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虽然朋友很多,但我真正的好友,就只有两个。”阿九道,“一个是[云溯徊],一个是[薛归海]。”
薛归海是真实存在的。这世间,有一个真正的[薛归海],阿九借了他的身份,不过是模仿他罢了。起初还有七八分相似,但如今却是越来越不像了。
“说来也有趣,跟我们三个人纠缠不清的,居然都是和尚。”阿九笑道,“[云溯徊]就是太岁,也是你师兄无云身边那位天策。”
袁峰记得他,跟无云几乎寸步不离,人狠话不多,对无云的占有欲很强。
“无云送你这串佛珠,是他珍视之物。不单单是因为故友相赠,这上面的因缘也有许多,上一个持有它的人,是一个法号[离心]的和尚。不过那都是旧时事了。”阿九道。
袁峰点了点头。他忽然感觉自己这串佛珠沉甸甸的,大约承载了许多人许多世的记忆,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旧物。
“其实,对我有意义的佛珠,不止这一串。”他道,“还有这一串。”
他指了指手腕最上面的那串佛珠。那佛珠通体乌黑,亮而圆润,看着色泽极好。
阿九低下头,仔细看了看。
“是黑檀木。”他道,“成色极佳。是方丈送你的吗?”
“不。”袁峰摇头,“这是我的师兄……[道荣]的佛珠。”
想起道荣,他心里就一阵刺痛,不由得露出了悲戚的神色。
道荣是东瀛人,随遣唐使而来的留学僧,在少林寺里有座独属自己的僧僚,而后送给了自己。但因为自己一直在外漂泊,始终也没有回去,好好替他看顾那座庭院。
袁峰还记得那僧僚里有许多精致的浮世绘。忽然间,他有些怀念起了那些和道荣相处的日子。
“我很喜欢道荣师兄。”他低声道,“就像喜欢无云师兄一样。”
他抿住了嘴。隐约有泪珠坠落下来,阿九伸出手,用掌心接住了一颗。看着晶莹剔透的,很漂亮。
“怎么了,我的小师傅?”他问,“怎么哭了?”
“道荣师兄已经不在了。”袁峰道,“你还记得吗?你也在的。”
他死了,被无云亲手杀的。可他临死前,却还想着如何瞒天过海,只为了保护无云。
道荣离世之后,袁峰去看过他一次。冥冥之中,他觉得师兄希望自己能收下这串佛珠。
“大概,这佛珠也是他的珍视之物吧。”他对阿九道,“我的两个师兄……我都很喜欢。可是他们一个一个……都离开我身边了。”
道荣会弹三味线,会做很好吃的和果子,会调抹茶。他那里的榻榻米很舒服,而他会把屋子弄得温温热,让自己在那里休息。
“其实我很想他。”
袁峰忽然弯下腰,痛哭起来。
平时不能去想,也不敢去想。因为一旦想起来,他就难受得缓不过来。
对道荣的思念只能深埋。但其实他无数次地想,如果道荣还活着,无云也在少林,自己也还是那个刚来不久的小沙弥,日子就一直一直这样过,是不是也挺好。
那时候唐糠裳还会生龙活虎地跟自己大吵大叫。而薛九霄也还是薛九霄,一个白衣天策,在寺里独行,若即若离的,却总让人忍不住去观测和注视。
“我也很想糖糖。”袁峰哭道,“我不能没有糖糖,糖糖是我唯一的朋友……”
阿九听着,伸出手去,将他抱住了,把他拽到自己怀里,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哭。
“我很心疼你。”他道,“谁也没遇见的时候,你过得很好。可之后你遇见了很多人,又一个一个失去。你该有多难过。”
“还有你……还有你……”袁峰坐在他的怀里抽噎,“你为什么接近我,非要引得我心动,然后呢……如果你再离我而去,你要我怎么活?”
“我没想过会这样。”阿九道,“我起初……是想远离你的。”
就是怕会像现在这样患得患失,所以从没有刻意去接近,只是默默守候着。
“有什么办法呢。”阿九拍着他道,“大约你与我之间……连着红线。避不过的。”
他抱着袁峰,轻声哄他,哄得他渐渐止住了哭声。袁峰趴在他身上,觉得他很会安抚,不管怎么磨他,他都有许多方法来哄自己。
“哥哥,难怪玄寂会跟你作天作地,无法无天。”他忽然道,“被你这样宠着,谁不作。”
“那就作吧。”阿九摸着他的脸道,“也让我看看,我的小刺猬还要怎么扎我。”
因为太思慕你,所以你给的疼痛也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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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行着,已是逐渐来到了洛阳。两侧的茂盛苍翠的树叶看得人心旷神怡,但是袁峰全然没有被感怀,他只是靠着阿九,享受着他的温暖和宠溺。
阿九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香,还有一股霜雪气,闻起来就像是……松枝上的雪水。袁峰很喜欢这个味道,让他觉得很迷恋,甚至沉醉。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上也是有香气的,是檀香的味道。阿九也很喜欢,所以他尤其喜欢袁峰依偎着自己,这样就可以坦坦荡荡地亲近他很长时间。
这和尚年纪小,只是个半大青年,许多事不如自己经历的多,因此也远没有自己成熟。不过,他却别有另一番性格,不同于同龄人,反而很独树一帜。
“你为什么会愿意亲近我这个中年人啊?”阿九忽然问,“虽然我看着年轻,但我已经三十四岁了。”
“那你好老啊,比我老十二岁。”袁峰道,“再年长一点,都可以当我老爹了。”
“是啊。其实我不配你叫哥哥,或许叫叔叔更合适吧。”
“不好听啊。”袁峰却道,“叫你什么,阿叔吗?不行,太难听了。还是哥哥好听。”
“叫夫君更好听。”
“不叫!”
