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于是袁峰先大吃了一顿,又喝了几杯茶,之后躺着睡了个好觉,才起来准备走人。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叶卿寒已经收拾妥帖,连饭菜都给他准备好了,正呆坐在一旁等他睡醒。见他起来了,马上过来给他端水倒茶,更衣洗漱,很是周到,简直像是做熟了的样子。
“……你这是给人当过管家吗?”袁峰很诧异。
“我就不能伺候过我自己吗?”叶卿寒苦笑,“大师啊,你就别调侃我了。”
袁峰暗道难怪唐糠裳看上你了,这也太贴心了吧。但是他觉得这话说出来会被打,什么恩情都枉顾,所以很聪明地烂死在肚子里。
“你也别大师大师的叫我了,太见外了。叫我袁峰就行。”
“好,那就袁峰哥。”叶卿寒点头,“称在下小寒即可。”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却有人喊袁峰。出去一看,见阿九已经备好了马车,招呼他们赶路。
“这位……怎么称呼?”叶卿寒问。
“他叫阿九,喊他九哥就是了。”袁峰道。
“他看着可不像哥,像个叔。”叶卿寒小声道。
袁峰想笑,但又怕九哥听见,于是装作咳嗽两声,便出了门。
那马车并不豪华,相反,十分简陋,连遮风挡雨的棚子也没有,就这么露天坐着,车上还有几筐蔬菜和果子。
三个人各自上车,趁着车夫还没过来,袁峰就趁势开始给小寒“催眠”。
“你现在是我的护卫,一定要明细自己的职责。”他道,“咱们要约法三章,千万别违背。”
“大师放心,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叶卿寒抱拳道,“某是言而有信之人。”
“第一,不该说的别说,不该做的别做。第二,尽量跟我们在一起待着。第三,如果见势不妙,我让你跑,你就赶紧跑。”
“啊?”叶卿寒很诧异,“我是你的护卫,我跑什么?”
“傻啊你,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袁峰拍了他一巴掌,“咱们俩归根结底是临时搭伙,从苗疆回来就各回各家去吧。”
叶卿寒十分震惊。
“你这是要抛弃我?”
“什么叫抛弃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大怨气!”袁峰觉得这孩子一天天都在想什么,“乖,听话。”
“我就知道!”叶卿寒忽然开始呜呜大哭,“你跟唐糠裳果然是朋友,一路人,说不好就不好,说抛弃就抛弃!我真是看透了!”
“什么叫一路人!怎么又看透了!”袁峰听得头大,“我是为你好!”
“他也是这么说的!”
得了,我不说了,都让你说。袁峰示意他继续,自己不做声了。
阿九就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盯着袁峰看。那眼神颇有点自己惹来的人,自己解决的架势。
叶卿寒在那哭得伤心,袁峰看得也揪心。最后他没辙了,从车上的筐子里拿出一个果子,搂着他的肩膀请他吃。
“我待会给车夫钱把它买了。你先吃一个,缓缓。”他道,“行了,别哭了,我不会抛弃你的。就算你不是我护卫,你也是我朋友了。”
“真的?”
“真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叶卿寒听了,抽泣着,勉强不哭了。他接过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低头咬了起来。
袁峰拍了拍他的头,觉得他确实挺可爱的。这时候车夫终于过来了,跨上马车,扬起鞭子预备赶路。
见他回来,袁峰立刻告诉他自己拿了一个果子哄小孩,要出钱买下。谁知车夫是个爽快人,说不必给钱,就当是路上解渴了,您做好了这就走嘞。
他正要吆喝赶路,这时候,旁边忽然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似乎夹杂着些许笑意。
“好巧啊,在这里看到你们。”那人道,“是要去五毒吗?不介意我搭车吧?”
三人同时转头,看到一个万花站在下方,正转着毛笔望着他们看。那万花穿着一身定国锦袍,面带微笑,但那张脸,袁峰把自己打死都认得。
“裴大——大——大——大夫!”
那位万花谷出身,常驻洛阳城名剑大会外转笔捡尸体,收费死贵死贵的裴羽大夫,此刻正颇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看。
“又见面了啊,大师。”他眯着眼冲袁峰笑道,“哦,又换人了。”
裴羽说着,将目光落在叶卿寒身上。
“这回是藏剑。”
*********
车夫吆喝一声,自白龙口出发,沿着官道朝着五毒开拔。
一路上,袁峰都在绞尽脑汁在想怎么跟裴羽解释,但后来他觉得算了,解释不了,别说了。
不管如何,这家伙好歹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毕竟自己当年就是拜他所治,才……医好了自己的伤。更何况,这位是大佬,惹不起的……
眼下裴羽就坐在袁峰旁边,与他们同乘一辆马车。那万花还是一副别人欠他三百万金的表情。见到袁峰在偷看他,就从鼻孔里出气哼了一声。
“不容易啊,还活着呢?”他瞟了袁峰一眼。
不等袁峰说话,叶卿寒倒是先他一步开口了。
“你谁啊,这讲话语气怎么跟个公公似的?”他不满道。
这下袁峰吓得魂都要掉了,一把捂住小寒的嘴,让他一个字都别多说。
裴羽看着袁峰,一副[这是谁]的表情。
“这是我远房表弟,脑子不太好,大夫见谅。”袁峰赔笑道,“大夫您大人有大量,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裴羽冷冷地盯着他,冷笑起来。
“别废话了。”他道,“好好坐车,等着到地方吧。”
“敢问大夫……”袁峰犹犹豫豫道,“不在主城治病,怎么突然也去五毒?”
