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醉花阴-重山

阿九忽然给袁峰讲了一些过去的事。

“未必会有你想要的答案,但也许能帮你想起什么记忆。”

在他的讲述里,杨九天、薛归海和云溯徊,是年幼时就相识,并结为好友的。三个人都是小小年纪就进了天策府,因为同龄,又一同习武,才慢慢发展出了一段经年累月的交情。

他们当中,云朔徊出身最好,资质也是上佳,始终是佼佼者。他父亲是一位武侯,只有他一个独子。他天资高,气势足,六艺可谓样样精通,且生性冷酷寡言,话少,人却极狠,做事情雷厉风行,几乎无所不能。

也因为他性格太冷,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们才给他取个绰号叫[旧值太岁],说他[太岁当头坐,无喜恐有祸]。可是没想到,这个绰号竟然流传了出去,后来干脆成了他默认的名号。

杨九天和薛归海比起云溯徊来,资质都稍微差了一些。二人当然不服气,于是天天闻鸡起武,没日没夜地练,力争要把云朔徊比下去。云溯徊性格寡言少语,通常都是听他们两个在聒噪,偶尔插一句话,一针见血。

“我们虽然一起长大,但也曾断断续续,分离过差不多有十年。”

大约二十岁的时候,他们接到了上级的调派,各自随军兵分三路,去不同之地平叛。

杨九天心思狠辣决绝,随军驻守瞿塘峡,辖制四方有异心之人。云朔徊冷漠沉稳,被安置在中原坐镇京都长安,护卫城防。薛归海浪荡不羁,受命远赴西域,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对战叛乱军。分别时尤是半大青年,再聚首已过而立。

这三个过命的兄弟樽酒相聚,而后各自分别。虽然驻守着不同的地域,却对着同一片月色,举杯共饮。

而这一守就守了十年。

“九哥,那时候想家吗?”

“想啊,怎么不想。”

甚至会想大唐那宁静的月光,却只能望着遥远的月亮沉默。那些驻守边关的将士,也庇护着大唐的安危。他们没有资格抱怨疲惫和思念。

毕竟千万黎民百姓的安宁,都建立在这些年轻人的肩上。他们用一生最好的年华负担起山河基业。但没有人轻言退缩,我堂堂八尺男儿,绝非等闲之辈。金戈铁马,战死沙场又有何惧。

“后来呢?”

“后来大破敌军,就班师回朝了。我们退下来,自有新的一批顶上去。”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他们接到朝廷密令,回朝。营里的兄弟们都互相调侃,说活下来的都不容易,肯定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他们享受,要回去吃顿好的,也替回不来的人喝两杯烈酒。

三个人再聚首的时候,已经十年未见。似乎每个人都沧桑了不少,但性情却依旧是分别时的样子。兄弟三个把酒畅饮,絮絮叨叨地聊着。就连一向不爱说话的云溯徊都喝了好几壶西域佳酿。

“快四十岁了,对于当兵的来说,不年轻了。”阿九笑道,“既无心做官,那解甲归田,也是必然。”

回来之后,云溯徊子承父业,当了个小侯爷。薛归海受任节度使一职,负责京城内各国遣唐使的外交事宜。杨九天则回天策府做了一名教官,每日教导那些新来的小兵习武修炼。

他本来可以官拜上将军的,但是他婉拒了。因为他弟弟杨旭日年纪还小,想多一些时间照顾小旭。

“你驻守异地,小旭跟你去了吗?”袁峰问。

“去了,一直跟在我左右。”阿九道,“我不做上将军,是不想涉入朝局。万一有变故,牵连小旭,还不如远离得好。”

“你其他的同僚呢?”

“回家的回家,升官的升官。也有几个做了教头,还能常见。”

我与兄弟们也能常见。

“当时觉得,人生能得几个知己足矣,不奢求太多了。”

“哥哥借的身份,是薛归海的对吧?”袁峰问,“这个人……又到底是个什么人?”

