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蛛丝-决心

袁峰觉得,他应该是要带自己去见唐糠裳,于是就将叶卿寒扛起来,跟着他一道走了。

荼蘼先带他去了一处吊脚楼,安置了叶卿寒,为他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叶卿寒没什么大碍,只是新伤加旧伤,伤伤不好。好在这小子气海深厚,没有性命危险。

袁峰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干站在一旁看。他发现水封魂和荼蘼长得的确很相似,从眉眼到气质,只是荼蘼的性情好像更和缓平淡一些。

“他……真的是你儿子?”袁峰问。

“是啊。”荼蘼自然而然地答道,“至少我是这么以为的。”

“可你是怎么……把那个小毒人做出来的……”

“重要吗?”荼蘼磨着草药道,“他已经来到这个世上,何必去追究他是怎么来的。”

袁峰敢用自己的眼珠打赌,这个毒哥绝对有大爆栗在背后。而且故事一旦揭开,要么毁三观,要么虐死人。

他看着荼蘼,觉得他的气质的确很隐忍,而且寡淡。一个人究竟要藏了多少故事才会变得守口如瓶无喜无悲,袁峰觉得难以想象。

俗话说物极必反,极端的压力在把人逼疯之前,反而会让人很安静。大约荼蘼的一切往事都尘封在他自己的心底,谁也打不开那道门。

所以袁峰认为,有些事也许不知道更好,知道了恐怕会不长命。

荼蘼磨好了药,给叶卿寒包上最后一道伤口,然后起身招呼袁峰同行。

“大师,跟我来吧。”他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

袁峰一开始以为他要自己见的,是唐糠裳。但到了地方之后他才发现不是,而是阿九。

荼蘼带着他来到一处岩洞前,接着停下来,转头看洞口的方向。袁峰听到那里传来了奇怪的声响,骨碌碌的不知道是什么。于是他将疑问的视线转向荼蘼。

“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对吧?”荼蘼问。

袁峰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怎么样了?”

“他……状态很不好。”荼蘼道,“他快撑不住了,已经到了极限。”

袁峰听着他的话,看着洞口的位置,一直到那声音彻底清晰。他的眼睛随着来人的靠近,缓缓睁得越来越大,到最后完全愣在了当场。

“你还认得出他吗?”荼蘼叹息着问。

只见一辆木质的轮椅缓缓出现在两人面前。那个人穿着一身阳春白雪,却已经沾满血迹,晦暗不堪。他手臂和脖子上都缠着布条,原本高高束起的黑发此刻也尽数散落在他肩头,眼睛蒙着黑布,脸上全是伤痕,还流着脓血。

再没有先前的意气风发,这时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令人厌弃的废人。

“他浑身都开始溃烂了。”荼蘼的声音里带了一点惋惜,“现在连活死人都不如。”

袁峰怔怔地看着轮椅中的人。他确实认不出来,甚至几乎完全看不到一点那个人的影子。

“哥哥……”

轮椅里的人一动不动,僵硬地坐着,像一块石头。

于是袁峰朝着他走了过去。一步一步间,听着荼蘼委婉道来。而那些话,让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开始越来越沉重。

“换得了名字,换不了红尘。”荼蘼幽幽道,“不管他用什么身份,什么称呼,他所想的……只是回到你身边。”

阿九就坐在轮椅上,片刻后,他似乎感觉到了袁峰站在他面前。于是他缓缓抬起手,朝着那个人摊开了手掌。

他的手指很长,很漂亮。袁峰蹲下来握住他的手,感觉着他还是那么暖。以往这只手总是揽着自己的肩膀,此刻却只能向前伸着,被自己抓在掌心里。

“哥哥……”

袁峰看着他,心疼地将他的手掌盖在自己的脸上。

“他从前,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向来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荼蘼道,“身体废成这样,换作当年早就自戕了。这样留着一口气,在以前看来是不可能的。”

当真是为了你,活在地狱也没有怨言。

“他是个傻子。”袁峰道,“为什么呢?做事从来不问别人愿不愿意,自己喜欢就这么做。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招惹我。”

