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的时候,阿九便起身收拾包裹,在天还未亮时,便动身去了码头。
从巴陵县乘船时,袁峰还睡着未醒。阿九抱着他,将他放在船舱里,垫了软垫,也盖了一层薄毯。之后他守着袁峰,坐在最里面,渐渐有些困了,也打起了瞌睡。
此刻天还黑着,船家尚未开船,所以两人也就在码头等着,没有催促。船在水面上轻轻摇晃着,流水潺潺,将袁峰从睡梦中唤醒,慢慢坐起身来。
薄毯从他身上落下去,他揉着眼睛,看到阿九坐在旁边睡着,就将摊子拿起来,盖在了他身上。
之后袁峰走出船舱,想去看看到哪里了,发现还在巴陵县的码头没有动。天还黑着,四周亮着几盏灯火,而水面上浮着一轮月亮,随着涟漪揉碎又重聚。
“船家,我们什么时候走啊?”他问。
“马上了。小师傅要去哪?”
“去五毒。”
“五毒?那还挺远的。不一定走得了啊。”
“啊?”袁峰一愣,“走不了?”
好不容易一路从洛阳到了巴陵,眼看着再过几个地方就到五毒了,怎么可能在这里前功尽弃。
“为什么到不了啊?”
“先前蜀中塌方了,堵了官道,别说五毒唐门,就是成都镇都出不了。现在还不知道修没修好呢。”
袁峰依稀记得这件事,但这都有些日子了,怎么抢修还没抢修好?
“那怎么办啊……”他焦急道,“难道去不了了……”
“小师傅,你稍等下。”那船夫突然喊了他一声,“你看那边竹筏子里,好像有个苗族的人啊,你可以问问他啊。”
袁锋顺着他的手指去看,就看见不远处的江面上停着一支竹筏。一个身着破军苗装的五毒男子正侧躺在竹筏上,看上去像是在休憩。想来也是路过的旅人,却不打算找客栈,只想在这里将就一晚。
那毒哥背对着袁峰,枕着自己的手臂,背部的肌肉线条充满力量。袁峰刚想叫他问一问,但又觉得这样打扰人家休息似乎不太好。几番犹豫之下,还是没有出声。
“要喊他吗?”船夫在旁边问。
“算了吧,一来太冒昧了,二来打扰了他睡觉,总觉得不好。”袁峰摇了摇头,“我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先叫醒九哥再说。
就在袁峰转身要回船舱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他回过头,看到那个毒哥慢慢坐了起来。那人摸了摸自己暴露在外的臂膀,咳嗽着说了句好冷。
夜色尚未退去,水面本就寒冷,他还这样躺在竹筏上,怕不是要生病。本着助人为乐的意识,袁峰决定劝劝这位苗族兄弟。
“阁下别在这里睡了,当心受凉。”
那人闻言,将头转向他。码头的灯火忽明忽暗,他的脸在阴影中若隐若现。袁峰从未见过这样的面孔,很英俊,但却不是那些千篇一律的浓眉大眼,也不是那种妩媚的阴柔,而是带着异域的特色,十分有辨识度。
那人生得美丽,却颇为高大健壮,只是气质清冷,在月光下更平添几分诡谲。他额头上明晃晃的银饰反射着烛火,一时间有点刺痛了袁峰的眼睛。
这个人,袁峰总觉得以前见过,但是仔细想想又毫无印象。
他还未开口,那毒哥却先开口了。
“小师傅看着面善,好像在哪见过。”
“是吗?”袁峰下意识答道,“我……也有此感。”
“我名阿荼,是个苗人。”那毒哥行礼道,“敢问小师傅法号?”
他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外加彬彬有礼,顿时袁锋心里对此人的好感度开始刷刷上升。
“贫僧法号玄寂。”袁峰答道,“阿荼施主,夜里水上凉,还望阁下自己保重——”
“方才睡梦中,似乎听到小师傅说要去五毒,”阿荼打断了他的话,“巧了,我也准备回去,不知大师可愿同行?”
“这……”袁峰一时犹豫。那船家却悄悄在他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答应。
“听说五毒那个地方,不是寻常人去得了的。那些人不好相与,身法又诡异,若无人引路,只怕要吃大亏。”船家小声对袁峰说,“既然这个人有意邀请,为何不答应呢?”