“你又不是没叫过。”阿九却道,“每次等不及了……让你喊什么你就会喊什么……”
“不准再说!”袁峰捂住了他的嘴,“住口!”
阿九却一下子又把他抱住了。这时候车子却到了洛阳,被车夫很贴心地停在了主城门前。
下车的时候,阿九多给了车夫一锭银子。那车夫感恩戴德地走了。于是袁峰就带着他朝城里走,其实他并不能确定裴羽是不是一定在城里。不过以自己抓他的规律,他十有**,就会出没在各个主城中。
而洛阳应该是他最经常来的一个。
“哥哥,碰碰运气吧。”他道,“在就在,不在就算了。”
“好。”
洛阳城不如扬州城大,但是繁华却不亚于它。扬州毕竟是水乡,而洛阳则是完全的中原陆地。这里来往的也多是僧侣侠客,天策将士,不比扬州有许多达官显贵,公子王侯,所以它少了些华丽,多了些肃穆。
整个洛阳城偏向于棕色,这种深色给人感觉会很静。袁峰拉着阿九也不多做停留,直接奔向目的地。
还是老地方。他还记得,先前唐糠裳带他来名剑大会是直接拖着他过来的。那时候裴羽就站在外面,持着笔不断释放着心法技能。那花哥有一张万年的冷脸,而且说话巨刻薄。
据袁峰所知,有段时间他几乎天天都在这里,只要求他治病一般都不会吝啬,但是收费极其昂贵,不过因为占据了地利,所以重伤的侠士们出来看到他都能捡回一条命。而且现在土豪多,不缺钱。
他们一路轻车熟路地走过去。原只想着碰碰运气,谁曾想那万花竟真的还在那里,旋转着毛笔幻化出无数的绿叶。
“裴大夫!”袁峰早就跟他熟了,远远地就挥手致意,“我又来找你啦!”
听到这个声音,裴羽先是肩膀一僵,接着便把头一转,神色冷得像冰。
“大夫,我超想你的。想你想的心痒痒。”袁峰一边走一边真诚道,“我们是来找你——”
“治病。我知道,不然难道是找我安寝吗?”裴羽冷漠地打断了他,“废话不必,客套不用,直说来意吧。”
“给他治治眼睛吧。”袁峰把阿九推过来道。
其实,他心里还有另一番算计。虽然阿九现在用的不是自己的脸,但他想看看裴羽认不认得出来他是谁。
“治眼睛?”裴羽有些意外。他打量着阿九,示意他把包着右眼的布条摘下。
阿九顿了一下,还是照办。布条解下来后,他用那双金棕色的眼睛朝向裴羽,右眼还有些未褪的血色。
裴羽忽然愣了一下,继而眉头一皱。
“你眼睛怎么弄的?”他问。
阿九站在袁峰前面,忽然不着痕迹地冲裴羽使了一个眼色。
裴羽立刻会意。他做出了一副傲慢的神色。
“这位军爷看着有点面熟,敢问……尊姓大名?”裴羽道。
“……薛归海。”
“哦,你就是薛大军爷?”裴羽打量着他道,“杨九天跟我们提过你。倒是……百闻不如一见。”
“不敢当。”
阿九抱拳作揖。而裴羽则擦了擦手,上前扒着他的眼皮仔细看了看,检查了一番。
“没有大碍,上些药就好了。”他说着,摸出一个小瓷罐递给他,“早晚各一次。三日就好了。”
“多谢,敢问价值几何?”
“三千金。”
“这么贵!”袁峰大叫,“你这是抢钱!”
“要么治,要么滚。”裴羽瞪着他道,“你这和尚,来来去去换了多少人了,真是不成体统。”
“我……”
袁峰气得够呛。阿九却掏钱买了那瓶药,又道了声谢。
接着他便转过身,拉着袁峰一起走了。
“干嘛!”袁峰却有点不甘心,“你……你不跟他多说几句话?”
