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长如此说话,让袁峰十分不舒服。他觉得此人在危言耸听,不能尽信。
“敢问阁下是何人?”他问。
“贫道不过一介过路客。但眼见你被邪祟侵扰,甚至都快‘病入膏肓’了,不能见死不救。”
那道长说着,忽然从袖子里夹出一叠符咒来,将它交给袁峰。
“把这个贴在那个邪魔的额头上,他自会消散,永不超生。”
那叠符咒被送到袁峰面前,但袁峰只是看了看,却没有接。他的眼神有些冷,望着面前的道人,却只是挑了挑眉。
“不必了。”他推开了道长的手,“我知道他是鬼。我自愿的。”
“小师傅,”那道长难以置信,“你疯了?长此以往,你会死的。”
“死了就死了,死了正好可以去陪他。”
“你知道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我当然知道。”
“愚蠢!”那道人将手一甩,“那邪魔蛊惑了你,为你施加了妖法,你现在的情深义重全部都是假的!不过是[虚妄]!那是骗人的诡术,不是真的!”
不知为何,袁峰听到[虚妄]二字,莫名的心中一动。像是勾起了什么心底的东西,欲浮水而出,却又被拉扯着归于沉寂。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不劳道长费心了。”他冷淡道,“若无他事——”
“大师,你为何不听劝?”那道人厉声道,“那人之所以在梦里和你相与,因为他之灵体,只能寄宿于你梦境之中,蚕食你的修为和灵气,以填补他亏空的气血。长此以往,你必将气血两虚,梦魇缠身而亡!”
“你不必再说了。”
袁峰转身欲走,但那道人却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再不清醒,悔之晚矣。”他对袁峰道,“厉鬼缠身,必有灾祸。”
“我说了,我真的不用你管!”袁峰不耐烦起来,“缠身就缠身,我自愿的,我喜欢他——”
“缠身之鬼并非他一个,”那道人突然道,“大师,听我一句劝,好好警醒警醒!”
这句话倒是让袁峰一个激灵,回神了不少。他觉得这道士终于说了句有玄机的话,于是终于对他放下了两分戒备。
“缠身之鬼不止一个?”他重复道,“还有别人?”
“有。”
果然还有……袁峰仔细想了想,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但唯有一个……
“道长,”他慢慢道,“你会占卜姓名吗?”
“说来听听。”
“若是有一个人叫[霍魍魉],你觉得是人是鬼?”袁峰问。
那道士以小六壬之法掐指一算,竟是一个小吉,两个空亡。
“这不是活人的名字。”他道,“以[魍魉]为名,活人不会这样取。此人是鬼。”
“鬼……”
那个总是买自己的材料,甚至还莫名其妙寄钱给自己的人,果然不是活人。
那道长看着他,却叹了口气。他将手伸向衣襟,又取出五道符咒来,递给袁峰。
“你既然不想驱除身边之鬼,我也不勉强你。”他道,“不过那个缠身之鬼……你还是除了他吧。否则……真的就晚了。”
其实他这番话,因为合上了袁峰的猜忌,所以多少还是在他心里种了心蛊。他想了想,还是伸出手收下了那叠符咒。
“好吧,多谢。”
“贴在屋子四角,生下一张放在枕头下面。”
“好。”
袁峰答应了。随后那道士抬起手,在他的额头和肩膀各点了一下,接着抬掌在他面前一立。顿时袁峰身上重重的煞气和鬼气便被他尽数收在掌心,唰啦一下粉碎无形。
“如此净化,可暂缓一阵子了。”他道,“小师傅……魂虚也少去,你体质特殊,会被妖邪之物觊觎的。”
“魂虚?”袁峰很意外,“你知道我是……”
“是,我看得出来你是方士。贫道也是方士。阶段比你高些。”那道人对他说道,“贫道久居纯阳宫空雾峰。若是有缘,可来此处寻我。”
他说着起手拜别,与袁峰擦肩而过。袁峰转头看着他远去,手臂上的罗盘却没了动静,只是随着惯性转动着,不再有固定指向。
果然是有奇遇啊……袁峰想。他叹着气,将符咒攒在了手里。
回来的时候,他看到阿九已经找过来了,走的很慢,但显然是在四处找他。于是袁峰快步过来,趁他不注意一下子将他抱住,故意吓了他一下。
“哥哥在找我吗?”他问。
“你跑到哪去了?”阿九嗔怪道,“不乖乖等我,到处乱跑,遇到歹人怎么办?”