“去采点草药。怎么,大师不让啊?”
这跟我有啥关系,我不就是关心一下。袁峰一脑门的汗,无语至极。
阿九坐在旁边,也不说话,也不打招呼。但袁峰看着他跟裴羽,心内却有几分疑惑。他不知道裴羽到底有没有认出阿九是谁,但看他们两个的表现,却不像是互相认识的样子。
裴大夫是没认出来,还是他们俩合伙演戏骗我呢?袁峰不知道。
他盯着裴羽看,但裴羽却没有看他,而是将头转向了杨九天。
“哦,原来还是这位军爷啊。”他道,“怎么,这是陪你的小情缘去赏景吗?”
“办事而已。”阿九道,“我自己也要去找个人。”
“哦?”裴羽说着,又看向了袁峰,“小师傅,这是要去找荼蘼?”
“荼——什么?”袁峰一愣。
“哟,我这嘴快,一下子说出来了。临行前他嘱咐我了,说要我叫他阿荼。”
阿荼?!原来那个毒哥叫荼蘼!袁峰的脑子快速地想着,总觉得[荼蘼]这两个字……像是在哪里听过。
七秀坊……司雨石……在她和她姐姐那间房里有五张画像,其中一张是个毒哥……他好像……好像就叫……
袁峰大惊,暗道这事不好。荼蘼和杨九天也是认识的!
这可不好……别是蜘蛛在结网,等着自己一头往上撞……
“裴大夫……莫非就是去找这个荼蘼的?”
“不是特意,采药而已,顺道去看看他。”裴羽道,“他是我朋友。”
“这……去五毒采药……怎么不回万花……”
“因为有死人啊。”裴羽堂而皇之道,“说不定捡个不错的回去拆了,就赚了。”
袁峰出了一身白毛汗,心说他太吓人了,这是死尸都要入药的节奏啊!他一时害怕,贴着叶卿寒更近了一点。
裴羽看着他,忽然露出了一个很怪异的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审视。
“你来这,又是为什么呢?”他问。
“我……我是来找人的……”
“到五毒来找人?”
裴羽忽然笑出了声。但袁峰听着他的笑声,总觉得莫名很阴森,竟不敢接话。
叶卿寒打量着裴羽,莫名也有些寒颤。他靠近袁峰,悄悄同他耳语。
“大师,这大夫好邪啊。别是歹人吧?”
“别乱说话,乖乖坐车。”
之后一车人便都不做声了。袁峰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被裴羽阴阳怪气地嘲笑。
马车一路行驶,追着渐渐下落的烈阳疾行。阿九一直在闭目养神,似乎有意和袁峰保持些距离。袁峰明白他有他的计划,因此只是挨着叶卿寒坐着,没有去打扰他。
不知为何,这官道居然一点都不平坦,颠簸得死去活来。袁峰被颠得发晕,扒着车直干呕。裴羽给了他一颗药丸,吃下去才觉得好了不少。
“多谢……”
“不客气。一千金。”
“你抢钱!”
没办法,抢钱也得给。袁峰肉痛地付了钱,感叹自己这个体质实在菜,都不能好好行走江湖,不给人打死,也会跑长途跑到累死。
他就这么奄奄一息昏昏欲睡地坐在车上,到最后已经生无可恋。直到夕阳落下,天色将暗的时候,车夫才将他们送到了五毒。
“客人,你们坐稳啊。”那车夫道,“我载着你们去镇上,别乱动,别跳车。这里可是苗疆,千万别送了命。”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驱赶着马匹,快速赶路。
袁峰一见到了五毒,立刻就精神了不少。这还是他来了这里之后,第一次去五毒。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好像什么都没见过,漫山漫野的藤萝都是紫色。
这地方果然很奇怪,到处都是诡异的图腾和木雕,杂草中不断传来窸窸窣窣的怪声。远远看得见一片寨子和竹楼,隐约还有苗人的身影一闪而过。
而袁峰则注意到,在天黑下来后,各处就点起了篝火和火把。一些身着苗族服饰的人在其间往来,或是练蛊,或是磨药。火光照不到他们的脸,每个人的面容都模糊不清,只是身上的银饰明晃晃地亮着,看得袁峰回不过神。
四周有藤篱,还有竹子制成的栅栏,上面挂着一些野兽的头骨和破碎的银饰。马车一路过去,不断见到有背着竹篓的苗人赤足踩在泥土地上,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这些外来者。
道路旁还有许多枯萎的灌木。路过的时候,袁峰看到那上面挂着许多毒虫的尸体,有蛇,有蝎子,甚至还有蚰蜒,大多都已经干瘪。他觉得有点恶心,急忙避远了一些。
他还看到有苗人在峭壁上采药,只单手抓着藤蔓,看上去非常危险,但他们却神色自若。明明下面就有许多枯骨,可这些人显然无动于衷。
袁峰觉得这地方很骇人,特别是偶尔那些苗人抬头看自己的时候,都有一种他们要将自己生吞活剥的错觉。
“大师啊。”裴羽忽然道,“马上就要到了。趁着还有些时间,你想不想听故事?”
