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的时候,袁峰一如既往地又一次醒了。每到这时候,他都会很难受,难受得只能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不光是因为身上疼,心里也疼。越是夜深人静,就越会想起一个人。想念他那双眼睛,想他温暖的怀抱,还有他无微不至的守护。
习惯是很难改的东西。袁峰蜷缩在被子里,紧紧咬着牙关,但又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
但越是不要想,越是满脑子都是他。
“哥哥……”袁峰低声道,“我好疼……好疼好疼……”
他躲在被子里啜泣。哭着哭着,忽然有一只手盖在了他身上,把他吓得一个激灵。
有人拉开他的被子,袁峰抬起头,发现居然是唐糠裳。
“怎么了?”他问,“我隐约听到你在哭,就过来看看。”
袁峰摇摇头。他抱着膝盖坐起来,靠在床板上,一言不发。
外面的月色很好,透过窗棱洒进来,满地都是银色的光。唐糠裳搬来椅子坐在袁峰床边,倚在上面同他说话。
“陪你聊聊天,或许就好了。”他道。
袁峰点头。他发现其实唐糠裳身上也有很多伤,脸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就连走路都得拄着个拐杖,不然就会晃。
“是水封魂打的吗?”袁峰问。
“是。”唐糠裳点头。
“他为什么打你?”
“谁知道。”唐糠裳冷哼,“为荼蘼出气吧。”
“你……知道他和荼蘼是什么关系吗?”袁峰问。
“不知道。师徒吧?”唐糠裳随口道,“鬼知道是什么关系。反正有关系。”
听着他那满不在乎的口气,袁峰觉得有些心凉。此人性情凉薄,自己是知道的。同他做朋友是最好的,可若是对他动心,只怕就会像叶卿寒那样伤心。
“你干嘛处那么多前情缘。”袁峰忽然苦口婆心地劝道,“施主,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你还是专心找一个,好好过日子吧。”
“我是个浪子,不回头的那种。”唐糠裳翘着二郎腿道,“人生在世,风流快活就好。下了床不用认识谁是谁。”
袁峰的白眼快翻出来了。他说行,你强,你厉害。我就不行。我拿不起也放不下。
他继续抱着膝盖叹气。唐糠裳看着他,半晌之后,也跟着叹气。
“其实,还有件事要同你说。”唐糠裳道,“我身上还有几处伤,不止是水封魂打的。”
“还有别人?”
“算是吧。比如说,你身边那位大军爷。”
“这怎有可能!”袁峰吃了一惊,“他一直没离开过我啊!他知道你的,要是遇到你了不会不跟我说!”
“你也在旁边。”
“啊?”袁峰一头雾水,“我也在?”
“大和尚,先前你和他曾经在主城客栈里歇脚。”唐糠裳咳了一声道,“当时是否曾在门外看过几道鬼影?”
“我看到过!”袁峰记起了魂虚所见之景,“是有鬼影游荡,我一直以为是隐元会派来的人,吓得够呛,还跑到了那家伙的屋子里——”
他突然记起,那天他虽然睡在九哥的房间,但半夜醒来的时候,依然看到了窗户外的影子。九哥立刻投掷出一个飞镖击中那影子,那之后影子就没再出现。
难道……
“是我。”唐糠裳对他笑了笑,“我四处寻你,终于在裴大夫那里打听到了你的位置。他说你右手臂有伤,曾去他处医治,随行的还有一个天策。我不知那天策底细,担心他对你不利,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唐糠裳原是好心,只是可能有些过急了。好容易打探到袁峰所在的客栈,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反被他们误以为是歹人,还险些杀了自己。
“这误会太大了。”袁峰愁苦地抱头,“糖糖,你要是光明正大地出现,就不用挨这一刀了……或者你干脆喊我一声也好……”
“我可没这么大条。”唐糠裳挑眉,“万一你为他所困,或受制于他,我贸然行事岂不伤了你性命?我唐门中人行事一向谨慎,未清底细,绝不擅动。”
“但是受伤的就变成你了!”