“薛归海……”

阿九一时无法去形容他。半晌后他告诉袁峰,这是个很危险的人。

明明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却像是活过了前世和今生,但忘记饮下了忘川水。

*********

二人的船舶大约行了有一夜又一天,于第二日傍晚时停在了巴陵县外。

“先下来休息休息吧。”阿九道,“我想……带你看看巴陵的桃花。”

“不会耽误时间吗?”

“要换船,也要吃些东西。乖乖的,跟我过去吧。”

阿九的语气又轻又缓,下船的时候还去拉袁峰的手。袁峰被他带着,一路行至桃丘,之后阿九便将地舆天盖铺在此处,摆了干粮和茶水,请他赏花。

巴陵县的桃丘着实是一处美景,漫天桃花飞舞,落下偏偏花瓣在四周。袁峰记得这里,无数次在梦中看见,而今亲眼再观,觉得果然美不胜收。

桃丘中有片水池,里面建着一道凉亭。而在那桃花树下卧着许多桃丘狐,似乎吃饱了池鱼,都在休息。池边有乌龟,也有许多蛋,袁峰记得如果去摸一摸的话,运气好还能摸出小乌龟。

“哥哥,我总是梦见这个地方。”他道,“可能这里对我而言,有些特殊的意义。”

“这是你最喜欢的地方之一。”

玄寂甚爱这片桃花林,说此行沧海,此身天涯,唯桃花无暇。他喜欢这落红成阵之景,每次都会驻足观望许久。

那时候,他在看桃花,杨九天却在看他。在玄寂眼中,桃花是景,在杨九天眼中,他与桃花浑然天成。玄寂看多久,他就看多久,就坐在那里,等着玄寂回神。

“哥哥……”

玄寂回头的时候,还沉浸在那落英缤纷之中,尚未出离。每每这时,杨九天会悄悄轻吻他的唇角,而他不会拒绝。

“你是我的仙君。”

杨九天不止一次的想,假如玄寂是渡劫而降的谪仙,那自己必定是徘徊黄泉的邪魔。人间这一世能可同行,却不知这一世过后,两道魂魄又要去往何方。

“我觉得不是。”袁峰忽然道。

“什么?”阿九一时没有回神。

“我觉得哥哥才是谪仙。”袁峰笑道,“玄寂是邪魔。”

他说这话的时候在笑,递给阿九一瓶桃花酒,芳气笼人,让阿九又开始失神。

在袁峰的眼里,玄寂近乎无情,而九哥心又太软。他敏感又强大,却极具破碎感,骨相好的让人羡慕,看人的时候,那双金棕色的眼睛藏了太多隐忍和束缚。

“真想把你绑起来,关在笼子里。”袁峰忽然喃喃道。

他的哥哥天性温良,一定有许多邪诡之物觊觎。所以应该将他捆起来,或者用锁链锁着,待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只能每天等着自己来见他。

“你想把我关起来?”阿九挑了挑眉。

“是啊。再打一鞭子,给个甜枣。”袁峰摸着他嘴角道,“哥哥的眼睛真好看,好看的让人想挖出来。”

“那你要小心。”阿九道,“这样做可能是引狼入室。”

“哥哥掌控得了玄寂吗?”

“实话说,掌控不了。”

只能随着他的步调走,小心翼翼,患得患失,被折磨得遍体鳞伤。

“那我呢?”袁峰问。

“你的话……”

阿九说着,却逐渐靠近他,示意袁峰也靠近自己。

“你不就是玄寂吗……”

有什么区别。

也许是桃花酒太醉人,袁峰的话又被封在了口中。他越来越怀疑阿九给他下了蛊,否则不会这样只想着他,几乎都快忘了自己是谁。

阿九的眼神懒懒的,在盘算什么的时候,总是显得很深沉。他如同在品尝着桃花酒一般盯着自己,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别逃,再亲一会。”

我的小情人可真甜啊。阿九想着,每天喊着我哥哥,哥哥长哥哥短的,听得人心里痒痒的。

“我一直宠着你好不好?”他对袁峰道,“但你要乖乖的,不能惹我生气。”

“怎么才算不惹你生气?”

“慢慢来,都会知道的。”

“生气了会怎样?”

