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虚之外,袁峰终于再见挚友音容相貌,却对此毫无记忆,不由得心下一寒。
他顿时屏住了呼吸,仔细看着。因为他怀疑,这极有可能就是唐糠裳后来失踪的一个分水岭或是导火索。
后来的自己,无论给他寄多少封信,都得不到回应。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事情,才与我失去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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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外,那唐门暴雨梨花上手,杀招只取薛九霄性命。薛九霄只冷冷地回头一瞥,瞬间拉过袁峰躲开,轻而易举便避过了那人的杀气。
接着他放开袁峰,仰头望着那朝他俯冲而来的人,却眯起眼睛,显然不欲恋战,而有心躲避。
对方却不管他是否想动手,直接朝着他再次扣动暗器。薛九霄后退两步。他平静地看了一眼袁峰,无声地对他说了一句[就此别过]。
千机匣的暗器击中他,薛九霄随着惯性从巨石上坠下,直坠落到下面的官道上。接着就听一阵马蹄声响,他竟直接任驰骋翻身上马,迅速离开了。
袁峰见唐糠裳还要赶尽杀绝,急忙去拦下了他。等唐糠裳甩开袁峰欲再寻找,哪里还有薛九霄的影子。
见那个人已经离开,袁峰才松了口气。但下一刻,他的手腕就被人握住了。
[你干什么!]袁峰气的推了那唐门一把,[你疯了?]
[你才是疯了!]熟悉的脸,熟悉的声音,久别重逢的人对着他怒目而视,[你可知我找了你多久!大和尚!]
唐糠裳瞪着他,盛怒之下几乎失去理智。浓重的黑眼圈,血红的眼睛,连日不见,他瘦了一圈,面色苍白,似乎身上还带着伤。
他收起千机匣,瞪着袁峰不断喘气。
[他是谁?]唐糠裳问,[你的胆子忒大,江湖之人大多底细不明,你怎么敢与他如此亲密?]
[你都看到了?]袁峰一脸吃惊,[你——你——]
[你真是疯了!]唐糠裳一把扯过他的衣领,[大和尚,难不成你已经跟他——]
[我没有!]袁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想拉开他,[你放手!]
他手指骤然施力,一把扯下唐糠裳的手。他的力道太大,唐糠裳毫无防备,一下被他甩到一旁。惯性之下,那人没有站稳,竟直接从山坡上跌了下去,嗙地一声摔在地上不动了。
袁峰心都凉了,马上跳下去落在唐糠裳身边。那人躺在地上毫无反应,地面隐约有血迹。袁峰把他扶起来,发现他伤得很重,气若游丝,若不及时治疗只怕撑不过一个时辰。
我又一次把他伤到了……就像刚来这里时一样……
袁峰茫然地扶着唐糠裳,回神后心急不已,一把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四处去找大夫。
他很懊恼,怎么每次见到这家伙都出这种事,这实在……
[糖糖……我马上去找大夫,]袁峰心急地说,[你别死!你千万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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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虽然大,大夫却不好找。袁峰跑了大半个洛阳,竟一个老中医都看不到。从前他分明记得裴羽就在名剑大会场地外,可这次一去,也没见到。一连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他在哪。
袁峰心急如焚,但今天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快哭了也无济于事。他觉得唐糠裳命不久矣。
天要亡他啊……他欲哭无泪地抱着唐糠裳,看着对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失。袁峰暗道这真是不好,跑了薛九霄,伤了唐糠裳,这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但现在天大地大糖糖最大,假如能立刻让唐糠裳起死回生,让自己折寿十年也愿意。
正当他在洛阳城疯跑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在前面拦住了去路。袁峰以为是守城侍卫,抬头一看,居然是个认识的人,瞬间就吓得后退了两步。
原来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被他折磨过一顿的大苍云[葬天枢]。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纵然苍爹身上有伤,那此时的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真要拼命,还真是没胜算。
袁峰万般无奈,又没法走为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大苍云越走越近。唐糠裳昏迷不醒,自己也插翅难飞,只怕这一劫是躲不过去了。看来……只有和这家伙在地下做一对好兄弟了……
那苍云已经近在咫尺。袁峰也退无可退,眼看着他逼近自己。就在这时,唐糠裳手指一动,千机匣突然抬了起来,直指向葬天枢。袁峰以为他醒了,低头去看他,却依旧处于昏迷中。
这是他应对危险的本能反应吗……袁峰觉得很吃惊。他立刻对这小子刮目相看。
对面的大苍云停下了脚步。他看了看唐糠裳,又看了看袁峰。袁峰注意到那苍云脸上有伤,一只眼圈也乌青乌紫,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也伤的不轻。
正当他准备开口质问对方要动手吗,葬天枢却咳嗽了两声,先打开了话匣子。
[已经这副模样,却还想护你周全。]他瞥了一眼唐糠裳,抬头看着袁峰,[真是二十四孝的兄弟。]
[你胡说什么!]袁峰愤而呵斥他,[你要打要杀就来!话不要乱说!]
