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峰窝在阿九怀里睡得正香时,忽然听到船夫一声吆喝,把他吓了一跳。
“二位客官,靠岸了!”
阿九闻言,示意袁峰先起来,自己则起身走出了船舱。袁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想问问他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但终究还是将言语化成了一声叹息。
不是不想问,而是没力气,根本就说不动了。
想想梦里的事,袁峰觉得自己也还是有很多没想明白的地方,却又来不及细问。阿九那个人,总是把一切都藏得太深了。他有时候猜不透,也就不想猜了。
我是不是该收手呢,袁峰想,还是说早已过了能回头的时候。他默默沉思着,一直到小船靠岸,阿九回过身拉他出来的时候,仍旧没有想通。
先去吃点东西好了。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纠结。这样想着,他就缓缓吐了口气。
“长安这么快就到了吗?”袁峰问。
“自然没有。”阿九道,“还在扬州呢,接下来要走陆路了。”
*********
本来船夫还有一段路程要撑船,但却半途停了下来,把他们送到了再来镇。原来清明时节下起了蒙蒙细雨,水面波涛不平,安全起见这才停了下来。
阿九将马牵到一处客栈,付了钱让它在马厩里吃草。之后他取出一张[地舆天盖],展开来铺在一处平整的空地上,请袁峰喝酒赏雨。
袁峰心说他的东西倒是够多的。阿九给他准备了软垫,同他一道坐下来,又取了两瓶桃花酒同他共饮。
虽然坐下是软垫,但袁峰身上还是又酸又疼。他半倚在软垫上,看着帐篷外面的清明雨,隐隐有些出神。
他在出神,阿九却在看他。袁峰不笑的时候看着很沉稳,两道剑眉凌厉霸道,一双眼睛大而干净,像杏眼又像桃花眼,不高不低的鼻梁,浅粉色的嘴唇,仰头看着那些雨,很是认真。
其实他看着并不是那种妖娇美人,相反他有棱有角,生气的时候还颇有几分倨傲。阿九觉得他是个很耐看的男孩子,其实骨相很好,面相厚重,大约也禁得住岁月蹉跎催人老。
“你四十岁的时候,大概也会和现在一样吧。”阿九道。
“四十岁?”袁峰转头看他,“那还要很多年。”
“你应该会耐老。”阿九看着外面的雨说,“不像有的人,禁不住老。”
“哥哥也不显老啊。”袁峰笑道,“哥哥看着也就二十七八岁。”
“我还年轻呢。”阿九也笑了,“不然的话,怎么满足你呢?”
“九哥,非礼勿言。”袁峰伸手打了他一眼,“你何止是不老,你可真有力气折腾我,我是吃不消。”
“你现在还小。真到了如狼似虎的年纪,我也不知道我还行不行了。”阿九沉思道,“我得多补补,争取到那时候还能让你这个小妖孽臣服称颂。”
袁峰作势要拿桃花酒泼他,两人都笑了起来。闹着闹着他就被阿九抓住手,送到唇边轻吻。
“前路会一帆风顺吗?”阿九亲着他的指尖喃喃自语,“会吗?”
“你觉得会,那就会的。”
阿九听了,就抬眼去看他。袁峰在冲他微微笑着,那样子很让他心中悸动。
我是他的俘虏啊。阿九想着。
一直都是。
*********
“九哥,你要去采清明柳枝吗?”
细雨微微的时候,阿九打着伞,同袁峰一道走着,于再来镇内散步。袁峰开玩笑说两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两道游魂,飘飘荡荡,寻觅归宿。
“不采了。”阿九摇摇头,“以往年年都采,今年……不想了。”
“应该能同商人换好东西吧?”袁峰问,“真的不去?”
“你想的话,我去替你采一些吧,或者陪你去。”
“我就先不了。”袁峰笑道,“我骨头快散架了,跑不了大轻功。这次就罢了。”
阿九叹了口气。
“我下次温柔一点。”
“不用。”
袁峰说着,却将手伸过来,握住了他持伞的手。
“开心就好。”他对阿九道,“我们两个,都开心就好。”
两个人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敬师堂外。袁峰遥遥看见一个背着葫芦的道士站在里面避雨,一时有些好奇,就停了下来。
“九哥,那个人是谁,你知道吗?”
“不知道。”
“那……我们过去看看吧。”
两人撑着伞进了敬师堂,收拢伞后,便同堂内几位前辈一一拜过。那个背着葫芦的人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袁峰一番,忽然呵呵一笑。
“这小和尚资质不错。”他起手道,“小老儿见礼了。”
“不敢当,贫僧玄寂,见过前辈。”袁峰急忙合掌还礼。
“小老儿姓南宫名麒。不知道小师傅有没有兴致做江湖方士?”
江湖方士?袁峰有些惊讶,原来他就是接引人南宫麒?
