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来由地，袁峰忽然觉得无比心疼他。明明受伤的是自己，可让人难受的却是他。
“哥哥……”
他抱住了杨九天，紧紧地抱着，怎么样都不松手。
“对不起……哥哥……”袁峰哽咽道，“我不是故意要砸你，我只是以为自己……但你为什么不说话……明明就是你的错……为什么难受的是我……”
“对不起……”
杨九天机械地重复着，勉强抬起一只手去轻拍袁峰的后背。
袁峰抬起头来，泪眼模糊地望着他看。他的九哥又变成了这幅样子，如他所说那样徘徊在阴阳两界，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生，什么时候是死。
“九哥……”袁峰摸着他的脸呜咽道，“你不会死的对不对？你不会把我一个人扔下的……”
“我不知道……”杨九天伸出手捧着他的脸，“我不知道……”
袁峰却朝他凑了过去。两人同时张口，相互抵消那哽咽之声。只有泪水混着血水流淌而下，化消在唇齿之中。
“带我一起走吧。”袁峰抱着他道，“我愿意跟你走。只能是你。”
杨九天抱紧了他。
*********
似乎唯有春风细雨的无尽眷恋，才能化解那疲惫不堪的重重执念。
袁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自己还在客栈里，正紧紧地抱着阿九。他抬头去看阿九的脸，却见他右眼睁着，虽然没有伤口，却不断地淌着血泪。
魂识受伤，会映射在躯体之上。这是最致命的。
“回来了吗？”阿九却担忧地问他，“还好吗？”
袁峰又哭了。他一边哭一边找东西擦阿九的脸，然后擦着擦着又却哭得更厉害了。
阿九最见不得他哭，还是这样伤心欲绝的泪水。他心疼地抱住袁峰，像哄小孩子一样拍他的后背。
“乖乖，不哭了。给你买糖葫芦好不好？”
“都是你的错……”袁峰窝在他的怀里哭道，“明明都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我这可怜的小刺猬，为我拔了一身的刺，还要被我气得呜呜大哭。
“要不……别再跟着我了……”阿九愧疚道，“该办的事办完……回少林去吧……”
“我不要！”
“好好好，乖，不气不气，不要就不要。”
阿九叹着气，抱着他，哄着他，觉得亏欠，也觉得幸运。
“乖，乖。”
“我……我……”
“不哭，慢慢说。”
袁峰听了，深呼吸几次，勉强才不抽抽噎噎地说话。
“我砸你眼睛的时候，为什么不躲？”他抽泣着问。
“我行动迟缓，躲不开。”阿九道。
“你撒谎。你是不是故意不躲……你真是好心计……”
阿九笑了。他抱着袁峰哄着，越哄越觉得自己不是这家伙的对手啊。
“谁知道呢。”他笑道，“你是个容易心软的人，我觉得用一只眼睛换你的心软很值得。”
“你要不要去看看，赶紧治一下，应该无碍。”
袁峰说着，又起身去擦他脸上的血泪。但阿九只是笑着抓住他的手。
“瞎掉了也无所谓。”他低头亲吻着袁峰的手背，“是我的错，抱歉。”
“那也不行，应该去看看……”袁峰心疼道，“也不知道裴大兽那个家伙还在不在扬州，不然的话……找他看看比较保险。就是收钱太贵而且还涨价，讹死人。”
“……裴大兽？”
“是叫裴羽，是个万花。以前经常在洛阳城的名剑大会外面转笔救人，医术可谓是登峰造极，天下无双。但见钱眼开，钻进钱眼里不认人。”
袁峰一边说着，一边就下了地，推门出去喊小二叫一些白色的麻布条来，还有一些烧酒。拿到之后就回来给阿九擦拭包扎。
阿九的右眼被他包了起来。包好之后，袁峰让他感觉一下如何？阿九试了试，似乎是右眼有点疼，于是他按着布条一时没出声。
但过了一会，他却似乎想起了什么。
“刚刚说的那个裴羽，你认识他？”
“不。”袁峰摇头，“只是……我……我朋友在他那治过内伤。”
他沉思了一会，但忽然又想起来了。不对啊，九哥是认识裴羽的！
“你跟他是好友对吧？”袁峰一把将他扯过来问，“你们四五个人……还有个毒哥炮哥的……都是一伙的！”
“也还好，还好。”杨九天被他扯着前后摇晃，“其实是从前在一个帮会的，我们五个人关系极好，算是朋友。”
“你有多少朋友？”
“很多。”