“我是练家子出身,这点伤不算什么。你就不同了。”唐糠裳哼了一声,“若你我当中必有一个受伤,那还是我来吧。”
“糖糖……”袁峰又感动又愧疚,涕泗横流,“你真是个好糖……是我对不起你……”
“没办法啊,我就你这么一个挚友。”唐糠裳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你是个见色忘友之徒。”
“糖糖,我错了。”袁峰握住他的手,一脸伤痛欲绝,“我以后不乱跑了,啥都听你的,你让我往东我不往西。”
“得了吧!”唐糠裳大笑,“你个瓜娃子,就没让我省心过。”
他笑,袁峰也笑。但笑着笑着,他又有些笑不出来了,就继续抱着膝盖沉默起来。
唐糠裳当然知道他的心思,望着他,只能摇头叹息。
“你在想他。”他道。
“我……”
“我师父都跟我说了。”唐糠裳道,“来龙去脉,也猜了个七七八八。我都知道了。”
袁峰看着他,突然苦笑起来,笑得甚至有些难受。
他摸着自己脖颈上的痕迹,而自己的身上那些淤青更多。其实每一幕他都记得,只是不愿意再回想。
“我是不是太堕落了?”他轻声问。
这话唐糠裳不知道该怎么接。但是他很想劝袁峰,不要把这件事看得太重,否则只会是枷锁,将自己禁锢一辈子都未必能解脱。
该怎么说呢……他思量着,思前想后,决定不如就以此为引,逗逗袁峰,让他将此事的影响化消成最小。
“恭喜你啊,秃子,终于不是小白秃了。”唐糠裳笑道,“第一个男人感觉如何啊?”
“别问,我不知道,没感觉。”袁峰急忙示意他打住,好汉饶命。
“哎呀,没事,我是说真的。”唐糠裳一脸满不在乎,“他技术好吗?”
“这……”
袁峰犹豫了半天,又想了半天,竟然不知该怎么说。
“应该……怎么说的,好的时候非常好。不好的时候……”他迟疑道,“很差。”
“那看来他不行啊。”唐糠裳把手一摊,“等着,哥回头给你介绍几个靠谱的,都是真瓜,保大保甜。”
袁峰一下子就被气笑了,抡起软垫打唐糠裳。
“滚蛋!”
“所以你看啊,真没啥大不了的。”唐糠裳都不当一回事,“啥堕落不堕落的。不就是风流快活一下,这都不成问题。天涯何处无芳草。”
袁峰心说也是,没什么的。仔细想想,也没那么难受,某种意义上还算是赚到了。于是他忽然轻松了很多,跟唐糠裳嘻嘻哈哈地推搡起来。
“他有没有说你好不好吃啊?”唐糠裳故意追问细节。
“滚蛋!没有!”
“哎呀,快说说,大家都是兄弟。互通有无。”
“互通有无个屁!”
“说没说啊,不行我心痒难耐,快告诉我。”
“哎,”袁峰叹气,“他说我水性杨花。”
“不是吧。”唐糠裳不信,“你这么浪的?”
袁峰凑近唐糠裳的耳朵,比比划划地说了一些东西。唐糠裳听罢,啧啧了一声,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你挺润啊。”他道。
“滚蛋!”
没事的,没事的。唐糠裳拍着他的肩膀,一副过来人全都懂的样子。情到深处,榻自然沉。人嘛,都这样。
两个人互相讽刺了一会,又不做声了。袁峰靠在墙上,转头看着外面的月光,觉得心里舒服了很多,但也寂寥了很多。
唐糠裳很清楚他在想什么。
“还喜欢他,对吧?”他问。
袁峰摇摇头,不承认。
“但是你想他,想的夜半在这里哭。”唐糠裳低声道,“若此刻坐在这里的是他,你会很高兴吧?”
“不会。”袁峰道,“断了就断了。其实想开了,没什么好放不下的。”
“说说看。”唐糠裳拍拍他的肩膀,“有什么想说的,都跟我说。”
他掌心之下,袁峰是真的瘦,瘦得皮包骨,甚至有些可怜。先前在少林的时候红光满面,四处流窜,结实得不得了。再看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我师父说,你亏空得很厉害。”唐糠裳道,“得尽快把你的修为补回来。”
“没用的。我虚不受补。吃什么都枉然了。”袁峰已经破罐破摔了,“不然就别理我了,让我一个人孤独的死去。”
“傻子啊。”唐糠裳唉声叹气,“你不能丢下你老海儿我。没了你这个龟儿子,老海儿孤独得很。”
“我打死你!”
