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阿九出去,荼蘼有些不知所措。但再看袁峰,他却只是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桌子,有些魂不守舍。
荼蘼想安慰他,可喉结蠕动着,又说不出话来。
“好啊。”袁峰忽然道,“好啊,断情缘就断,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持起筷子,捧着剩下的半碗红稻米饭,就这菜大口吃了起来。
“但就是断情缘,老子也要吃饭!谁也别想阻止老子吃了这碗饭!”
那可是红稻米!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
“大师……”荼蘼无奈道,“饭还有。”
“再来一碗!”
袁峰根本不理会阿九。他又扒拉了两大碗饭,把红米吃了个够,喝了几碗酒,才放下碗筷出门去了。
阿九就坐在院子里,不知在想什么。袁峰起先还想同他打个招呼,但走了几步后转念又一想,凭什么我要去倒贴他,救死扶伤的人可是我!一气之下,也不理他,兀自回房去了。
断就断!谁他老子的稀罕!
袁峰倒在榻上,气得睡不着。尽管很累,但他还是侧躺着生闷气,背对着房门在心里默默骂人。
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袁峰起身看了一眼,发现似乎是叶卿寒。
“大师,睡了吗?”他问,“外面月色不错,没睡的话出来看看?”
月色?袁峰有点好奇,就坐起身来去开门。只见那红发藏剑醒了酒,正端着一盘水果过来,邀请自己共赏月色。
于是两个人就撑着栅栏,在竹楼上赏月。
那月色的确很美,是银色的满月,悬挂在星河之上。袁峰一边吃着果子,一边欣赏那圆圆的月亮。
大约是沐浴月光的缘故,他的心情忽然好了许多。冥冥之间,他忽然想起了一句不知从哪本书里看到的句子。
[我已为你煮好清酒,已将月亮吊上竹楼。等你回来,为我轻轻挽起袖口。]
他正在那里想着,就听到叶卿寒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袁峰问。
“没怎么。”
叶卿寒正坐在廊椅上,一副很懒散的样子仰头看月亮。袁峰想了想,就直接坐到他旁边,他急忙让出一块地方。
看叶卿寒一副惆怅的模样,袁峰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在想唐糠裳。于是他决定逗逗叶卿寒,转移转移他的注意力。
“小寒,跟你打听个事。”
“你说。”
“你们藏剑有没有个长得很阴森,喜欢吃柠檬,眼圈黑的像熊猫的人?”他问,“这个人欠我五百两银子,我得去找他要钱。”
叶卿寒一开始没反应。但是半晌之后,他却突然嚎了一声跳起来了。
“长得什么样?你再说一遍?”
“长得很阴森,皮肤非常白,黑眼圈很重,喜欢吃柠檬。”
“那……那……”他伸手指着自己,“那不就是我吗?!我啥时候欠你五百两银子了!你胡说!”
袁峰哈哈大笑,把叶卿寒笑毛了。他做了个极度惊恐的表情。
“大师,你咋了?”他担忧道。
“我觉得你好逗啊哈哈哈哈!”袁峰笑道。
“所以呢,你他老子的在逗我?”叶卿寒反应了过来,突然火了。
“没有没有,别气别气,开个玩笑。你最英俊了,谁敢逗你。”
“我这个人,别的不敢说,英俊天下第一。”叶卿寒拍着胸脯道,“虽然我性格很霸气,但我为人超没架子的,好得很!”