“我还真碰上了个歹人。”
袁峰说着,就把刚刚的事告诉了阿九。他还以为阿九会很生气,估计说的很委婉,但阿九却并没什么反应。
“符咒在哪?”他问。
袁峰抬起手给他看。阿九伸手就去拿,但袁峰立刻挪开了。
“九哥,别乱碰,当心有危险。”
“我是不是鬼,碰一下就知道了。”
袁峰将信将疑,其实他不怕阿九是鬼,反而怕符咒伤了九哥。于是他小心地递过去,让阿九先伸一根指头探探,没问题再拿。
阿九照办。他用食指在符咒上点了两下。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他将符咒拿起来抓在手里,还是没反应。
袁峰看着,反而觉得不可思议。他拿出一张来,舔了一下贴在阿九脑门上,瞬间那家伙看着就很像一个僵尸。
但意料之中,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什么啊,是假的吧。”袁峰道,“幸亏没收我钱,不然要被这个神棍给骗到了。”
“未必是假的。”阿九却道,“但我不一样。我是毒人,不是僵尸厉鬼。”
袁峰一下子就笑了。阿九则揭开额头上的符咒,没有撕掉,而是突然伸出手去掐袁峰的脖子。
“纳命来。”
“哈哈哈哈哈!别闹!”
*********
这一夜两人没有赶路,而是在洛阳城里找了一家客栈,预备试试那符咒是否真的有效。
阿九替他将符咒贴在了客房四角,而袁峰则将最后一张放在了枕下。做好之后,袁峰觉得也没什么事,就直接躺下了。
“现在就等着看那老道士的东西有没有用了。”
“需要我替你守着吗?”
“不用吧,能有什么事。”
阿九想了想,心说也是。就算那个什么霍魍魉真的过来索命,大约也是可以应付的。于是他也躺下来,贴着袁峰,从后面抱住了他。
“乖,睡觉吧。”他道,“睡醒了,我们再走。”
袁峰嗯了一声。他已经困了,于是闭上眼,很快进入了睡梦中。阿九则轻轻拍着他,却一直没睡。他担心今夜会不会真的有小鬼上门,所以一直守着袁峰,以防不测。
他就这样一直熬到四更天,可屋内屋外都还是没有一点动静。那些符咒就贴在四角,皱巴巴的,连上门的符文墨迹都不清晰,看着的确很像是假的。
不会真的是假的吧?阿九想。其实挺袁峰说那道士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的话,应该是个懂行的。
而且那道士说得不错。自己在梦境里跟他相与,的确渡了他一身的鬼气。何况每次又都……
阿九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袁峰的腹部。
“不然……我还是忍忍吧。”
他想着,也缓缓闭上眼,让自己沉入了梦境中。
一如既往的,杨九天在幻梦之地睁开眼睛,便动身穿过幽冥去寻袁峰。
两人如今气血相通,寻他已不是难事。只需走过一片梧桐林,便可到达袁峰的梦境。
他喜欢去袁峰的梦中待着,哪怕不打扰他,仅仅是看看风景。在那里很舒服,周身的邪气都可净化,不至于让他漂泊在幽魂鬼蜮痛不欲生。
今天陪他去哪里呢……杨九天想着,不然……还是去那片桃花林吧。或者花海也行,不然……明教的三生树……
若是问他,大约他只会说,哪里都好,我都听哥哥的。
他好乖啊。杨九天走着,嘴角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他真的好乖,会听话,还会安抚人。真是好让人想宠着他。
他穿过那片梧桐林,果不其然,很快便到了袁峰的梦境之地。只见一片蔚蓝的碧空,下方是一条蜿蜒的喝酒和芦苇丛,远处还有孤峰如云的巍峨雪山。
杨九天仰头看着,恍然觉得这里应该是苍山洱海。
“来菜马草吗……”他喃喃着,四处去看袁峰在哪。
但四周静悄悄的,一时没有看到袁峰的身影。杨九天也不意外,毕竟梦境很广,也不是一下就能寻到的。于是他弯曲膝盖,小腿用力准备大轻功跃上岩石,站在高处去寻。
但就在这时,余光忽然瞥见一道黑色的身影,正半跪在地上,似乎持着一把镰刀在刷刷地割着马草。那是个穿着破军袈裟的和尚,旁边还放着一只小竹筐。