听故事?袁峰不解地看着裴羽,却发现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妖异的微笑,看上去非常诡异。路两旁的篱笆上已经点起了火把,随着马车的接近,身上的光就会变得忽明忽暗,有些吓人。
“讲故事?”袁峰重复道,“你要讲什么故事?”
“讲一个……鬼故事。”
裴羽说着,便给他们讲了起来。袁峰和小寒听得很认真,阿九则依然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
裴羽的故事,似乎发生在很遥远的过去。不知事情的真假,又或者,只是一则江湖怪谈。
说在很久很久前,有个男人受了重伤,误打误撞之下,竟逃到了五毒。一位年轻的苗族男子救了他,为他治疗,赠他良方,助他恢复内功。甚至,他还学到了一点保命的巫术。
那个苗人一直行医江湖,从来不会见死不救。那个人很感激他,两人成为了朋友。那人说,以后有机会,定当报答。
但是那苗人不知道,他救的这个男人乃是这江湖的魔头。他性情暴虐,滥杀无辜,引来各方侠士围剿,合众人之力才将他打成重伤。不曾想,却阴差阳错被人救下,保住了一条命。
那人痊愈后,便离开了苗疆。他所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寻仇。那些带头围杀他的人皆死于非命,一个都没有放过。
那苗人听闻此事,觉得是自己害得那些人家破人亡。他一向救死扶伤,从不曾害人,痛苦之下,便投湖自尽了。尸体沉在水里,据说连眼睛都没有闭上。
那魔头并不知道他已沉湖。某日他得到了一把极好的虫笛,于是便回到五毒寻他,想馈赠给他。
族里没有人告诉他那苗人已死,他还是按照从前的记忆去了那人的竹楼。然后……他看见那苗人正在竹楼里磨药,看他来了,还很热情地打招呼。
[你来了。]那厉鬼笑道,[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再来。]
那魔头丝毫没察觉异样,照常坐下来,与那厉鬼攀谈。厉鬼迷惑他,引诱他,邀请他到山涧去观赏彼岸花,据说红艳艳的,甚是好看。
于是魔头就跟着他去了。他不知道,那厉鬼已经招来了所有被他杀死的阴魂,都在那处山涧里等着他。
那魔头到的时候,发现来了好多好多人,都是他熟悉的面孔。每一个都对他笑着,每一个都鲜血淋漓。他害怕了,他想走,但是他走不了。
[你来了啊。我们都在等你。]
有些地方一旦踏入,就注定再也出不来了。
*********
袁峰听得正入神,突然一只蝙蝠飞过,把他吓了一跳。
“他……他死了吗?”他惊魂未定地问。
“死?那不是太便宜他了吗?”裴羽轻声说着,靠近他的耳朵,“你说,如果一个人曾经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他会不会非常惧怕那些折磨过他的东西?”
“比……比如呢……”
“比如说,”裴羽故意呵气,“怕[鬼]啊。”
袁峰背后的汗毛都起来了,他惊恐地看着裴羽,嘴唇有些发抖,额头上也冒出了虚汗。
叶卿寒看着袁峰,发现他居然在抖,而且抖得非常厉害。他想安慰一下袁峰,却又不知该如何使他好转。
裴羽重新坐回去,冷漠地看着他。袁峰连话都说不出来,额头上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这时阿九忽然睁开了眼睛。他伸出一条手臂,一下子将袁峰揽过来,搂在了怀里。
“不要讲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吓唬他。”他冷冷道,“鬼神之说,都是虚妄之言。”
裴羽只是笑。这时候马车放慢了速度,逐渐在路边缓缓停下。而在这条路的尽头处,却忽然响起了虫笛的乐声。
车停稳后,袁峰抬起头,看到有一道人影正自远处慢慢走来。火光照亮了他身上的银饰,走起路来叮咚作响。
这声音在袁峰听来,却仿佛是催命的铃声。他忍不住捂住了耳朵,紧紧地靠在了阿九身上。
他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于是咬紧牙关,用力抱住了阿九。似乎那个人就像救命的稻草一样,可以使他保持着神志清醒。
而那道人影依然慢慢走着,在一片昏暗中越靠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