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日,天过四鼓,林府门外已备好轿马,贾敏方要从床上起身,被林如海伸臂揽住了。
贾敏轻轻推了推他,道:“今天有正事。”
林如海明知故问道:“什么正事?”
贾敏不假思索道:“带着玉儿上战场打仗。”
这话没错,她可不就是为了林贾两家,去跟王薛家两家打仗么。
然而,这一说,林如海反把她抱的更紧了。
“睡下,不急。”
贾敏挣脱不开,无奈道:“再误下去,敌人就杀到门口了。”
林如海笑道:“你现在去,就中了人家的疲兵之计。”
现在,贾家都在严阵以待,贾赦领着族中子弟在西街,贾母领着合族女眷在荣府门外。
敌人能来攻打才怪呢?
必得等她们人困马乏,再趁夜偷袭,才是上策。
贾敏闻言,便躺下来,和他面对着面,不和他打哑谜了,问:“你是听到什么消息了?对不对?”
林如海笑道:“皇上不愿意省亲,选元宵节,就是要趁着节日事多,好拖一拖时间,哪能真让元妃在贾家待一整天?即便她来,至少得等晚上了。”
正说着,丫头来报,时已五鼓。
贾敏默了默道:“那就多睡一会儿吧。”
反正她和玉儿是外亲,只用在侧殿处等候召见,到点出现就行了。
既已知道贵妃晚上才来,这大早上的,确实没有必要折腾。
一时,天已大白,林如海换了一品蟒服进宫参加朝宴去了,贾敏起身,教黛玉弹琴,直到午正,二人用了膳,方更衣大妆,坐轿往荣府而来。
此时贾母等俱得到消息,知贵妃銮驾还早,便先回府休息。
贾敏说明情况,陪着坐了会儿,至酉初,她带着黛玉,领着贾家一干外亲旁系女眷、以及薛姨妈等无职奉诏女眷朝行宫西侧殿而来。
黛玉便知,东侧殿是给贾家一众男眷准备的。
算算时间,宝玉这会儿应该也在。
等候觐见的功夫实在太长太枯燥,黛玉不知喝了几盏茶,更了几次衣,终于,天色暗下来,一个礼仪太监进来,贾敏便带她起身,来至正殿门外等候。
不到一会儿,就听到里面宣旨。
黛玉暗提了一口气,垂眸跟在母亲身后,进了殿,规规矩矩的行了礼。
母亲和贾母、邢、王夫人等站在东列,她便和迎春、探春、惜春等站在西列。
元妃又宣薛姨妈、宝钗来见,女眷皆归列后,殿中放下了一层珍珠帘子。
然后是贾政来见,絮了一番话,贾政提及宝玉,元妃便宣宝玉,行了礼,元妃命他近前,携手揽在怀里,抚着他头颈,笑说:“比先长了好些。”
一语未了,泪如雨下。
宝玉悄声唤道:“姐姐。”
元妃便破涕而笑,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身旁。
未及说上两句话,李纨、凤姐已上来启奏,请贵妃游幸行宫。
时宝玉做导引,贾母跟在贵妃身侧,诸人皆跟在身后。
虽是晚上,但园中各处灯火辉煌,极尽繁华,阶前山石挂着风灯,树枝上黏着各色绢纸做的花儿。
纵是正月天,却有四季之景。
黛玉顿时来了精神,比起方才,连大声喘气都不能,这会儿逛园子总算松快了一些。
她和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在后排,看到壮景奇景,皆用手指暗暗戳一戳旁边人,示意对方去看。
虽不能说话,但几个眼神,大家都能心领神会。
唯有宝钗,双手交握在腹前,规规矩矩地跟在邢夫人之后,从始至终,眼也不往别处瞅一下。
大家见状,自然也不会去闹她。
比起黛玉,贾敏心已沉了下去。
除开正殿,凡园中重要景点,匾额对联都是宝玉当日所题。
元春别处的匾额皆不改,唯将“红香绿玉”的匾额要改做“怡红快绿”。
这明显就是在针对黛玉。
黛玉一生下来,身上就带着奇香,夫君如海便给她取了个小字,叫做香囡。
囡,是江南地区方言,指对女孩的昵称,意思是宝贝。
等黛玉满了三岁,闹着说别人会笑话她,再不让叫她香囡,他们才改口,改叫她玉儿。
香玉就是黛玉,元春在匾额中,去掉“香”“玉”,改做“怡”“快”,意思不就是说:没了黛玉,她的心情就怡然快乐了吗?
这不是暗戳戳的恶心人?关键没法和她对嘴。
贾敏姑且暂忍这一口气,等游玩园子,到了正殿,筵席已经摆下了,元春坐在上首,为省亲别院赐名大观园,趁机提出要试宝玉和诸姐妹之才。
要求是:让姐妹们各人题一匾一诗,让宝玉写四首五言律。
贾敏听完,更恶心了。
殿中四面,太上皇、皇上的人都有。
她这是明知黛玉诗文出众,怕黛玉写的诗一多,把宝钗、宝玉等远远甩在后头。
可是,凭什么呢?
写诗就写诗,还姐妹们一首,宝玉做四首,搞这种区别对待。
当宝玉是七步成诗的曹植了?
宝玉一会儿要是写不出四首来,看她怎么下的来台。
贾敏这会儿,连带着生起宝玉的气。
当然,生气归生气,她却早已想好了破解之法,恭恭敬敬的出了队列,以探春还要写诗,不方便誊抄为由,愿意主动承担给众人誊抄诗作一职。
元春眼皮一跳,很想直接拒绝。
但她是贤德妃,众目睽睽之下,她又怎好表露出与亲姑妈不睦?