少林寺相逢那种怅然,梵音袅袅间背道而驰。七秀坊重逢,借着半真半假的话接近自己,可最后几乎把命都搭进去的却是他。

“他不该去见你的。”荼蘼道,“他才恢复本身不久,神魂不稳,应该好好休养。可是他担心你,说你身边危机四伏。不顾我们的劝告,执意借身份也要去见你。”

“我明白的。”袁峰却道,“但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对他。”

“他如果就此只能做个废人,你还会陪着他吗?”荼蘼问。

“陪着。”

就像他一直陪着我一样。我也会陪着他,到天涯海角。

袁峰说着,站起身来绕到了轮椅背后。在荼蘼安静的目光里,他握住轮椅的把手,推动它走了出来。

轮椅上的人很沉默。那种死气沉沉,让袁峰觉得不安。

心高气傲的人不畏死,但却会畏惧自己生不如死。

“还能救救他吗?”袁峰问,“你……有办法吗?”

“我不能保证。”荼蘼道,“我说过,他回来得太晚了。只能试试。”

“好。”

袁峰说着,却伸出手将那个人抱住了。他贴着那人的耳朵,小声同他说话。

“哥哥,你活着就行。没事的。”他道,“我照顾你,别离开我。”

那个人却依然不做声。

*********

袁峰觉得,也许某种意义上,有戏剧性的才叫故事。

比如说七秀坊里第一次遇到他,是他帮自己解了那个小秀秀的围。他说小姑娘,你这样缠着我情缘,可着实让我苦恼得很。

[大师,你不是出来拿药的吗?这拿得也太久了,我只能带病起身出来寻你。]

这句话当时听着不过平常。可如今细想,竟如此让人肝肠寸断。

日光照在吊脚楼上,通过斑驳的树叶洒在那个坐着轮椅之人的身上,落下一片光影。

“哥哥,”袁峰从轮椅背后抱着他道,“你那句话到底是玩笑,还是也算一语成谶?”

那天策只是安静地坐在轮椅里。他似乎是在静静地晒太阳,但其实很容易就看得出来……他在等死。他不愿意这样像个废人一样被照顾。

欠别人的还清了就可以走了,干干净净不留遗憾地离去。

“哥哥,”袁峰抱紧了他,“你别这么死气沉沉的,你之前拼了命想从李渡鬼城回来,怎么现在又一副想回去的样子?我不准你回去。”

他也没想到,自己可以这么毫无怨言地照顾一个病患。哪怕他什么都做不了。

那个人口眼皆废,但意识是清醒的,手臂也能勉强能动。他甚至会对着袁峰笑,笑过了再继续沉默。

袁峰帮他换下脏兮兮的旧袍,穿上了那套墨色的[风露霜华]。换的时候他打来一桶水,用毛巾蘸湿后一点点擦着对方身上的血污。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一直都散发着狰狰鬼气。

荼蘼说得没错。他的躯干……在逐渐溃烂,如同腐尸一样。

“疼吗?”袁峰问。

阿九摇头。他听任着袁峰擦拭着他,从身前到腰腹,从锁骨到脖颈。他身段极好,脖子很长,仍然是袁峰非常喜欢的模样。

他以为那个人真的不疼,可擦着擦着,却分明感觉到毛巾下的身躯在微微发抖。

“你很讨厌自己变成这样吧?”袁峰继续一边擦一边说。“生不如死对你这种人来说,应该很耻辱。”

阿九的眼睛上依旧蒙着白布。他扯了扯嘴角,默不作声。

“你后悔过吗?”袁峰问。

阿九摇了摇头。

[从未悔过。]

无论海市蜃楼还是镜花水月,无论满城桃花,还是漫天鬼煞,似乎唯一想要的……就只是……

袁峰忽然叹了口气。他半跪在阿九面前,却朝他贴了上去,在他低头的瞬间仰头靠近他。

但只是很轻地一下,就不得不放开了。

“你能答应我,继续好好活着吗?”袁峰问他。

阿九沉默着,不做回应。

“只有大限将至的人才会改变性格。这不该是你本来的样子。”袁峰蹲下来擦他的手臂,谨慎又小心。

擦的时候,他挽起袖子,看到了自己右臂上那颗砂。它虽然颜色浅淡了一些,却依然殷红如血,擦不掉,也抹不去。

[只有一个人能破。]