葬天枢却冷笑起来。他抬起手,极暧昧地抚摸了一下袁峰的脖子,但立刻就被袁峰厌恶地躲开了。
[小美人,你看你生得这么纯良,我都舍不得掐断你这小细脖子。]葬天枢道,[你那位天策夫君真的没天天和你快活快活吗?]
[你不是在长安城吗?]袁峰却问,[为什么你会来洛阳?]
[呵,]那苍云冷冷地盯着他看,[你和你夫君打军械库的时候,就没看到我也在队伍里吗?]
袁峰心里一惊,心说自己当时只顾着抗怪,哪有心情估计队里都有谁,横竖也有二十几个人呢。这下他突然感觉心里一沉,难不成……被这家伙盯上了……
[我只是想去纾解纾解心情,谁想到你们居然也在,我就戴上了面具。]葬天枢哼了一声道,[幸亏啊,你只顾着和他你侬我侬,根本没发现我。我倒是一直在看着你们,那感觉真是不错。]
他一边说,一边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袁峰。他心里在想什么,几乎都写在脸上了。
[小师傅,你可真的太可爱了。]那苍云继续说道,[后面看着你买那把匕首,我一直在笑。我觉得真好,你又忠诚又专一,就这么给他守着。我当时就在想,要是也有人这么对我,可真就死而无憾了。]
[能不能请你让开?]袁峰问,[你想寻仇,换个时间行不行?我要救我的好友。]
葬天枢抱着手臂,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袁峰被他看得心里发憷,想要移开视线,又怕被他小看,先失了傲气,于是就狠狠瞪着他,努力不露怯。
但葬天枢一下子就笑出了声来。
[我那里,有几位好军医。我想是可以医治的。]他慢慢地说。
[直接说条件吧。]袁峰立刻道。
[条件就是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袁峰吃惊地咬住了牙齿。他当然明白,傻子才不明白。那么明显的目的,谁会看不出来。
[我是个男人!]他嘶哑道,[你是为了报复我,是不是?]
[不是。]葬天枢道,[大师,我或多或少的……就是对你有想法。]
如何?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袁峰怒道,[滚开!我自己去找大夫!]
[他都快死了。你是不是太自私了?]
[那我也不会跟你相与的!你要钱,要什么别的,都行,]袁峰吼道,[你要是想报复我,你卸我一条胳膊,如何?或者挖我的眼睛!]
