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该藏剑穿着一身金灿灿的烛天,身材清瘦,看着年纪不大,也就十五六岁,莫名英俊的很阴森。
此刻他正蹲在船上,暗搓搓地嚼着一片柠檬蜜饯,两只眼睛乌青乌紫,黑眼圈极重,还是晕染型的,眼睛很大却很无神,乍一看确实很让人恐惧。
袁峰觉得他特别像某个东瀛有名的年轻侦探,但说了他也不认得,也就不说了。
“这大唐的物资可真宽泛啊……”他好笑道,“连柠檬都有……”
算了,还能有啥没有的。据说最近唐门都骑上独轮摩托了,算了……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两条船并驾齐驱,一同驶向远方。因此船中人就在互相平视。
那藏剑一直在看着他们,嘴里依旧暗搓搓地嚼着柠檬。他皮肤很白,整个人有一股淡淡的病态,不过不是很严重,总的来说还算正常,就是阴森了点。
但袁峰被那藏剑可怕的眼神和可怕的脸震慑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盯着那人看,手里举着糖葫芦,喉结蠕动个不停。
那藏剑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咬着嘴里的柠檬,嚼的差不多了之后,突然伸出一条血红的长舌头,骇人地舔了舔手指。
“狗男男!”藏剑突然恶狠狠地对着他们大吼。
“你骂谁!”袁峰火冒三丈,不甘示弱。
“都是你们!害我没赶上今早的船!”那藏剑暴跳如雷,“你们搞那么大声干什么!深更半夜的还狼嚎,有病吗!”
原来是他啊!袁峰大惊,这不就是半夜敲门的那个藏剑吗!
“你骂谁有病!”他勃然大怒,“有本事来战!”
“那就相杀吧!”
那藏剑打了个响指,瞬间他的船夫就开始卖力地摇桨,一下子跟袁峰的船拉开了距离。
袁峰想都不想,迅速塞给自己的船夫二两银子。于是那船夫摇得比对方还快,转眼便并驾齐驱地赶了上来。
“有种你别跑!”
“有种你就来追!”
两人你来我往,互相谩骂。两艘船就在江面上急速行驶,快得仿佛两支箭一样。一会左边的在前,一会右边的在前,到最后两人都嫌船夫划得慢,干脆自己夺过船桨,开始了赛船。
阿九坐在船上,被风吹得高马尾凌乱不堪,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感叹这年头有点意思,端午节还没到,自己的媳妇儿先跟人赛起了龙舟。
两艘船划过了江面,在后面留下长长的波纹。但划着划着,那藏剑的船却转了个弯,竟和自己不是同路,一时又不能跳船,只能分道扬镳。
“你给我等着!”那藏剑恶狠狠道,“下次见到你!咱们有的玩!”
“等着就等着!”袁峰也怒道,“再有下次,我打不死你!”
于是乎,两条船就此拉开了距离,那藏剑和他的船一起在江面上逐渐远去,消失不见了。
袁峰却很无语。真是的……明明也是个帅哥,却有一颗精神病的心,都什么仇什么怨……
“乖,没事的。”阿九安慰他道,“说不定,他是刚死情缘,或者想情缘却没人陪他。”
“说得有理。算了,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袁峰气鼓鼓地点头。
“不过我看你们俩挺有缘分的,指不定会再见呢。”
“饶了我吧。正常点的家伙也罢了,就刚刚那个阴气太重的,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活人。”
袁峰说着,突然一阵恶寒。那家伙该不会是恶鬼附身了吧,他最怕鬼了,立刻牙齿就开始咯咯作响。
“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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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扬州去巴蜀之地可不容易,须得从码头出发,一路走水路至洛道,途径巴陵县,再到瞿塘峡,再经白龙口到五毒。跑马不知道要跑死多少匹,所以还是乘船最快。
这倒是便宜了袁峰,因为他甚是喜欢坐船。两人一路坐了小船,又坐了竹筏,还坐了乌篷船。袁峰起先还有兴致赏景,但后来渐渐有了些困意,就抱紧手臂低下头开始打瞌睡。
阿九见他困了,就把他揽过来让他靠着自己睡。袁峰睡眼朦胧地想着他对自己可真好,这样好的人若是错过了,只怕就再也没有了吧。
“九哥……”
他念叨着,握着那人的手,慢慢睡着了。
傍晚的时候,他们到达了洛道,阿九却没有换船,而是在这里停了下来。
“风雨欲来了。”他喃喃道。
原来船行到中途遇到了暴风雨,不得不靠岸滞留几个时辰,才能继续上路。但这一切袁峰都没感觉到。他睡得太沉了,一直到军爷把他摇醒才知道他们到地方了。
等到他终于昏昏沉沉地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居然被阿九扛在肩膀上,而阿九手里还拎着个木箱,背上背着包裹,已经这样走了很远的路。
“九哥?”袁峰立刻挣扎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终于醒了。”阿九扛着他笑道,“幸好我臂力好,不然这一路会累死我。”
“放我下来……”
于是那大军爷把他放了下来,看着他一副还有点睡眼惺忪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袁峰却哼哼着,打了个呵欠,把手伸向阿九背上的包裹,拿了下来背在自己身上。
“你这是做什么?”