他看见了那人,很是惊喜,正要喊他一声,但冷不防,一只手却拍上了他的肩膀。
“哥哥。”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杨九天吃了一惊,当即转头,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站在他背后,还带着熟悉的笑容。
“哥哥在看谁?”那个人问。
背后之人也是个和尚,穿的却是一身金色的破虏套,冲他笑得一脸温和。白色的手套戴在他手上,既干净,又庄重。
不远处,那破军和尚依然在采着马草。而自己身后,那破虏和尚却一直看着自己。
但杨九天却一下子愣住了。
“你……”他竟说不出话来,“你……”
“哥哥兴致勃勃的,是要去见谁?”那和尚问。
他的眼睛有些微微的三白眼,看人的时候略有些无神,但却看得出他心思很深。
杨九天后退了一步。一种莫名的……熟悉而又痛苦的感觉涌上了心头。那种感觉像是刻在骨子里一样令人不适,往昔种种……开始浮现而出,历历在目。
那和尚见他不说话,便不再继续笑,而是眼睛一动,朝他靠了过来。
听得见他身上的佛珠响动,一下一下的,扣着杨九天的心门。
“哥哥……”那和尚贴近他的面颊,轻轻呵气,“怎么了,很怕我吗?”
“何止是怕。”
杨九天说着,却微微侧头,不想让他碰到自己。
“为什么呢?”那和尚却问,“不是说好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你……又是来折磨我的吗?”杨九天问,“今天……又想出了什么法子来折腾我?”
“哥哥这话真让人伤心啊。”那和尚贴着他,语气却很冷淡,“我那么心疼哥哥,哥哥却很防备我。”
“我没有。”杨九天看着他道,“我不敢。”
“你不敢?”
那和尚忽然又笑了。笑着笑着,突然一把扯住杨九天的头发,猛地俯冲着将他狠狠按进了洱海清澈的水中。
“哥哥喜欢乖巧听话的我是吗?”他半跪在水边,微微笑道,“不喜欢桀骜不驯的我?可哪个都是我啊!”
他将杨九天扯起来,不顾他脸上的水珠滚落,又再一次将他按进了水里。
“我只是忘记了。”那和尚森然道,“不代表我就变了!”
杨九天挣扎着,又一次被他扯起来,大口喘着气。但紧接着,他被按着头狠狠砸进了水里,砸得他额头生疼。
“连忘川水都不能让你清醒吗?”那和尚问,“哥哥,是你执迷不悟得太深。”
杨九天呛了水,觉得自己快窒息了。大量的水涌进肺里,他无法呼吸,痛苦难当,但他挣不脱。
玄寂……他在心里念着那个名字,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
玄寂,玄寂。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幻象太多,总是虚妄。”
*********
杨九天忽然意识到,自己开始梦魇了。
这是他的梦,不再是袁峰的梦。是他自己那些看似明媚实则压抑的梦,无人能理解,无人能治愈。
“玄寂……”
我爱的人,其实冷血无情得让我心惊。
窗外一片温暖阳光洒落,透过窗棱照耀在藏经阁的地板上。而他穿着一身的儒风铠甲,持着一卷翻开的《地藏经》,坐在一架梯子上出神。
在他面前,一个身着破虏的僧人正抱着满怀的竹简,将它们一个个复归原位。
金色的暖阳照在他身上,看着像镀了金的佛像,肃穆而宁静。
“哥哥在想什么?”
那僧人正放着竹简,见他坐在那里,便转头对他一笑。
他的笑容如此温润,看得杨九天一阵恍惚。
“在想你。”
“我有什么好想的。”
那和尚笑着,仍旧将竹简一卷一卷放回书架。
“不能想你吗?”杨九天笑道,“我看《地藏经》,讲轮回因果,善恶有报。觉得……很受触动。”
“哥哥看得是哪一卷?”
“《观众生业缘品第三》。”
“哦,是这一卷。”玄寂道,“地藏菩萨与摩耶夫人言,[若有众生,出佛身血,玷污僧尼,当堕无间地狱。]”
“你记得如此清楚?”