袁峰喉结蠕动着,不得不说,这是个很大的诱惑。但虽然此人给他的印象不错,可却并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万一他也是隐元会派来杀自己的……那自己不就凉了……
但若是不答应,现在的自己完全就是在瞎子摸象。感觉就是摸一百年,也未必有方向。
这样一想,袁峰忽然觉得,不如还是结个伴一起去吧。反正有九哥在呢,也不用担心什么。
“好啊。”他道,“那施主不然上我们的船吧?再商议看看怎么走。”
那毒哥欣然同意,接着就在袁峰的邀请下上了船。船夫正在解缆绳,那人走过去,同他商量路线。
“劳烦师傅趁夜送我们去白龙口吧。”阿荼对船家说,“走水路到白龙口,再乘车去五毒,还算比较方便。”
“这倒是可以。”船夫道,“不过这个路线,船钱要给三倍。”
“可以。我来付就好。”阿荼说着转向袁峰,“小师傅就不必出了,全当我交个朋友。”
“这怎么能行,”袁峰急忙拿出钱袋,“无功不受禄啊。”
“不必客气。”
那毒哥淡淡地说着,语气里却透着一种不容反驳。袁峰一时被他压下了气场,无可奈何,只能道谢。
他对面的毒哥与他寒暄了几句,接着就低头开始把玩手里的笛子。袁峰知道那笛子是虫笛,据说有些是苗族人世代相传的武器和乐器。而这位月光下的苗人,在袁峰眼里十分特别,感觉他与别者不一样,是个既温善又冷漠的人。
说起五毒,其实袁锋接触的并不多,毕竟自己并不懂治疗。他面前这个毒哥,看上去虽然温和,却感觉得到他十分难相处。不跟人客套也不会自来熟,只是自己顾好自己就罢了。
但袁锋倒觉得这样很好,他坐在竹筏上仰起头,在船开始划动的时候,享受了下吹过来的风。
阿荼手里一直拿着一支笛子。他静静地坐着,眺望远处寨子里零星的灯火。
船夫卖力地摇着桨,性质来了还唱上几句船歌。其他路过的夜渔船也都附和着,一时间居然还挺热闹。果然这世道喧哗纷扰,唯心中净土长存。
“小师傅,我记得中原有句话,说[十年能修同船度]。”阿荼说道,“敢问,真的是要花十年才能坐上一支船吗?”
袁峰怔了一下。他总觉得,这句话好像曾有人也问过自己,但他有些不记得了。
“你误会了,其实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修行十年才能结一次善缘,十年是个虚数,不过一种替代。”他想了想,便笑道,“世人这样说,只是为了烘托气氛而已。”
“结缘应该就是相逢相识吧?”毒哥问。
“是,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这样说来,我与小师傅算是结缘了。”阿荼突然笑了。
他本来面容冷漠,只因无表情衬托,现在突然一笑,虽然很浅,但却消弭了那种疏远感。顿时袁峰就觉得他亲切了很多。
“是啊,能与阁下有缘同乘,真是莫大荣幸。”他双手合十道。
袁锋随口说着,心思却飘忽到了不知哪里。他想起了唐糠裳,不知道他在哪,不知道他是否安然无恙,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做什么。但是袁峰相信他应该也牵挂着自己。这偌大江湖,唯有他是自己过心过命的真兄弟。
“能与尊驾同乘,才是我莫大荣幸。”阿荼突然说了一句话。
“阁下过奖了。”
袁峰笑了,他刚想解释自己可不是什么大佬,但想了想还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于是就只能恬不知耻地闭嘴接受了。
毒哥依然端详着自己的笛子,长久都没有作声。当小船驶进一处宁静的湖泊时,袁峰看到他将笛子放在了嘴唇边,手指灵活一动,一曲悠扬而带着巫蛊气息的笛声就回荡在了旁边的芦苇丛里。
那苗人的曲子很干净,几乎不带一丝杂音。袁峰听着听着,脑子里展现出的画面,却是阿九。
他记起了那一日晴空万里,与阿九成舟同去七秀坊。水天一色,两岸崇山,红尘萧萧来去,唯撑船之人卓然独立。
那时袁峰觉得江山如画,而阿九则仿若画中之魂。自己将那支沧海行递给他,他的笛声回荡在水面上,仿佛诉说着什么人在天地间茕茕孑立,踽踽独行,着实令人魂牵梦萦。
但在那一天之后,袁峰再没听过这样的笛声了。
“真好听……”他喃喃自语着,静心聆听。
一曲终了的时候,袁峰忍不住鼓起掌来。他感觉那曲子像是能治病,自己的身上莫名轻松了许多,不再有昏沉沉的感觉了。
“神仙曲子!”他由衷地夸赞道。
“大师过奖了。”阿荼道,“不知大师要去五毒做什么?”
“去找人。”袁峰叹道,“我一个朋友失踪了,我怀疑他可能在五毒,所以……”
“哦……”那苗人点了点头,“可惜我没什么朋友,大约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我就在药王谷一带住着,如果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如此,贫僧先谢过施主了。”
“大师客气了。估计再过几个时辰,就到白龙口了。”阿荼道,“白龙口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这里常出名马绝尘,引得众人围猎。常有两方阵营交战,大师你途经此地,万望小心。”
“一定,感谢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