*********
袁峰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唐糠裳。细枝末节,来龙去脉,他能记起来的,都同唐糠裳说了。
唐糠裳听了,也不评价,也不多说,只是点头。他跟袁峰说没事,吃一堑长一智,只当是人生经历,也算是老来谈资。
“别的我不说,就那几个算计你的人。以后见一次,老子打一次。”他恨恨道,“谁没有亲友吗?以为你好欺负,不可能!”
“没事的,糖糖,都过去了。”
能跟这个暴躁炮再度聚首,袁峰已经很高兴了。
唐糠裳那段时间总是早出晚归,甚至是在很晚的时候回来,面露疲惫之色,看上去精神状态不佳。袁峰觉得担心,问他去哪了,他说去了成都,因为身体不适,不得不去找大夫看看。
袁峰知道是自己的错,要不是当初没认出门外是他,他是不必吃薛九霄那一记飞镖的。愧疚之下,袁峰只能对他多加照拂,事事依从,生怕他一生气,急火攻心,直接过去了。
唐糠裳也乐得如此。他跟袁峰两个人聊了很久,基本把这段时间的事互相对了一遍,一直说到没话说了,才各自干各自的事去了。
袁峰自己知道,其实还是对唐糠裳有了诸多保留。更深一层的东西,他还是没有全部都说出来,不是刻意欺瞒,而是不想再给糖糖带来麻烦。
他在唐门待了很久,期间给杨旭日发信,说自己找到了唐糠裳,让他不用担心。杨旭日的回信看起来很高兴,还给袁峰寄来很多补品和马草,还有各种材料,说自己在少林等他回来,多久都等。
大师亲启:
保重身体。
小旭
袁峰收着他的信,觉得自己还是有人记挂的,实在高兴得很。
他在这竹楼里住着,心很静,日子也很轻松。如今他做不了什么重活,只能每天休息,睡觉,看书或者打坐。不然就是坐在院子里看盛开的紫藤花,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唐糠裳把机关小猪放出来陪他。袁峰就帮小猪一起给他搓弹,一搓搓个几百组,连带着唐魈的份一起搓。
很少有人来这处竹楼。袁峰总觉得,那些唐门中人似乎不愿意到这里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不是错觉。是没人愿意来。”唐糠裳道,“他们都很怕我师父。”
“唐魈?”袁峰有些疑惑,“他真的……很吓人,是吧?”
“不止是吓人。”唐糠裳点头,“师父早些年,行为举止更诡异。”
袁峰起初还不明白唐魈到底诡异在哪里。因为他虽然看着有些可怕,但到底都还在正常范畴内,即便是与他说话,也并非不能沟通。
但在某一天晚上,他正在屋内看书,却听到楼下传来了蹴鞠声响。他以为是有人在玩蹴鞠,便起身到走廊上向下看,结果就看到了唐魈。
他的确在踢着一个东西玩,不过却并不是蹴鞠,而是……一颗骷髅头。
“一二三,三二一。”
他微微笑着,将那骷髅像踢毽子一样玩耍,看着十分开心。玩够了之后,他一脚将那骷髅头踏在地上,瞬间将其踩成了一堆碎骨。
那个人的护甲上总是沾着血,新的,或者旧的,从未间断。唐糠裳有时会替他擦拭护甲,也会叮嘱他不要随意虐杀任务目标。
“小糖。”
唐魈玩累的了时候,就会伸手去抱唐糠裳,跟他很亲昵。但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人闲荡,脸上总是在笑,笑的人心里发慌。
“你的师父……到底是什么人啊?”袁峰问。
“谁知道呢。也许……就是个妖怪。”
两人一道在厨房里洗碗的时候,唐糠裳告诉袁峰一些有关唐魈的事情。而这些事,很少有人知道,知道的也大多不敢提及。
唐魈不是从小就在唐门,而是被西域邪人[乌罗刹]一手养大的。他的生父名[唐凰冀],曾经是唐门一等一的高手,后来任务失败为乌罗刹所擒,受尽了折磨。
乌罗刹伤过身体,不能生育,但他是个疯子,极爱唐凰冀,竟俘虏来一个女子,逼着唐凰冀跟她怀了个孩子,而后养在自己身边。那女子接连惊吓,六个多月便小产,谁知胎儿竟奇迹般活了下来。
乌罗刹欣喜若狂,满心思都在那小婴儿身上,竟不再囚禁唐凰冀。唐凰冀后来拖着伤病之躯,回返了唐门。但是他再也回不到昔日最荣耀的时候,也拿不动武器,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废人。都说落魄的凤凰不如鸡,昔日天之骄子,后来泥泞满身。
他本来是可以逃出升天的。但他很惦记那个孩子的安危,毕竟是他的骨血。他害怕乌罗刹会残害那个孩子,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回到了乌罗刹身边?”袁峰手里举着碗,震惊得差点打了,“他回去了,是吗?”