“生气的话……”

就反复的驯化你,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直到乖的只认我一个人为止。

*********

当晚在巴陵县休息的时候,杨九天发现自己入了梦。

破天荒地没有去袁峰的梦境,而是停在了自己的梦境之中。而这梦里落花满天,到处都是桃花,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心里还有这样引人入胜之景。

难怪玄寂爱看。原来是这么美的。

杨九天伸出手,摊开掌心。一片桃花落下,搁置在他掌中,被他拖着看了半晌,而后拾起来,轻轻放进了嘴里。

“看来哥哥今日,心情很好。”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杨九天咬着那片桃花回头,看到穿着一身破虏的玄寂坐在一块巨石上,正低头翻着一卷书简。

那石头就在一株巨大的桃花树下,花瓣簌簌而落,落了他满身都是。

“玄寂……”

杨九天看着他,走到他面前来,缓缓单膝跪地。他将手撑在玄寂旁边,咬着桃花瓣朝他抬起了头。

玄寂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他将书简卷起,低头靠过去,咬下了一半的花瓣。

“好吃吗?”杨九天问。

“哥哥给的,当然好吃。”玄寂笑道,“若是做成桃花酥,就更好吃了。”

“在看什么书?”

“《春秋》。”

“你一向喜欢战国历史啊。”杨九天整理着他的袈裟衣摆道,“最近是不是瘦了,腰封松了很多。”

“哥哥不怕我了?”

“怕。”

“怕为什么还要过来?”

“若我知道,或许我就不来了。”

杨九天说着,又抬起手理了理他的衣襟。他喜欢玄寂这样慵懒坐着的模样,干干净净的,像他心里所想的修行者。

就这样,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望着这个人,就已经觉得很心满意足。

“哥哥被我伤怕了啊。”玄寂道。

“嗯。”

“别怕。”

玄寂伸出手,抚摸着杨九天的眼眶。他喜欢这双金色的眼睛,总是暖暖的,像烈阳。

杨九天就用这双眼睛看着他,之后握紧他伸过来的手,摩挲着,继而细细亲吻着他的指尖。

他神色很虔诚,甚至有些卑微。他恋慕这个人,几乎刻进骨髓,每每想一下都疼得噬心。

“他比我宠你啊。”玄寂打量着他道,“这样让你桃花满眼,很多年没见过了。”

是啊。杨九天听着他的话,心里也是这样觉得。被恋慕的感觉如此之好,让人很害怕失去。

“玄寂,”他喃喃着,仰头看着那坐在石头上的人道,“你能不能……不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玄寂却浅浅一笑。

“那要看你的表现了。”他道,“我可不敢保证。”

他摸着杨九天的脸,看着那人闭上眼睛,贴着自己的掌心,久久舍不得放开。

哥哥真贪心啊。玄寂嘲笑他道,人也要,心也要,魂魄也要。要这么多,吃得掉吗?

“我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了。”杨九天低声道,“发一点慈悲心给我,好吗?”

“你知道,我这个人只在意修行,心内无情。”

“求求你。”

他的恳求如此怯懦,在玄寂听来,竟也有一丝丝不忍心。

“求我也无用啊。”

玄寂轻声说着,杨九天抖了一下,只能闭着眼叹息。他依然用面颊贴着玄寂的掌心,看起来失魂落魄。

玄寂心说果然又伤到他了。他一直都是这样,自我压抑,自我折磨,明明挣不出这闭合的环,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希望得到自己给的欢喜。

“那就让他多恋慕你一些吧。”玄寂终于笑道,“这样的话,或许你还有胜算。”

“这样吗……”杨九天慢慢道,“如果是这样的话……”

他再次睁开了眼睛。

玄寂忽然感觉周身一凉,随即,他感觉到四周开始渐渐变冷。极具压迫感的气息铺面而来,令他诧异了一瞬。紧接着,他就对上了一双金色的眼睛。

那是杨九天的眼睛,但这一回,他的眼神十分阴冷,充满了威胁和煞气。

玄寂心头一沉,蓦地他便被对方一把扯过手腕,压在了那块巨石上。

周围的气场也随之一滞。那飘落的桃花皆停在半空,凝聚成了白霜。

“杨九天,你想做什么?”玄寂冷冷道,“放手。”