“没看出来。”
“……那是你眼神不好!”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洛阳说到扬州,又从扬州说到藏剑,最后还提到了左枫。袁峰认识的藏剑其实也就这位左公卿了,也不知他和无云的恩怨……何时能了。
“我还记得唱他的那首童谣呢,”袁峰道,“[木随风,叶飘伶……]”
“是的,木随风,叶飘伶对吧?”叶卿寒笑笑,“那首儿歌你要仔细听,其实是个类似藏头的诗。”
他站起身,蹲下来拿起一根竹棍,刷刷几下子将那童谣在地上写了出来。
[木随风,叶飘伶,独目公子镇西湖。人不工,天不公,袅袅清音戮峥嵘。]
之后他将木棍丢开,用手指着这两排字神情专注。
“你仔细看,仔细再读。你有没有读出这里面更深一层的意思?”他对袁峰问。
袁峰沉默着,又念了一遍。
“这……”
“左枫师兄其实很厉害,只是太早退隐江湖了。”叶卿寒有些沉重,“那个疯和尚,叫无云的,着实把他伤得不轻。”
原本左枫是他同门师兄弟里最温和恭谨的一个,也最友善和宽宏的一个人。但无云活生生把他变成了一只恶鬼。
“恶鬼?”袁峰一愣,“但我看他……一切还好啊。”
“这些年好了很多。早些年……师兄可吓人得很。”叶卿寒起身坐回到长椅上,“有一段时间,师兄看到和尚就会发疯。白天他对人家笑容满面,温润如玉。可到了晚上,就会夜半闪现,持剑杀人。”
真的假的?袁峰觉得他在危言耸听。叶卿寒说是真的,只不过每次都被阻拦得及时,才没有酿成大祸。
“哎,”袁峰叹起气来,“说起来,到底还是无云的疯病作祟,惹出这么多祸事来。”
“是啊。”叶卿寒点头,“我知道那个和尚,好的时候极好,不好的时候极差。也不知道现在他还疯不疯了。”
他正说着,忽然楼梯处传来了一个声音,把他们吓了一跳。
“在谈无云吗?”那人问。
袁峰抬头一看,只见荼蘼端着切好的果盘走了过来。看他们两个都在,便冲他们笑了笑。
他穿着一身破军,在月光的照映下,后背上便散发着莹莹的光泽。袁峰觉得他又清冷又诱人,还很会照顾人,就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说起来,我前一阵子还看到了无云。”荼蘼道,“他已经不怎么发病了,看着好了不少。不知道是用了什么药或者用了什么方法手段,总之已经比之前好太多了。”
“你认识无云?”袁峰有些惊讶。
“我们从前是一个帮会的。有过几面之缘。”
“一个帮会的……”袁峰沉思了一下,“九哥也是这个帮会的?”
“是。但现在都已经退出去了,要么去了小帮会,要么闲云野鹤。”
荼蘼将果盘拿给了他们。叶卿寒谢过,端过来和袁峰一起吃。水果都很新鲜,非常甜美。
袁峰吃着果子,却还是忍不住打量着荼蘼看。他又想起了水封魂,觉得跟荼蘼长得真像,不愧是“一家人”。
“毒哥哥,那个爷爷毒……真的是你儿子?”他还是有点不敢置信。
“他是个小毒人,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荼蘼道,“他是我以血做蛊养出来的,长得很快。或许……说他是另一个我,也可以。”
“但你还是拿他当儿子……对吧?”
“是啊。虽然……他算是蛊术失败的成果。”荼蘼喃喃道,“我是个炼巫蛊的,以身试蛊也是常事。有时候用错了蛊,吃错了解药,铸成大错,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蛊术失败?”
“是。原本想练的其实是蛊虫,结果练成了毒人。结局你也看到了,那孩子个性极强,爱憎分明,而且很讨厌我。”
唯一的好处,大概也是多亏了有这份资历,才有了后续炼化杨九天尸首的事情。
“九哥也是毒人,对吧?”袁峰问,“算是你练的第二个?”
“是的。练阿九的时候,已经熟练许多了。所以还算比较顺利。”荼蘼道,“我重塑了他的血肉,体质异于常人。但他还需好好滋养,才能真正与常人无异。”
“那九哥还算活人吗?”袁峰问,“还是说……已经不算了?”
“不算。”荼蘼摇头,“他一辈子……都只能是毒人。最多算是个与活人没有两样的毒人而已。”
袁峰点点头。他沉思良久,慢慢靠在了廊椅上。
“我是他的药,对吧?”他问,“为什么选中了我,因为我是他的情缘?”
“看来大师真的不记得了?”荼蘼反问,“你与他……是阳性双修。”
“还真是双修啊?”袁峰吃了一惊,“我们两个练了什么魔功吗?”
“倒不是魔功。”荼蘼笑了,“只是彼此刻印,气海相通,灵脉运转一致而已。你和他……很契合,是天生的一对。”
所谓采补之术,不过如此。阿九借他修为可补自己残损魂识,反之亦然。袁峰是他唯一的药。
“但我看他的样子,是不会再跟我行周公之礼了。”袁峰叹道,“你先前说有别的法子,是什么?”