“阁下这意思……是能助我成为方士?”他忍不住问。
“当然。”
“那当了江湖方士……有什么好处吗?不就是能见鬼……”
“这小老儿就要好好同你说说了。”
南宫麒滔滔不绝,开始讲起了何为江湖方士。原来方士共有[辟邪术师]、[猎灵方士]、[镇魂道君]、[降魔天师]、[阴阳上尊]五个境界,不同的境界,能探索的魂虚也不相同。魂虚内有幽魂厉鬼,也有前朝旧人,需入定方能进入。
袁峰听着,越听越觉得瘆人。什么[聚灵符],什么[阴阳之力],听着神神叨叨的,老觉得像是江湖骗子。他有些害怕,阿九却忍不住看着他笑。因为他害怕的样子简直太可爱了。
“不要笑……”袁峰耳朵红了,“我就是怕鬼……很丢人吗……”
“小师傅啊,你要是当了方士,你就不怕鬼了。”南宫麒道,“你都能封印鬼,还怕什么呢。”
封印鬼……这袁峰听着倒是有些心动。他转头看了看阿九,不知道为什么,阿九总觉得他有些不怀好意。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好处吗?”袁峰问。
“可以用阴阳之力挖宝。有些材料只有方士可挖,挖出来可以卖一笔好价钱。”
“好,我学。”
袁峰一口答应,让阿九很是意外。紧接着,他就在敬师堂里拜了南宫麒,开始学方士道法。
从[战乱不休百姓苦]到[心怀天下济世人],南宫麒教他道法,与他一问一答,而后便调息经脉,徐徐入定。他在咒法的指引下进入了再来镇的魂虚,眨眼间便是灰白景象,所见者尽是些游魂。
袁峰乍看到这些东西,还是有些害怕的,几乎不敢走出敬师堂。但就在这时,却有人拉住了他的手。
“别害怕。”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陪着你。”
他转过头去,却发现那牵着他手的人是……
“杨九天……”袁峰喃喃道,“这是我第一次,不在梦里见你。”
他面前的杨九天,是真真正正的杨九天。那张脸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心惊。
“我不是一直都在吗?”杨九天道,“我来这里的次数……比你多。我待在魂虚的时日,很久,很久。”
南宫麒嘱咐过袁峰,在魂虚里只能待一炷香的时间,然后要尽快回返,不然就会迷失其中。
但袁峰觉得,很想在这多看杨九天一会。想看他这张脸,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但是那是让自己魂牵梦萦的面孔。
“我们走吧。”他对杨九天道,“我不害怕。”
你在身旁,阴司地狱也敢闯。
*********
[你还打算跟着我吗?]
在魂虚之中,袁峰忽然看到了很诡异的景象。他竟然看见了他自己,还有……薛九霄。
那像是段已经发生过的记忆,却不知为什么被他遗忘,模模糊糊的,有些印象,却又很迷茫。看样子,像是离开洛道不久后发生的事情。
*********
“出魂入定。启。”
——————————
[你,还打算跟着我?]薛九霄问,[你要这样漫无目的一直跟下去吗?]
他坐在一处茶馆里,对面坐着袁峰,桌子上还摆着一些茶点。袁峰正吃着东西,闻言噎在了嗓子里,好半天才吞下去。
他仔细思考了一下薛九霄的话,觉得这更像是逐客令。
袁峰的手臂先前在洛道受了伤,之后便昏睡过去。而在他睡着后,薛九霄一路抱着他前去洛阳城寻大夫。他起初想寻裴羽,却怎么都寻不到,最后到处恳求问询,经人指点,在洛阳和洛道的交汇处寻到了一个五毒男子,救了怀中人一命。
[他有事吗?]薛九霄问。很难得,一向冷静的他,也有焦急之时。
[没事,我给他正正骨,再用蛊虫引线,为他缝合一下伤口,应该就无大碍了。]那五毒男子道,[将军不必担心。]
他帮袁峰治疗了手臂,也没有收钱,同薛九霄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那之后,薛九霄去车夫处还了那道长的红匣舆,之后就一直守着自己,直到自己醒过来。
在袁峰渐渐好转之后,薛九霄将他带到一处茶馆外,叫了些茶水和吃食给袁峰。
之后他看着袁峰狼吞虎咽地吃着。在他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便问出了上面那句话。
而其实袁峰自己也明白,这种时候分别,是最好的选择。自己似乎的确跟着他太久了,久到已经快忘了自己的目的,也忘了自己要做的事。
于是他慢慢起身,将禅杖负在背上,整理了一下心情,对着薛九霄灿烂一笑。
[是啊。你有你的事,我也有我的事。]袁峰道,[那就此告别吧,九哥。山高水阔,祝你此行顺利。]
的确不能继续这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了。袁峰想。自己该去找一些人,找一些线索,找找回家的路。其余的想法,都不该有。
薛九霄走向渡口,牵来一匹烈马,指点了袁峰一条近路。袁峰接过缰绳,对薛九霄行了个单手礼,向他道别。
将军策马远行,僧人伫足遥望。袁峰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看到过这样的场面。果然放下比执着难得多,可一旦真正放下,红尘也不过幽幽一瞬,不足挂齿。
[告辞。]
袁峰跨上马,调转马头准备离开。他想再看一眼薛九霄,但还是忍住了。他吆喝一声,朝着那条小路,策马飞奔而去。
所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大约就是这样了。袁峰惆怅地想。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涯沦落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