袁峰想起了水封魂说的话,想着想着,忽然愣住了。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夜晚,那处屋子,那诡异的火光,还有那群戴着东瀛面具的人。

这砂是一个五毒男子下给自己的。指使他的人,是个声音嘶哑的天策。那些人口口声声为了杨九天,如同讨伐自己一般,将自己的出路堵死,无法逃出生天。

[你就该替他守着。]

袁峰忽然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蓦地,他竟惨笑了一声。那声音在阿九听来,有些让他心生惧意。

这和尚何其聪明。他的心……是通透的。

“哥哥,”袁峰慢慢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不,你一定早就知道了,你只是没有说。你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袁峰依然记得那壁虎血印在手臂上的感觉。微微的刺痛,让他觉得难受,却又无法抹消。那天的事开始不断在他脑中回闪,而记忆中那个五毒的身影,竟然开始和荼蘼的身姿不断重合,反复交织,最后融在了一起——

“哥哥,”袁峰看着那人道,“给我下砂的,是荼蘼对吧?”

他明显感觉到,面前之人似乎动了一下。

果然……袁峰怔怔地看着他,果然那些人……都是你的旧相识啊。

怪不得……

“怪不得那些人走之后不久,你就赶到了。”他低下头,继续擦着阿九的手臂道,“现在想想,你那时候说的那些话,做的事,原来都有迹可循啊。”

你们……一开始就在设计我吧。但是为什么呢,难不成……我是你的药?

阿九不给反应,袁峰也干脆不再说什么话。他仍是为阿九换好了衣服,又把他小心地扶到了楼内一处房间里。之后他让阿九躺在榻上,取来蚕丝的被子轻盈地盖在他身上,掖好被角。

“睡吧。”他拍了拍阿九的肩膀。

这是你先前最常对我说的话。

袁峰知道,阿九此刻大约已经心如死灰了。他守在旁边,看着那人在寂静中渐渐睡着,呼吸从平稳到均匀。他需要休息,好好地休息,什么都别再想。

“睡吧。”

*********

袁峰去找荼蘼的时候,那个毒哥正在为他准备食物。见袁峰过来,就将一锅菌汤和米饭端给了他。

但袁峰没有接。

“我想找你谈谈。”他道。

荼蘼的手顿了一下。他沉默了半晌后,还是把饭菜递给袁峰,示意他接着。

“没有中原的米饭香,对付着吃吧。”

袁峰盯着他看,过了一会,还是抬手接了过来。

“已经很好了,多谢。”

他坐下来,招呼荼蘼一道来吃。荼蘼还做了几道素菜,沉默地为他盛了汤。两个人慢慢地吃着,气氛一时很怪异。但袁峰想了想,却没有立刻说穿。

因为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便转头看着荼蘼。

“唐糠裳在这里吗?”他问。

“已经走了。”荼蘼道。

“已经——走了?”

“是啊。水封魂抓了他,我起初还被蒙在鼓里。”荼蘼点头,“直到唐魈来了。之后……我就瞒着水封魂,把他放走了。大约……是回唐门了吧。”

“可他为什么要抓唐糠裳?”

“谁知道呢。”

荼蘼夹了菜,静默地吃着。袁峰望着他,低头想了一会,也只能叹气。

“他如果……如果勉强算是你儿子的话,那他会不会也算是……”

“大师,吃饭吧。”荼蘼却打断他道,“不然一会就凉了。”

他显然什么也不想说。袁峰喝了一口汤,也就不再多问了。

两个人沉默着吃了饭。之后荼蘼收拾了桌子,请袁峰来楼下小坐,为他准备了一些药茶。

“你也受伤了,喝一些会好很多。”他道,“不苦的。”

袁峰喝了一口,觉得果然还可以,就坐在藤椅上慢慢地喝。荼蘼则坐到另一张椅子上,与他一道喝茶。

“大师没什么要问我的吗?”他忽然道,“还是说,你都已经知道了?”