“帮你分担点。”袁峰困兮兮地说,“还有你的马——还在扬州?”
“送到马厩里了,饿不死它的。”阿九道,“如果不是赶时间,我就骑着它带你来了。虽然它是千里马,但是这么远的路它还是吃不消的。”
“好主人,很疼爱自己的坐骑。”
“还好。”
“其实我们大可不必大包小包地拿这么多行礼,存在仓库那里就好了。”袁峰道,“横竖都是互通的,哪里都可以取。”
“话虽如此,可有些东西,也只能随身携带,好在并不多。”阿九却道,“我拿的这些……都是祭祀用的。”
“祭祀?”
“是。祭祀那些……与我一同战死洛道之人。”
阿九说着这话,神色却有些黯淡。袁峰看着他,发现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正面与自己说这件事。忽然也就明白了,为什么他要下船一路走过来。
“上一次一起来,你还叫薛九霄。”袁峰道,“哥哥,你是要带我……走遍整个江湖吗?”
“你愿意吗?”
“当然。你去哪我都跟着,你别想甩掉我。”
“傻瓜。”阿九却看着他道,“应该是你去哪,我都跟着,你别想甩掉我。”
洛道……袁峰不喜欢洛道,不单是因为他在意之人殇于此地,也因为这里始终都是一片战乱之景。
沿途依然看得到那些伤兵的尸体,还有燃烧着火焰的红衣教信徒的尸首。偶尔路过一些灾民和流民,都拖家带口一路走一路哭。袁峰看得心焦,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就这样看着此地民不聊生和妖孽横行的景象,他心里真的很不痛快。这样想着,他忍不住双手合十,下意识地为亡魂念起了往生咒。
阿九没有打扰他,只是陪着他走着,一直等到他念完。
“你很有灵气。”他对袁峰道,“一颗悲悯心总是让我很怜惜。”
“只是心里不好受。”袁峰却叹气,“大唐的皇上不去管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吗?”
“天高皇帝远,他管不到这里。何况,大约他自己都自身难保。”
“所以……”
袁峰喃喃自语着,却说不出来。他转过头,看到一具小孩子的尸体横躺在草丛里,已经开始腐烂衰败了,手里却还紧紧地攒着一支拨浪鼓。
“九哥,”他实在有些不忍心,“把他填埋了吧……”
“不必。这些久败之尸不能靠近,恐有瘟疫。”阿九却拦住他道,“随他们去吧,或许会化成腐骨,或成为秃鹫的口中食。最后回归到这片土地上。”
“你真是个狠心的人。”
“是啊,大概生死见得多了,悲欢离合都漠然了。”阿九道,“我什么没经历过,背叛、算计、征战、暗杀、逃亡……大约我们这种人,这辈子都逃不开这样的诅咒。”
“你后悔过进天策府吗?”袁峰转头问他。
“你在问一个很愚蠢的问题。”阿九瞥了他一眼,“你后悔过出家吗?”