“没必要惊动他。”阿九却道,“帮我寻一条黑色缎带来。”
“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把眼睛蒙住。”
洛阳多见天策府将士,有不少是熟人。自己这双眼睛是骗不过同僚的,唯有蒙起来方能蒙混过关。
“还不能让人知道我是谁。”
袁峰立刻照办。他去裁缝哪里买了一条黑色织锦缎的边角料,带回来给了阿九。阿九将眼睛蒙起来,然后拉着袁峰的手臂,要他带着自己走。
“我看不见东西了。”他道,“你要为我引路。”
“好好好,我来我来。”袁峰扶着他,就像扶着一个老太爷,“爷您慢着点,别摔了。”
两个人在路上互相调侃着,既买到了药,便欲继续赶路。但正走的时候,忽然迎面走来几个军爷,看着都是天策府的,正又说又笑,看着像是要去打名剑大会。
其中有一个看见阿九,先是惊讶,接着便扬手打招呼。
“喂!老薛!”他道,“老薛!”
阿九意识到是在叫自己,于是就停下来,答应了一声。那伙人走上来把他们围住,跟他攀谈起来。
袁峰一见是熟人,怕自己在这耽误他们说话,便随便找了个借口先去找个摊子买东西去了。
那几个人看着袁峰离开,都转头看着,像是觉得他眼熟。
“好像在哪见过啊。”一个天策道,“老薛,他是不是老杨的那个……来着?”
“是。”
“可怜啊,本来好好的一对儿,现在成了个孤家寡人。”那人叹道,“怎么,老杨没了,你是打算接手吗?”
阿九愣住了。他忽然意识到这话不能接,否则的话……必将败坏玄寂的名声。
“没有。”他道,“只是同行而已。”
袁峰没有听到前面的话,但却听到了这句话。他微微侧过头,大概听出了阿九在和别人说跟自己只是同行。
他的眉头挑了一下,但是仍旧转过头去,翻看摊位上的香包。
那几个天策围着阿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闲话,无非都是府里的近况。阿九也就与他们攀谈,说了些有的没的,也不甚重要。
“说来,你的眼睛是怎么了?怎么还蒙上了?”
“患了眼疾,不能见光。”阿九道,“过几日就好了。”
“那你多注意啊,别落下什么病根得好。”
他们在那边聊着,袁峰就在不远处等着。他买了两个药香囊,里面装的是艾草,味道很好闻。袁峰喜欢艾草的香气,能驱除邪祟,就预备自己一个,阿九一个,在身上待着。
然而,就在他刚把钱递给老板的时候,忽然感觉手臂抖了一下。低头看,却发现那个寂然了很久的罗盘居然动了。
它转动着,左右晃个不停,接着开始快速旋转起来。随后,它忽然指针一动,指向了某个方向。
这东西是穆威带给他的,能变化成一只自称盛君的兔子阿甘。袁峰记得那家伙说过,这罗盘功效极多,不仅仅是可以挖宝那么简单。若它转动,必然是会有一些特殊事件发生的。
这东西沉寂了许久,久到袁峰都以为它坏了。如今突然转动,竟然袁峰措手不及,甚至隐约还有一丝兴奋。
“哥哥,你先聊着,我去去就来!”
他冲阿九喊了一声,立刻运起大轻功就跑,一路循着罗盘指点的方向快步而去。
不知前方是有什么东西等着自己。但总归……说不定是一场奇遇。
袁峰这样想着,一路从城西跑到了城东。他跟着罗盘的指示跑着跑着,罗盘忽然又动了。这次没有停,而是一直旋转着,显然有什么吸引它的人事物在附近。
于是袁峰停下来,四处看着,只见周围仅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过往之人。他伫立在原地四下打量,想着会不会看见谁,因此便来回地打量。
正当他看得入神,那罗盘忽然一转,竟直直地指向了他的身后。袁峰吓了一跳,急忙回头,果不其然看见有人站在他背后,气场十分低沉。
那个人看着似乎是纯阳宫道长模样,穿着一身定国,戴着一个青纱斗笠,看不见面容。
袁峰被他吓了一跳,正盯着他看,那道长却忽然起手,向他行了个礼。
“小师傅,贫道起手了。”那人声音很年轻,声线十分凛冽,“不知大师欲行何处,又与何人同行啊?”
“见过道长。”袁峰急忙还礼,“只是与朋友路过此处,准备……去外邦走走。”
“外邦?”那道长沉思了片刻,“小师傅,你这几日……有遇到什么怪事吗?”
“这……道长是说,什么怪事?”
“你身上有鬼气。”道长低声说,“很重,应该……在梦里与你相与过几次,而且……”
他说着,抬起手来放在袁峰的腹部附近。只见一团黑气缭绕在他掌心内,又被他缓缓驱散。
“而且……还残留在里面。”
袁峰瞬间就闭嘴了。他直愣愣地看着那个道长,蓦地觉得脊背发凉。
“你怎么知道?”他哑声道。
“很重的妖邪之气。”那人叹了口气,“小师傅,你被妖魔缠身而不自知啊。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