很多。袁峰突然不高兴起来，但又心知没错。九哥这样的人，朋友不会少，必然很多，很多，很多……
“喜欢你的人也不少吧？”他不开心道。
阿九突然就笑了，把他吓了一跳。
“哈哈，你吃醋了？”
“不吃。”
“没有人中意我。”阿九却伸出手把他又揽在了怀里，“他们都知道我是个痴人，只守着一个痴迷沉沦，别的人谁也看不见。”
“哥哥要什么朋友呢。”袁峰却抬手戳他的脸，“有我一个不就可以了？”
“嗯，好啊。我愿意。”阿九道，“可是，我若是这样对你说，你可愿意？”
“我……”
袁峰靠着他的肩膀，却陷入了沉思。阿九摸了摸他的脸，亲了亲他的额头。
“在想谁？”他轻声道，“说出来，告诉我，不要隐瞒。”
“在想……唐糠裳。”
提到[朋友]二字，袁峰唯一烙印在脑子里的，就只有唐糠裳。
“我认识裴羽，也是因为他非要拽着我去洛阳。”
那时候他和唐糠裳刚遇见不久，被他拖着去打名剑大会，他还很认真地跟那个万花说有什么药能治失忆。
如今仍然忘不了他与自己的种种过往，比如强迫自己去报名，拿千机匣威逼利诱，竞技场里一对二的潇洒，和敌方众人过招时候的犀利，现在想起来，似乎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仍然记得他嚼生红薯的样子，玩世不恭的笑，对战时给他舍身后他眼里的担忧，还有赶来救自己时那份坚决。他说人生不如意十之**，拍着自己的肩膀要自己想开。
虽然他戴着手套，但是拍在自己肩上的感觉还是想的起来。
唐糠裳，怎么看都是个既凶暴又残忍，但却很在意朋友的唐家堡炮哥。最初的时候砸晕他的是自己，但后来拖着重伤的自己寻大夫疗伤的却是他。那种义无反顾，是真心不希望自己有事。
有道是患难真情，相互扶持。袁峰觉得，这个人才是自己唯一真正的朋友。
回过头再去看他和自己经历的一切，再看现在已经过去很久的时间，袁峰一瞬间觉得伤感起来。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喃喃道，“不知道他还活着没有……”
阿九看着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气场也由暖转寒，显然心里很不痛快。
“怎么了？”袁峰察觉到他的不快，急忙勾住他的脖子安抚，“好哥哥，怎么又生气了？”
“你对他真上心啊。”阿九冷冷道。
“哥哥，我就这么一个过命的朋友，你不能连他的醋也吃。”
“可我就是个醋缸子。”阿九却道，“你要明白，我连我自己的醋都吃。”
袁峰着实是哭笑不得。他没办法，只能把阿九的脖子勾过来，自己贴了上去。
*********
袁峰起初一直以为阿九是个高大威猛，不苟言笑的军爷。但实际上接触下来他却觉得，这军爷是个外冷内热的黏人怪。
他不会那样伤春悲秋地黏着你，他只会顶着一张醋缸子脸冷冷地盯着你，一句话不合就贴上来抱住不撒手。
阿九把袁峰看得很严，走哪里跟到哪里，连出恭都在外面等着。用他的话说，怕袁峰离开他超过五里，就会被人算计，意外身亡。
五里很远的！你算术老师死早了吧！袁峰实在不想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假如还能回去的话，那毕论有题目了，先暂定为《论高数对智商的影响及古代将军的算术法则》。
不过眼下，苗疆此行事不宜迟。于是他拽着阿九，也不顾自己腰疼不疼，好一点了就立刻出门去找船乘。
但阿九看着他那走路都走不利落的样子，着实是有些心疼。袁峰正拉着他走着，冷不防却被他一把扯住手腕，接着就打横抱了起来。
“喂！你干嘛！”袁峰慌了，“镇子上这么多人——”
“抱自己的媳妇儿，也算天经地义吧？”阿九却道，“我看谁敢说三道四。”
“谁是你媳妇儿！”袁峰觉得没脸见人，“闭嘴！快放我下来！”
“我抱得动。”阿九却掂了掂他，“还行，不重。”
袁峰搂住了他的脖子，将脸藏在他脖颈里。算了，丢人就丢人吧，有人抱着比自己走路强。
阿九又换回了那身墨色的[风露霜华]，扎着高马尾，气质清冷又淡漠。袁峰很喜欢他这身打扮，心说他可真是有钱。这么贵的衣服，他却好像有不止一套。
“九哥，你这一套只有黑的吗？”
“还有一套白红的。喜欢的话送给你。”