“是。他回去了。从地狱里出来,又心甘情愿地回到了地狱去。”
唐凰冀回到了大漠,就再也没有回来。直到大约二十年后,一个很年轻的男人来到了唐家堡,说自己要拜入唐门。
那个人看着年纪并不大,眉目与唐凰冀长得一般无二,只是笑起来总有种罗刹鬼一般的邪气。
他说,我来取回原本属于唐凰冀的东西。
唐魈,唐门行事作风最阴诡的人之一。没什么是他真正在意的,没什么人是他放在心里的。他很爱笑,杀人的时候笑得更开心。
他从来不收徒弟,甚至都没找过情缘。唐糠裳算是他第一个徒弟,也是他第一个情缘。
“他怎么就对你情有独钟?”袁峰觉得这就离谱,“你到底是什么香饽饽啊?”
“我哪知道!”唐糠裳一边刷筷子一边不高兴道,“看对眼了呗!”
是看对眼了,都对到一起了。袁峰又忍不住翻着眼皮唉声叹气。
这偌大江湖,当真是风雨难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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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唐门的日子里,唐糠裳每天都在想方设法地恢复袁峰的修为,当真是下了血本。
他四处寻医问药,软磨硬泡唐魈帮自己想办法。于是师徒两个开始研制各种古怪的药剂,然后依次给袁峰服用,他若是不肯服用,就逼着他服用。
“你们有病啊!”袁峰大叫,“我不喝!这都啥玩应啊!”
唐糠裳熬的药,从来都是五颜六色,奇形怪状。最新出炉的那一锅是绿色的,满屋子都是荧光绿,他的脸就在那绿光底下既阴森又压抑,不管从哪个角度看……
“你都很像反派你知道吗!”
于是“大反派”唐糠裳就拿着碗强迫袁峰喝药。竹楼里每天都传来惨叫声,唐门中人都不敢仔细去听,只能四处传言,传的十分离谱。
大概意思是说,唐魈师徒两个囚禁了一个和尚,每天不知道在做什么,也不出门,只是听到里面叮叮当当,还有悲惨的哭声。人们都不由得感叹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作孽啊!太不是人了!简直禽兽!”
而那些药,袁峰喝着都难喝到吐,不仅仅是苦,而是恶心。他被灌完了就跑到外面去吐,吐得死去活来,觉得这就是要命的剧毒!
他的样子被其他人看到,又开始散布传言。说是那师徒两个不知道用了什么秘法,似乎把大师给……还不让他寻死,再不去救他,恐怕一尸两命。
别说,这传言还真的有人信。某天袁峰正在院子里挖甘草,就听到有人在篱笆外喊他。
“喂大师!你别动!我们来救你了!”
救我?袁峰一脸狐疑,救我干什么?我又没出事。
那个人还隔着篱笆扔进来一包药。袁峰更觉得奇怪了,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安胎药]。
袁峰:“……”
他一把将药砸了回去,怒不可遏。
“你去给我解释清楚!”
袁峰扯着唐糠裳的衣领,盛怒之下把他按在了墙上。
但饶是这样,也还是有英雄豪杰冒着被杀的风险,组织了几个人前来营救他。但竹楼四处机关暗布,而唐魈的威名,在唐门更是让人闻风丧胆。大约在偷袭了三五次,明抢六七次之后,众人终于把袁峰用子母爪给抓了出来,扛着他就朝唐家堡跑。
“这叫什么事啊!”
唐糠裳采药回来,不见了袁峰,因为他们抢人,追上去一通好打。最后在双方都精疲力竭之后,在袁峰声泪俱下地阐述里,误会终于解开,不再同门内耗了。
“糖糖!我的名声是不是毁了!”袁峰嚎啕大哭,“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不会的,没事。别慌。”
但袁峰已经生无可恋,抓着桥就要跳唐家堡。众人急忙将他救下,纷纷安抚他守得云开见月明。
“大师,我们理解你。”那些正道人士沉痛道,“希望你们三个人……过得幸福。”
袁峰气得吐血三升,跳进黄河都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