而且,贾敏的才女之名,京都人人尽知的,写的一手好字,自然没得说。
她就是拒绝,也找不出理由来。
想了想,只是誊抄的话,似乎也没什么,她也不可能当众张冠李戴,把姐妹们的诗作混淆。
于是,便允了。
就如同皇上殿试一般,很快,大殿之中设下了两排八张案桌,第一排最左是贾敏之位,她旁边是宝玉,然后按着年龄排序,宝玉旁是宝钗、迎春,第二排则是黛玉、探春、惜春,最末是李纨。
众人依次坐好,焚香待考。
一时,众姐妹的一首诗已经写完了,贾敏收了卷。
其中,迎春、探春、惜春都是一首七言绝句,大约是不愿争锋的意思。
李纨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书香门第,自然不愿在这种场合落次,硬是勉强写了一首七言律诗。
宝钗的也一样是七言律诗,而黛玉,她写了一首五言律诗。
五言比七言难作,律诗没有绝句容易。
就单从格式来说,排名也是黛玉为首,然后是李纨和宝钗,不分先后。
贾敏往后瞥了一眼黛玉,看她兴致缺缺,就知道她这首诗只是胡乱作的。
既然不能尽兴写诗,就随便写了一首应命。
但说不定,别人会觉得她是想出风头。
贾敏心里好笑,誊抄时,着意将黛玉诗作上的题名,“林黛玉”改成了“香囡”二字。
方才不是去了一个香字吗?那她现在就写回来。
就是要碍贾元春的眼。
元春收了卷子,本打算说上那句,事先准备好的,“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
以此,既可把宝钗捧到和黛玉一样的位置,又不用直接评点宝钗、黛玉谁的诗作好。
对于薛姓在前,林姓在后,她也只是暗示而已,别人若认为黛玉诗好,评卷不公的,她可以说,是因为宝钗比黛玉年龄大,才这样排的。
总之,正说反说她都有理。
但看到卷子时,元春的目光就凝固住了。
为什么林黛玉卷子上的署名不是“林黛玉”,而是“香囡”呢?
她当然知道“香囡”就是黛玉,不然也不会把匾额中的“香玉”二字去掉。
可现在,她若要把黛玉的诗作单拎出来说,以林代指就不合适了,旁边人必会疑惑。
她必须亲口说出“香囡”二字。
然后,香字就又回来了。
罢罢,为了达到捧薛踩林的目的,她就不计较这个了。
元春放下卷子,道:“终是宝钗、香囡二妹之作与众不同。”
话一出口,元春正对上下首贾敏的眼睛,心里咯噔一跳,忽然反应过来。
糟糕,她中计了!
香囡是林黛玉三岁前的小字,现在已经不用了。
她把宝钗、香囡相提并论,不就是说宝钗之才,只能和三岁时的林黛玉一样吗?
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纵贾元春如芒在背,也只好端坐着,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贾宝玉正发愁自己的诗作,他心里是万般不情愿,好好的日子,他姐姐何必要难他一下呢?
五言律,本身就够难了,还让他当堂连写四首。
说实在的,贾宝玉并不是很乐意出这个风头。
忽然千愁万绪中,冷不丁听到贵妃说宝钗、香囡的诗很好,他不由楞住,自家姐妹里,哪儿有一个名唤香囡的?
反应了一下,才恍然悟过来,黛玉就是香囡。
香囡,香宝宝……
怪不得初见时,他问起林妹妹有没有字,姑妈说没有,原来是有的,只是长大了不合适再用。
宝玉思绪发散了一回,又赶紧投身在眼前诗作中。
一时,殿中鸦雀无声,所有人目光皆集聚在宝玉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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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著试才这一章,甚至不用懂诗,直接看格律就好了。
格律一出来,黛玉第一,宝钗和李纨并列第二,元妃为了抬举宝钗,把黛玉压下去,把李纨也压下去了。
最僭越的是,黛玉的事是颂圣的,“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宝钗的事是夸元妃的,“睿藻仙才瞻仰处,自惭何敢再为辞?”元妃一句,“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相当于把自己排到了皇上前头。
迎春——七言绝句
探春——七言绝句
惜春——七言绝句
李纨——七言律诗
宝钗——七言律诗
黛玉——五言律诗
[2]探春其实很有才华,只是审时度势,不肯露锋芒。
“迎春,探春,惜春三人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似难与薛林争衡,只得随众应命。”
[3]细看省亲这一回,就是一场兵临城下的战争,所有贾家男儿在西街外严阵以待,贾家女眷在大门处严阵以待。
但敌人攻城一定要等到对方人困马乏,再趁夜偷袭。
“贾赦领合族子弟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半日静悄悄的。”
这次省亲,表面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际是贾家最危难的时候,元妃此行,是帮着王家将贾家变为傀儡来了。
应了王熙凤的话,“没家亲引不来外鬼”。
[4]黛玉天生带奇香,有一个表字,叫香玉,这是隐藏在书中的真事。
只有黛玉告诉过宝玉“香玉”二字,宝玉后来才再未提自己送她的表字“颦颦”,后来才会拿黛玉是香玉打趣。
宝钗唤黛玉“颦儿”,以示自己不知黛玉有“香玉”这个表字,所以什么冷香丸自然不是模仿。
但实际上,颦,这个字,已经点明了,东施效颦。
“宝玉又道:“妹妹尊名?”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道:“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
“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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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省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