他发起狠来,也是真心实意。可那苍云看着他,眼神竟有一丝丝兴奋。
[你好烈啊。]葬天枢低声道,[真的好烈……像酒一样……]
真可惜,这样烈的酒,却不是为我而酿。羡慕啊。
[洛阳城的东南角有处客栈,似乎住着个万花大夫。]葬天枢对袁峰说,[想必他是累了正在歇脚。去晚了怕是不在了。]
袁峰一愣,却也急病乱投医,顾不得真假,抱着唐糠裳就跑。
经过葬天枢身边时,两厢目不斜视,擦肩而过。但袁峰还是低声道了句谢,就朝着客栈飞奔而去。
他一路连滚带爬,好几次差点把唐糠裳扔在地上,最后终于成功抵达目的地。到了之后,他看到那个面容清寂不苟言笑满脑子都是钱在四大主城到处乱窜的花哥正附庸风雅地在客栈里喝茶,那样子,着实清高。
不知为何,袁峰看到他那典雅端庄的姿态,心里只有一个词——[衣冠禽兽]。
[裴大兽——]
袁峰嘴里想喊裴大夫,脑子里想的却是禽兽,一开口就后悔了。他想改口,却已经来不及了。那个花哥端茶的手霎时一顿,接着缓慢转头,那眼神凶恶的好像随时要扑过来干哭袁峰。
和尚大惊失色,急忙表示对不起,我错了,我嘴瓢了,您看在咱们颇有交情的份上,救救这个唐门吧!
花哥冷冷地扫了一眼袁峰,又扫了一眼唐糠裳。
[独门金疮药一百文。秘制汤药五千文。刮骨疗毒一万通宝。]
[什么管用来什么吧!]袁峰胆战心惊地说,[只要能救他——等会,刮骨疗毒??他中毒了??]
[不然呢?]花哥反问他,[你以为他如何?羊癫疯吗?]
厉害了我的糖!你咋中毒的啊!袁峰抱住唐糠裳,感觉着他的体温越来越低,忍不住老泪纵横。我的糖!我不能没有你啊!
[一边哭去。]花哥冷酷地说道。
他放下茶杯,走上前一脚把袁峰踹飞,半跪下来把唐糠裳翻了个身,让他正面朝上。
接着他解开唐糠裳的衣服,袁峰看到糖糖的胸口一大片紫青色。他瞠目结舌,却看到花哥一甩袖子,手中出现一根利针,一把小银刀。他将银刀点火消毒,随后一刀刺入唐糠裳的胸口,瞬间就翻开了他的皮肉。
袁峰对这种血肉模糊的场面特别没有抵抗力,他立刻用手遮住了脸。
[大哥!你轻点啊!还有你咋不给他喂麻沸散!]
[毒已经入骨,麻沸散也无用。]花哥冷漠道,[再晚些,命不久矣。]
袁峰不敢看也不敢做声,就只能捂着脸静静等他处理完毕。耳边听到的全是割肉的声音,恍若在菜市场,问屠夫要二斤猪肉的既视感。割肉之后就是飕飕的刮骨声,之后又传来瓶瓶罐罐的声音,接着就是缝线声。
过了好一会,似乎才没动静了。
终于结束了吗……袁峰颤巍巍地挪开手,看到花哥已经在取针了。彻底完毕后,他在唐糠裳的胸口贴了片膏药,重新拉上了他的衣服。
[应当无事了。但并非万全之策。]花哥道,[先让他躺半个时辰,看看能否醒过来。]
袁峰惊魂未定地看着他,连连点头。
[谢谢花大夫!你救死扶伤!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愿意做牛做马——]
[不必了。]花哥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大师实在非同一般,男人换得够勤。这不,又换回唐门了。]
[裴大夫,你为什么来这么针对我……]袁峰紧张道,[我是不是……以前偷过你的钱?]
[我为什么针对你?]裴羽突然冷笑,[罢了,大师,前尘旧事不提也罢。你还是照顾好你这位朋友要紧。]
[什么前尘旧事……]袁峰却咕哝道,[我的前尘旧事,也有只有杨九天那位“亡夫”了……]
他的声音没有逃过裴羽的耳朵。那万花一愣,显然没料到他这样说。
[你还记得杨九天?]裴羽突然发出冷笑声,[有趣。太有趣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袁峰终于觉得不对劲了,[难不成你认识杨九天?]
