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这样难道就算是夫妻了吗?
袁峰坐在阿九对面,对那船家的话若有所思。其实……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做好与人成亲拜堂的准备,总觉得还早,不愿意去想那些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事。
他在那里魂不守舍,阿九却看着他,眼神又暗又深。
“在想什么?”他问。
“我在想……夫妻有没有这么简单,又到底结为夫妻是不是好事。”袁峰道,“若是感情没有败给江湖血雨腥风,反而被家中琐事耗尽,是不是太可惜了。”
“的确啊。”阿九道,“大风大浪经历过,未必有事。可往往却会因一些小事而破镜难圆。”
熬得过病,却挣不出命。很难说前世注定一定就是好的,毕竟有太多事会消耗彼此的耐心了。
其实跟九哥做情缘,袁峰不觉得是件难事。可如果真的和他做了家人,袁峰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胜任。
玩乐容易,过日子却难。他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显然是准备安定下来,寻一处归宿了。但自己真的合适吗……
“九哥……想跟我做夫妻吗?”
“那要问你啊。”
袁峰垂头沉思,不知如何作答。阿九终于不继续流血了,于是擦干净脸上的血,将布丢在了船舱里。
“怎么了?”他道,“不想跟我成亲了?”
“不是……”袁峰嗫嚅道,“只是没自信自己能做好。”
“好不好的,试试才知道。如果真过不下去,大不了和离。”
“你还想和离!”袁峰一下子火气就上来了,“我想着怎么安心过日子!你想的居然是过不下去就和离!”
“你若执意休夫,我能怎么办。”阿九破罐破摔道,“我只能去跳崖,或者跳海。”
袁峰给他气得了不得。怎么听都觉得自己是个没人性狠心肠的渣秃,说抛弃亲夫就抛弃亲夫,仿佛根本不管他的死活。
他在这边生闷气,阿九就坐在那里笑。袁峰发现他就喜欢扮可怜,处处显示着情深义重但不被重视,看着着实让人心疼得很呐!
“不准和离!你敢和离!”他指着阿九发怒道,“果然就不能信你!你肯定一肚子坏水的在算计我!看我年轻不懂事就把我骗回家!”
“我不敢。”阿九笑道,“就你的脾气,我如果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会被你打死的。”
“不止是打死!还要挫骨扬灰!”袁峰恶狠狠道,“然后再把你的魂魄召回来,关在木头人里!”
阿九哈哈大笑,笑得袁峰心里发毛。他瞪着阿九,气鼓鼓的像个仓鼠。可惜没有花生米,不然阿九就一颗一颗喂他,看他吃不吃。
“那就跟我成亲吧。”阿九道,“别问前路凶吉,只愿不离不弃。”
“还是先办事吧。现在哪有这个心情。”袁峰白了他一眼,“赶紧办完,早点省心。”
“我同意。”阿九点头,“别耽误了我们成亲的大事。还得三媒六聘,定亲吃酒呢。”
“这是后话!”
“对了,我想问问你,你们少林寺到底是小秃子多还是大秃子多啊?”阿九问,“当年少侠初入江湖,我还猜测这帮小鬼一定会把江湖闹得腥风血雨。”
袁峰突然愤怒地一拍船上的货物,把军爷吓了一跳。
“哎,这事说来,一把辛酸泪。”他却又叹道,“本来这个江湖,愿意出家的人就少。[大师]一向物以稀为贵,如今有了小和尚,又以小和尚为贵了。我们这些和尚已经凤毛麟角喽。”
“不管小和尚有多可爱,我还是喜欢大和尚。”阿九认真道,“小秃哄哄抱抱还行,哪有大秃称我心意。”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袁峰怒道,“无耻下作!连出家人你都不放过!”
“其实我一直想问问你,为什么出家?”阿九问。
这话真是问住了袁峰,因为袁峰本人根本就没有出家。但是眼下……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无法在这个江湖上立足。
为什么出家呢……袁峰开始苦思冥想。总不能说……我是被爹妈抛弃了,没地方去只能出家这种苦情戏码。
“因为……”他思考着慢慢答道,“我一直想一个人……”
一尾黑鱼跃出水面,哗啦一声掀起水花,吓了袁峰一跳。他抬头去看阿九,却发现阿九正微微笑着,只是神色有些悲戚,看着并不开心。
“一个人走在这世上吗?”阿九道,“是玄寂会说的话。”
“哥,你看你又敏感了。”袁峰急忙打圆场,“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
“我懂,没事的。”
阿九说着,伸出手示意他坐过来。袁峰上前靠在他肩膀上,被他搂着依偎在一起,觉得暖呼呼的。
“我其实,不愿意说那些话去伤你。”阿九忽然道,“但我有时候不能自控,总是想弄坏你。听话也想,不听话更想。”
“没事的,九哥,我知道你是个疯子。”
“你再说一句?”