“我想要这件。”
“好啊，那这件给你，我穿白红的。”
“你这么有钱，不然借我点花花？”
“跟我说什么借呢。回头都交给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吧。”
“坐吃山空也不行。”袁峰却道，“我们得想想赚钱之法，争取当个大商人，过锦衣玉食的奢侈生活。”
“好啊。”阿九欣然同意，“回头我去盘个庄子，我们搭几处院子，养几匹马，再养个猫儿狗儿。然后……”
“然后？”
“然后，再养个娃儿。”阿九看了他一眼道，“要个听话孝顺一点的，给我们养老送终。”
袁峰看着他用那张冷淡的脸说这番话，却一下子笑了。笑着笑着，他又觉得莫名有点心酸。
“你养我就行。”他道，“就养我一个。”
“好。”
好啊，怎么不好。自己的夫人年纪小，生气了也好哄，哄好了，什么都好说。
回主城之后，袁峰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要去信使那里看看有没有信件。
他在前面走着，阿九就在后面跟着。袁峰走几步便回头看他一眼，一看他就会笑。而他一笑起来，阿九就觉得自己像是被勾了魂，连姓甚名谁也不记得了。
袁峰倒是不知道他已经魂不守舍了，见了信使，就跑过去查阅自己的信件。而后果不其然，有好几封信是寄给他的。
其中有一封是杨旭日寄的。
大师亲启：
何日回程？可安好？急，盼君归。
杨旭日
袁峰想了一下，收了信，提笔刷刷刷回了一封，交给信使。
小旭亲启：
一切安好，勿念。在外办事，办妥即回，乖乖待着，好好吃饭。
玄寂
袁峰将信交给信使，却看到阿九正站在旁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他好像很担心你。”阿九轻声道。
“他在这世上，也没有别的亲人了。”袁峰叹了口气，“他一开始就嫂子嫂子的喊我，我还很不高兴。现在想想，他可能真的除了我这个[嫂子]，一个亲人都没了。”
阿九没有作声。袁峰则继续翻看其他的信件，发现了一包寄给他的雪花银。没有信件，只有署名写着[盘缠，霍魍魉]。
“信使大哥，我能问问你认识霍魍魉是谁吗？”袁峰问。
“不认识。”
袁峰哦了一声，呆呆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银子。似乎那银子也在看着他，白花花的能闪着他的眼睛。
他百思不得其解，霍魍魉到底是谁啊？
阿九抱着胳膊，看到袁峰正捧着一大堆银子目瞪口呆。他想这个和尚一定是没见过这么多钱，都吓愣了。
“用我帮你收着吗？”他好心地伸出手。
袁峰看了看他，拿了一锭银子放在他手心里。
“赏你的，小九九。”
阿九又开始哈哈哈地笑，笑得袁峰差点发毛。
“谢大师赏。”军爷毕竟是军爷，身经百战，“那敢问大师，看好了吗？可以随小的一起启程了吗？”
袁峰仔细看了看，确认没有其他的信了，就点头表示我们动身吧。
阿九朝他伸出手，袁峰拉住他跳过来，却又被他拦腰抱起，朝码头而去。
这一日天气甚好，码头的船也密密麻麻停了一排。阿九租了一艘船，和袁峰一起坐了进去，招呼船家一声后，那船便划着桨，驶离了码头。
袁峰也不在乎避嫌不避嫌的了。他直接靠在阿九身上，拉着他的手一同看江边风景。阿九从包裹里取出一个长条油纸来，打开一看居然是一串红红的糖葫芦，把袁峰高兴得不得了。
“谢谢九哥！”他乐颠颠地咬了一颗山楂吃，“你吃不吃？”
“你吃吧。”
阿九只拿他当个半大的孩子，宠着他惯着他，坐在旁边对他微微笑着。袁峰就一边吃一边靠着他，随心所欲，全不在意。
“谢谢大哥哥！”他故意撒娇道，“我最喜欢大哥哥了！”
“还行，没叫我叔叔。”
阿九正要亲他一下，眼珠却忽然动了动，接着直起身来朝不远处看着。随后他就挑起了眉。
“你是得罪了什么人吗？”他忽然问。
“得罪人？”袁峰咬着糖葫芦，满脸不解，“得罪什么人？”
“你看对面有只小黄鸡，虎视眈眈地看着你很久了。”
袁峰很诧异地转过头，果不其然，江面上平行划着另一只船。船里有个藏剑，正在像鬼一样盯着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