露了?杨九天,你的温良果然都是假的!你就是一头养不熟的狼!”
“你再敢说一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我不爱风花雪月你一点都不了解是吗?我所有那点情都给你了!都给你了!”
“玄寂!”
“是你说要一场空欢喜的!是你自己说的!你说过的!”
还是说……
“你说过的……”玄寂突然哽咽起来,“还是说你说的话……都是骗我的?都是骗我的?”
杨九天低头便咬他的脖子。玄寂抵死不从,挣扎之间脖子被划出血来,簌簌染了一身鲜红。
“你后悔了是不是?”杨九天扯着他发狠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是!我后悔了!悔不当初!”
玄寂捂着脖子,看着他,眼中满是恨意和杀意,看得杨九天心凉又心惊。
“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一点都没有!”
“哈哈哈哈……”杨九天惨笑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该死的是自己。
那你希不希望我去死?他问。
“那就去啊!”
玄寂盯着他,瞳孔中的杀意几乎让他肝肠寸断。
“我恨不得你现在就死。”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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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忽然回神,见袁峰还在看他,便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没有的事。”他道,“三人成虎,别听那些谣言。”
“真的?”袁峰狐疑道。
“真的。”
阿九说着,又把他抱住了。
“是我的错,玄寂。”
“哥哥别总说是自己的错。”袁峰拍着他道,“哥哥……虽然我也不知道现在说是不是晚了。我不会背叛你的,还有……如果从前有什么误会,我跟你道个歉,你就别难受了,行吗?”
阿九最怕的就是听到这番话。
他一下子箍紧了袁峰,把他勒得生疼。
“对不起……”
阿九说着,使劲把他往怀里按。
“对不起。”
是不是真的伤得太深,你才把一切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