“血。”荼蘼道,“或许……你的血也是管用的。”
“血?”袁峰一愣,“要多少?全部吗?”
“只怕是的。”
我的天爷。袁峰缩了缩脖子,这是真的会死。叶卿寒一直在吃着水果旁听,此刻也跟着缩了缩脖子。
“别怕,目前阿九状态还行,说不定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猜测。”荼蘼道,“我再去让阿九吃几服药试试。药能治疗的,还是别动别的脑筋。”
他说着,打了声招呼便要下楼。但袁峰还想着一件事,觉得还是大着胆子再问一次。
“毒哥哥,你先前说,水封魂是你用了一半血做出来的。但我猜光有一半血不够吧?”他问,“那他……他会不会其实……跟——”
“别再追究啦。”荼蘼突然狡黠地一笑,“他是我自己的孩子,我一个人的,与谁都没有关系,也不干任何人的事。只是我一个人的而已。”
他说着便转身走了。袁峰盯着他的漂亮的后背看了很久,一直到叶卿寒拍他的肩膀都没反应过来。
“大师……”叶卿寒瑟缩道,“我们还是进屋吧……”
“好……”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一路脸色阴沉地互相道别,走回了各自的屋子。
*********
午夜的时候,袁峰觉得腰疼,翻来覆去的,睡着了又惊醒。他身上并不舒服,虽然气色还好,但使不上什么力气,疲倦得很。
他的气海现在只有一点点,都不足以支撑他用大轻功。他锤着自己的腰,却又想到了阿九,心说分明都是他害的,他却还生上气了,真是岂有此理。
更有甚者,他还说要断情缘!
“好啊,断就断。”袁峰一想起来就生气,“谁稀罕。”
一个人更好,自由自在,为什么非要找个爹管着自己。这个不许那个不准的,管的真宽。
他闭上眼睛,背对着门侧卧在榻上。正迷迷糊糊要入睡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那声音很慢,走的有些拖沓,在寂夜中缓步而来。之后有人站在门外,也没有打一声招呼,便直接推开了房门。
袁峰睁着眼睛,没有回身。他知道来人是谁,但是他想装睡。于是他又闭上了眼睛。
来人关上了门,在屋子里站了一会。之后他朝着袁峰走了过来,慢慢地坐到了他旁边。
袁峰闭着眼,装作已经睡熟了,没有任何反应。他感觉到那个人应该一直在盯着他看,看了好半天之后,袁峰感觉到有人将自己的被子朝上面拽了拽,给他盖得更严实了一些。
他以为那个人会走,但谁知他却躺了下来,就躺在自己身后,翻过身来,用一只手搂住了自己的腰。
“对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轻轻道,“我只是生气,气你不爱惜自己。”
袁峰睁开了眼睛,却还是不说话,也不给任何反应。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想听听他还会说些什么。
“我不该说断情缘这种话。”那个人道,“伤到你了,抱歉。”
袁峰还是默不作声。
“峰峰,”那个人轻轻晃他,“峰峰理理我,好吗?”
袁峰愣了一下,到底还是忍不住转过身去看他。
“你喊我什么?”
“不喜欢吗?”那人道,“我换个称呼。”
“不。”袁峰急忙道,“我喜欢。”
只是习惯了听他喊自己玄寂,或者那些他取的绰号。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
但他还是不想立刻就原谅这个人。
“我累了,睡吧。”
袁峰说着,翻过身去,仍然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
背后那人却把他抱紧了。袁峰觉得他很沉,想把他推开,又没那个力气。
他想睡觉,心里又很烦。想骂他几句,却懒得说。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最后他翻过身来,掀开被子,勉强分了那个人一席之地。
“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袁峰道,“你要我吗?”
“不要。”那个人道,“我不喜欢这样。”
“好。”袁峰也就不再坚持,“那睡吧。”
他不再搭理那个人,翻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这一回他很快就睡着了。后背暖暖的,手也被人握着,一整晚都没有松开。
一夜无梦,他睡得很沉很沉,却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