“我想做什么?”杨九天重复道,“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他迫近自己,那股危险的气息让人脊背发寒,竟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悚惧。

“玄寂,你知道吗……”杨九天垂着眼对他说,“上乘的猎人,有时候是喜欢伪装成猎物的。”

我一直在等你出现,等的我寝食难安,迫不及待。

“你敢。”玄寂沉沉道,“杨九天,你敢。”

“我敢啊,我一直都敢,为什么不敢。”杨九天道,“这里是我的梦境啊,小师傅。”

要怎么样,该是我说了算。

他将手一抬,瞬间那落红遍野的桃花林便燃烧起来,徐徐化成了灰烬。火焰过处,竟现李渡鬼城之景,四处皆是断壁残垣,哀鸿遍野。而玄寂身后那桃树亦烧成一片枯枝,上面听着渡鸦,嘎嘎鸣叫不休。

“我在这里待了好久,好久。”杨九天道,“每一刻的地狱灼身,每一寸的烈火焚心,都是你给的空欢喜。”

我怕你,是真的怕。可当这极致的恐惧转化,我就开始反复思量,如何反过来诱惑你。

“真好啊,玄寂,”他摸着那人的面颊道,“过去的你,现在的他,竟给我一种我可以享受齐人之福的错觉。我得到了两个玄寂,一个冷,一个热,可不管是哪个,都要被我压迫着,哭得梨花带雨我才满意。”

“杨九天,你该知道,我从不甘心屈居人下。”玄寂阴狠道,“放开我。”

“你甘心,你怎么不甘心?”杨九天咬了咬他的下唇,“你甘之如饴。”

“你疯了。”

“我是疯了。我失心疯,我丢了魂。”

“杨九天!”玄寂威胁道,“你折腾我,他也不会好过到哪去!”

“有差别吗?”杨九天却睥睨着他道,“到底是谁[不自量力],被我宠爱得太久,忘记了我是一匹会咬人的狼?”

他说着,便掰过玄寂的脸,低头咬上了他的脖子。

“混蛋!杨九天!”玄寂声音发起了抖,“混蛋……”

一片燃烧着火焰的梧桐叶落下,盖在另一片残叶上,将其牢牢地覆盖住了。

*********

袁峰觉得,自己身上像是被烧过一样。醒来的时候,五脏六腑都滚烫,身上没有一处不是疼的。

“怎么回事……”他难受道,“好不舒服……”

他试着动一下,却又动不了。睡在的旁边的阿九缓缓睁眼,见他不舒服,便起来帮他翻了个身,将他抱住了。

“怎么了,是做什么梦了吗?”阿九问。

“没有啊……”袁峰虚弱道,“我觉得我睡得很沉……但是……我现在好累……”

阿九听了,微微叹了口气,将袁峰搂在了怀里。

“休息一会或许就好了。不过,我倒是梦见了一只小刺猬。张牙舞爪的,要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小刺猬……”袁峰转过了头,“你的梦还真奇怪……”

“是啊。所以我就抓住了那只小刺猬,狠狠地……惩罚了它一顿。”阿九道,“它想跑,但是跑不掉,被我抓在掌心里,翻过来覆过去。最后它哭了,我看它哭,又有点舍不得,就放它走了。”

估计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出现了。

“真是奇异的梦啊……”袁峰低语道,“那我再睡一会……你不要让小刺猬把我抓走……”

“好。”

阿九说着,凑近袁峰的耳朵,轻轻呵气。

“很有趣,是不是。”他道,“我喜欢你,小峰。”

杨九天喜欢的,是玄寂。而我喜欢的,是袁峰。

那和尚沉沉睡着,没有注意到自己手腕上的罗盘,此刻忽然开始转动起来。但有人将指尖点在上面,它又忽然停下,归于沉寂。

“睡吧,”阿九道,“做个好梦。”

说这话的时候,他闭上眼,嘴角却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又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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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策佛穿越]携我小僧走长安(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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