袁峰笑了一声。心说终于要开始说正事了。

“都知道了。”他道,“猜也猜出来了。给我下那枚红砂的是你们对吧?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个脾气暴戾的军爷……”

就是真正的薛归海。

荼蘼打量着他。原以为他会暴跳如雷,或者厉声质问,但袁峰却没什么反应。只这样看着,看不出他有一丝喜怒。这反而让荼蘼有些猜不透他。

“不生气?”他问。

“生气有用吗?”袁峰反问,“阿九那副样子,我能做什么。骂他还是打他,就算有气,我也不敢生吧。”

这不就是你们想看到的吗?说不定,都是算计好的。我大约在别人眼里,就是块鱼肉。

“我只问一句,想听你说实话。是九哥让你们这么做的吗?”他问。

“不是。”荼蘼道,“是老薛擅做主张。阿九并不知道,为此差点和老薛翻脸。希望你别怪他。”

“可他隐瞒了我。”袁峰道,“他本可以告诉我的。我很伤心,他隐瞒我。”

“大师……”

“我是他的药,对吧?”袁峰转过头问,“如果我给他……他会好吗?”

荼蘼看着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其实没什么的,我已经是他的了。”袁峰喝着茶道,“他在梦里……早就跟我不再有禁忌可言。”

现在想想,该不会是为了让自己早些适应吧?毕竟他的哥哥心思深,有些时候还真看不透他。

“你要给他吗?”荼蘼问。

“你直接说吧,要多少次。”袁峰道,“什么时辰,还有……哪些规矩。”

荼蘼微微挑眉,像是有些惊讶。但接着他眼神却深了起来。

“你知道这样做,你会怎么样吗?”他问。

“我会怎么样,会死吗?”

“你是陽性内功,他是陽性外功。”荼蘼道,“以你气血滋补他,你的修为气海……多年功力……大约都会毁于一旦。后续只怕就是个不会武功,体弱多病的废人了。”

“这么严重啊。”

袁峰说着,倒不是很惊讶。这让荼蘼更加意外了。

“你为什么……”

“没关系的。”袁峰道,“我知道了。”

他说着,放下了茶杯。

*********

荼蘼准备了一桶药浴给他,热气腾腾的,闻着很是好闻。

“这里是我在苗寨的私邸,不会有别人来。”他道,“那个藏剑……我会替你照顾的。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放心吧。”袁峰道,“其实我觉得我运气挺好的。或许没什么事呢。”

荼蘼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他收拾了东西,自行离去了。

袁峰坐在浴桶里,默默地擦洗着肩膀。他揉着自己的颈椎,看着周围氤氲的水汽,其实也在想值不值得。

估计唐糠裳知道了,又会暴跳如雷,把自己骂个狗血临头吧。

“糖糖……”袁峰喃喃道,“我有点后悔了。我应该跟你待在一起,在少林老老实实的修行,不要出来。”

可你现在在哪呢……受了多重的伤,是否安然无恙。袁峰全都不知道。

他很想这个人。有那么一瞬间,他确实萌生了退意,想逃离这里,然后去找唐糠裳一起离开。

“还真有点想你啊。”

沐浴完毕后。袁峰站起身来,拿过旁边的衣物。是荼蘼准备的,已经清洗的很干净的一套破军。

他将衣服穿在身上,听着那佛珠声响,却不再迟疑,而是转身朝吊脚楼上走去。

阿九就在其中一间房内。

袁峰来到门前,他深吸了几口气,下定决心后,便推开竹门走了进去,之后缓缓关上了门。

“哥哥,你醒了吗?”他问,“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阿九就躺在竹榻上,蒙着眼睛,身上盖着被子。但袁峰看到他的头颅动了一下,显然是醒着的。

“哥哥,虽然这事有点荒唐,但是也得试试。”袁峰道,“你……躺着就行。我会自己看着办。”

他说着,缓步朝竹榻走了过去,一步一步的,一直到站在那人面前。

紧张吗……其实还是很紧张的。

但是……

“我……新学了一件有趣的事情。”袁峰低声道,“我想,也讲给哥哥听听。”

他说着,慢慢抬起手,伸向了自己衣襟。

之后,有外袍坠地的声响传来,簌簌地落在了地上。

有人熄灭了烛火,将纱罩覆于其上。夜色沉沉的,洒落一地的月光。屋子里点着熏香,却过于安静了,安静得……像是没人来过。

只有那青烟缓缓向上,飘散着,逐渐弥漫在了整个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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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策佛穿越]携我小僧走长安(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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