袁峰不做声了。
“其实灾难和战乱从无止息,只不过有人选择逃避,有人选择面对。”阿九道,“毕竟大部分人活在太平盛世,过的都是平淡的日子。”
他说着仰起头,望着洛道有些压抑的天空,觉得世事无常,却又习以为常。
“你知道吗,武将若是生于太平盛世,便实在是无用武之地。”阿九说着,神色忽然凛冽起来,“能成就我等的,是乱世。”
他的眼中有飞鸟惊惶而过,带着逃离远方战火时,尚未平息的慌乱。
阿九凝视着那只鸟远去,沉默了半晌,又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对我们来说,有战争的地方才有活着的价值。”
“在其位谋其政,也不算你自私。”袁峰点头道。
“大师看得很透嘛。”
“谁都懂的大道理罢了。”
“我以前一个人的时候也是这样想。”阿九回忆道,“但是遇到你之后,我更希望能永远都是盛世。乱世能给我舞台驰骋,却守不住心上人。”
“别说得好像认识我很久了一样。”袁峰却笑着反驳他。
“你知道有句话,叫做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吗?”
袁峰自然知道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皱了皱眉,正想着该如何回答,手却蓦地被人握住了。对方将手指扣进他的指缝间,缓缓抬起来握紧。
“[式微,式微,胡不归?]”阿九牵着他,坦然地继续向前走,“[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有诗曰,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袁峰突然觉得,大概这些当兵的才是人间最有苦说不出的存在了。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战死沙场,却连一座墓碑都留不下来。
“大师,或许你不信,但我真的……很想要你那一点慈悲。”阿九握着他的手道,“可有时候,你的慈悲总是对着别人,却不肯给我。”
“怎么会?”袁峰不信,“你对我来说,远比别人重要。”
“从前你不是这样认为的。”
“怎么可能!”
“真的。”阿九看着他道,“我曾经为了见你,在山门下,风雪中等了整整一夜。”
袁峰一愣,此事他全无印象,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舍得让他苦等。因此只是怔怔地看着阿九,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不喜欢红尘,也不爱风花雪月。”阿九继续道,“我与你相敬如宾,从未动过邪念。”
那时候会弹琴作画,以茶代酒,两个人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过互相欣赏,携手于这江湖泛舟,从来不会逾越分寸。
但后来呢?
后来……后来自己身陨洛道,一缕孤魂飘往李渡城,独自游荡着……很久很久。
“我真的很孤独。”
孤独得太久了,连感情也逐渐变得冷酷阴森,压抑痛苦。早已忘记了那些浅淡无味的薄酒,只剩下无尽的执念,想饮一壶烈酒,压迫命定之人沉沦。不管他在哪,无论他在何地,只要找得到——
就一定要让他万劫不复。
“我那时候就决定,我一定会想方设法去找你,把你吃的连骨头都不剩。”阿九轻声说着,“我要让你哭,哭得杂乱无章。我要看你恐惧,生气,看你煎熬不住,苦苦求我。”
那个夜晚的梦里,洞房花烛,他得到了这一切。但是好像也并不开心,相反……只觉得更孤独。
“我很不安,为了缓解不安,所以向你所求无度。”阿九对袁峰道,“我知道我把你折腾得太狠了。但不这样的话,我总是不能确定我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真的回来了。”
袁峰看着他,脑子里却忽然闪过一句话,是来自荻花宫的低语,喃喃着最可怕的深渊。
[想要用一瞬间的快乐,来取代一生的痛苦吗?]
“我熬不过七天才一次的。”阿九笑道,“当真不能再通融一下吗?”
袁峰的喉结动了动。
“可以。”他低声道,“每天都行,哪怕是……”
现在。
阿九停下来,靠近他,轻轻吻了吻他的耳廓。
“有这句话就够了。”他道,“让我知道,你对我没有禁忌就好。”
“你就这么喜欢我?”袁峰问,“可我自问没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大约是注定的吧。”阿九对他说,“或许生生世世,你我都会纠缠在一起的。”
“也好。”
那就纠缠着吧。如果生生世世都只是这一个灵魂,跟另一个灵魂纠葛不休的话……袁峰却觉得是好事。
这样的话,任何尚未相遇都只是短暂分离。而所有初见,都仅仅是久别重逢。
“弱水三千……”袁峰喃喃道。
“我只取一瓢。”阿九接道。
两个人都笑了。笑过之后看着彼此,却将手握得更紧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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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行路人-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