起先在洛阳城遇到他,他就阴阳怪气地同自己讲话,一开始以为他不过是性格如此。可若是他认识杨九天的话,岂非他一直拐弯抹角地骂自己,都是因为杨九天的缘故?
[我认不认识他,且是后话。但我知道的事情,却不少。]裴羽冷冷道,[杨九天,我也算是熟悉这个人的。毕竟是个天策,经常受伤,也是我的老病号了。]
裴羽记得他,自然也记得他的情缘。他死得惨烈,可裴羽看这和尚,却一脸没事人模样。要不是那唐门说他头部受创,记忆尽失,裴羽都希望老天爷能开开眼,真是该好好跟这和尚讨个公道。
[怎么,你这是想起来了?]裴羽问,[想起来你还有个死鬼军爷尸骨未寒呢?]
[没有……]袁峰讪讪地说,[我只是知道了有这么个人。]
[你这和尚,对不起杨九天在先,却还有脸皮提起此人。]
[我怎么对不起他了?]这话听得袁峰觉得窝火,[我要是知道也就算了,我一事不知,还要被你讽刺,这就没意思了!]
[有些话,不该我说。]裴羽收起毛笔,不再看袁峰,[今日的药钱,我便不收了。为着你还敢在我面前提杨九天,也为着他对你一片痴情。]
他转过身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什么,突然又转过头。
[不发作便罢,若他余毒发作,我也束手无策。那时你便往苗疆去吧。]
言毕,他一甩袖子,凛然离去了。袁峰看着他衣袂飘飘的样子,沉思着坐在唐糠裳旁边。他想着裴羽的话,觉得蹊跷。
这是个线索。袁峰想着,捏住自己的下巴。战死洛道的天策,杨旭日的大哥,我的前情缘……而我,好像还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这就是目前已知的全部线索。袁峰觉得自己很在意,倒是把回家这件事退居二线了。他觉得自己首要的是要找回关于玄寂的记忆,否则事事都蒙在鼓里,只怕后续的路会越来越难走。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干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了?
袁峰努力思考着自己可能会做的事,觉得一脸懵批。
能有什么对不起他的,难道我劈腿了?睡了别人,给他戴了顶帽子?
[我的天爷!不能忍啊!]袁峰觉得心底一阵恶寒,[阿爸是男的啊!根本无法想象两个男的好了还特么你爱我我却爱他的这种狗血场面——]
[放屁!还有脸说!]唐糠裳躺在地上突然破口大骂,[我他娘的刚还看见你跟一个军爷亲嘴——]
[你给我闭嘴!]袁峰大怒,[关你屁事!]
他突然发现唐糠裳醒了,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坐起来,顶着两个乌青的眼珠瞪着自己。
袁峰愣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要去扶他起来。当他把唐糠裳架起来走路的时候,听到唐糠裳在他耳边叹了口气。
[大和尚,你是不是真的好男风啊?]唐糠裳疲乏地问,[我看得出,你是真稀罕那个军爷,眼神都不同以往。你从前对杨九天……都不似这般。]
[你别说了,我真的不记得了。]袁峰一脸无奈,[非要问我,那我只能说有可能。因为你说得对,我是有点在意那个军爷。]
唐糠裳闻言,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你放开我。可别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一个秃子,竟也学会勾引男人了。算我遇友不淑。]
袁峰气得想抽他两巴掌,但唐糠裳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小口血。袁峰又气又怕,只能架着他一步步朝前走。他在想要不要找个客栈,唐糠裳却示意他雇一辆马车,直接回少林。
[杨旭日还在等你。]唐糠裳道,[关于他兄长的事,我知道的不多,或许他可以告知你一二。]
袁峰转头想骂他两句,随即却意识到他说得对。
可他正要带着唐糠裳一同离开的时候,唐糠裳却忽然发起抖来。接着,他呕出一大口血,猛地栽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