“不敢不敢。”袁峰抱着他道,“我才是疯子,你是傻子。我这个疯子配你这个傻子,咱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阿九一下就笑了,他搂着袁峰,贴着他同他一道听渡船之声。
“哥哥,说说你的朋友吧。”袁峰道,“我还不知道这些人的事。”
“我的好友吗?”阿九想了一下,“其实我过命的兄弟……也就只有那两个而已。我小的时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前辈们提到我们都头疼。”
“果然,你也有上房揭瓦讨嫌的时候啊。”
“那时候年轻啊。如今再看,我很多同僚像我这个年纪的,都娶妻生子了。”
“那肯定的……孩子估计都挺大了。”
“确实。”阿九点头,“我有个同僚,娶了个很漂亮的媳妇。有次我去他家中送文书,正好赶上他们吃饭。他那漂亮媳妇给他做了一桌子饭菜,他女儿大概五六岁吧,特别可爱,看他回来就跑出来让他抱。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我还真有点羡慕。”
“你是羡慕人家媳妇漂亮,还是羡慕人家有女儿?”
“都羡慕。”
“好啊,那你也回去,正儿八经的过日子去吧。”袁峰推开他道,“我回我的清静地去,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遇到你之后,我就不羡慕了。”阿九却又把他勾回来了,“我的心肝宝贝多好啊,既能当媳妇儿,也能当儿子。”
“谁给你当儿子!”袁峰气得都笑了,“脸呢!”
“比我小那么多,是你的错。谁让你不早点来找我。”阿九道,“亏得只是十二岁,再晚一些,就当真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没事,我不介意。”袁峰却道,“你就是六十岁,我也来找你。唯一可惜的……”
是我没能赶上你的风华正茂。
话虽然这样说,但袁峰也不是就全无遗憾。他和九哥不是同龄人,不知道他年少时是否意气风发,也不知他青年时是否挥斥方遒。但他又确确实实很想亲眼看看,二十岁的九哥会是什么模样。
“哥哥,你二十岁的时候,到底什么样呢?”袁峰问。
“我二十岁……”
船舶荡开湖面,迎面而来的风犹如一卷红绸,飘扬而起,裹挟那白驹过隙的时光直上凌霄宫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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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思暗渡上重天……暮枕苍穹寂寞寰……”
洛阳城内,隐约有烟花骤起,于夜空处绽放开绚烂美景。
宵禁已至,街道上有整齐的士兵列队巡夜。而一个身着破虏铠甲的人却在踽踽独行,背着一杆长兵,与那一队人马擦肩而过。
听到烟花声响,他转过头朝夜空上看。脸上的狐狸面具叮当作响,发出了清脆的铃声。
[独守大唐魂!]
记忆中有人在高歌,有人把酒言欢,有人摔杯为号。战火、硝烟、尸骨未寒……薄雾、烟尘、瘴气丛生……
[你叫什么名字?]
何为少年志气,赴山河万死不辞。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乱坟岗上杀伐不休。你我束发加冠,刚及弱冠。二十岁的你,有一双比灿阳还亮的金色眼珠。
那时候,朝廷下发了密函给天策府,平息各处的叛乱。众人分别时各自举杯。他们说,早日得胜归来,兄弟们再把酒言欢。
却不想,这一别就是十年。
十年是怎样一种漫长,非经历者不能诉说。年轻人血气方刚,纵然血河铺路,谁又曾惧怕过追魂索命。
杨九天生来就是一副金瞳,年幼时几乎是纯金色,看人的时候目光灼灼,极为摄人。十来岁时便敢骑着小马打猎,虎豹豺狼一概不惧,手起枪落,杀得血流成河。
那时的前辈们一早就觉得这孩子不一般,为他取了个绰号,叫做[金眼灵童]。
想来,谁愿意看那双金瞳黯淡无光。
可洛道那具尸骸,原本金色的瞳孔像结了一层翳,灰蒙蒙的,像是覆盖着蜘蛛网。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那天策唱着李白的诗句道。
不若天公见玉女,大笑亿千场。
他的嗓音嘶哑,已是再唱不出什么好听的曲子,只是慢慢走着,行着,身影逐渐湮没在悠长的古街上。
“[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