“我过目不忘啊,哥哥。”
玄寂转头冲他笑着,眼角下一颗泪痣若隐若现。杨九天只觉得心动,无以复加,却不敢多言。
那和尚是个佛法通,与人辩经,向来不输。他也常同自己说,六道众生自有其缘法,不必加以干涉,天道轮回,果报自偿。
那个人,可亲但不可近,如法池金莲,只能远观。
“我会堕无间地狱吗?”杨九天喃喃自语着。
“你不会的。”
“为何呢?”
“你问我要一场空欢喜。”玄寂搁置着书简道,“我就给你一场空欢喜,哥哥。”
可那欢喜只能是空的。
上一次亲近他是什么时候,杨九天已经不记得了。
只能慢慢地拍他的肩膀,极轻地拥住他,什么也不做,嗅着那一缕檀香气已让人神往。而如今连这缕香气都是奢望。
“能抱抱你吗?”杨九天忽然问。
玄寂笑了。
“可以啊。”
他放下最后一卷书简,站在书架前朝杨九天转过身。眼光依然落在他身上,将他照得暖暖的,泛着金色。
于是杨九天搁置起手中的经卷,从梯子上走下来,缓缓靠近玄寂。
手指在那缕光中抬起来,缓缓抚摸他的面颊。他觉得那触感很不真实,虽然很暖,但很遥远。
“玄寂……”
他将对方圈在怀里,小心翼翼,像是捧着一件珍宝,舍不得放下,生怕拿不稳就摔碎在地。
然后呢……
然后……
*********
“哥哥喜欢我吗?”
玄寂说着,将杨九天从水中提起来,扯着他的头发,晃动他的头颅。
“我陪你洞房花烛,陪你洛道祭祀。陪你梦里缱绻。”玄寂低声道,“这欢喜你可喜欢?”
“玄寂……”
“你坏僧人修行,会下无间地狱的哦。”
“玄寂……”杨九天咳嗽着,却只是自言自语着,“玄寂……”
“哥哥看起来,好难过啊。”玄寂凑到他面前道,“我可真心疼,你就像个……病怏怏的被逐出狼群的孤狼。”
他说着,从身后将手绕过去,捧住杨九天的脸。带着白手套的拇指勾住他的嘴唇,探进去强迫他张口,压住了他的舌苔。
“哥哥自己说的,是我的俘虏。”他低声道,“那哥哥要乖啊,要听话,才不会受伤。”
到底谁才是控盘之人,好好掂量掂量。
玄寂说着,猛地将手一挥,把杨九天狠狠地甩在了后方的石壁上。
“不自量力。”
*********
客栈之内,袁峰听到了一阵咳嗽声,急忙睁开眼。他起身向后看,看到阿九跪在地上,抓着脖子大口喘气,像是快要淹死了。
“九哥!”
他急忙翻身下来,一把抱住阿九,用力为他顺气。
“九哥,你怎么了?”他慌了,“九哥?”
贴在四角的符咒都在微微发亮,上面原本墨色的符文,此刻已经变成了朱砂,血红血红的绘着催命一般的咒语。
阿九剧烈咳嗽着,身形起了变化。他的肤色渐渐变成了青色,肌肉也僵硬起来,喉咙里咯咯作响,连眼球也开始变得死气沉沉。
如同在洛道时,破土而出时一样。
袁峰胆战心惊,猛地起身将那些符咒全部撕下来,连同枕头下的一起扯了个粉碎,扔进火盆里烧了个干净。
“哥哥!你怎么了!”他抱着阿九急得想哭,“都是我的错!我都烧了!我再也不弄那些东西了!你是不是鬼都好,我不害怕!但求你别有事啊!”
“玄寂……”阿九却嘶哑道,“玄寂……”
“哥哥……”
袁峰还想再帮他顺气。可阿九却死死咬住牙关,忽然转过头,阴森地盯着他看。
霎时一双手抬起来,猛地掐住袁峰的脖子,将他按在柜架上死死发力。
“我要你的命!”
“哥……哥……”
“你骗了我!”阿九发狂道,“你背叛我!你这个水性杨花的贱人!”
道貌岸然,心如蛇蝎,对谁都可以慈悲,除了我!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