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沉没

奈布的声音在空旷的病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杰克的耳膜和心上,也砸碎了病房里死水般的寂静,他像是被那拍在床上的素描本封面和铅笔烫到,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缩回目光,重新死死盯住惨白的天花板。

他干裂的嘴唇剧烈翕动着,想反驳,想尖叫,想再次把自己贬低到尘埃里,想质问奈布凭什么,凭什么撕掉他的画,凭什么替他决定生死……但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砂砾,除了发出“嗬嗬”的破碎气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更深的的茫然冲击着他,让他几乎窒息。

他以为奈布会怜悯,会同情,会像其他人一样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或者干脆带着厌恶离开,但他万万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场不容分说的接管和宣判。

奈布说完,没有再看他一眼,他转身,动作依旧带着一股狠劲,走到病房角落那个装满了被撕碎画作的医疗废物桶旁,他弯下腰,毫不留情地将桶里那些揉烂的、承载着绝望的纸团用力压实,然后拎起沉重的桶,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病房,留下“砰”的关门声。

病房再次陷入死寂,比之前更甚,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纸张被暴力撕碎的声响,以及奈布话语中那不容置疑的铁锈味。

惨白的阳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落在床头柜那碗早已凉透的粥上,落在崭新的铅笔上,也落在那片空白的、边缘被粗暴撕扯过的素描本封面上。

杰克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石膏像,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奈布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盘旋:“你的命归我了,想死?先问问我答不答应,画我吧……”

荒谬。可笑。霸道得让人愤怒。

凭什么?

他试图调动起一丝愤怒来对抗这种被强行侵入的窒息感,却发现心湖早已干涸,连愤怒的涟漪都激不起,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洞,他闭上眼,想重新沉入那片隔绝一切的虚无,但奈布那双在血污和绝望中依旧燃烧着灼人火焰的眼睛,却顽固地烙在黑暗的视野里,挥之不去。

还有那只死死按在他伤口上的、带着薄茧和巨大力量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小时,病房门被再次推开,奈布回来了。

他换掉了那身沾满血污颜料的校服,穿着简单的灰色卫衣和长裤,脖子上伤口的纱布也换成了更小的一块,手里拎着一个干净的塑料袋,里面装着洗漱用品和一些水果,他沉默地把东西放在椅子上,然后走到窗边,“唰”地一声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正午的阳光带着近乎蛮横的暖意,瞬间倾泻而入,填满了整个病房,驱散了角落的阴冷,杰克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眯起了眼,下意识地想抬手遮挡,手腕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动作僵在半途。

奈布没有回头看他,只是背对着他,站在阳光里,望着窗外楼下开始喧闹起来的街道,他的背影挺拔,肩线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道沉默的、无法逾越的界碑。

“雨停了。”奈布的声音传来,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宣言从未发生过,“天晴了。”

杰克依旧沉默,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仿佛这样就能避开那刺眼的光,避开奈布的存在,避开这被迫开始的新局面。

下午,奈布的母亲又来了,这次她带来了熬得软烂的鸡汤面,香气扑鼻,她看着依旧侧躺着一言不发的杰克,眼中满是忧虑和心疼,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保温桶轻轻放在床头柜,又摸了摸奈布的头,低声叮嘱了几句才离开。

奈布将保温桶里的面条倒进碗里,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

他端着碗,走到床边,这一次,没有递到杰克嘴边,也没有说话,只是将碗放在了床头柜上,离杰克的脸很近的位置,然后他拿起那本被撕得只剩下封面和寥寥几页空白纸的素描本,连同那几支崭新的铅笔,一起放在了碗旁边。

做完这一切,他又坐回了窗边的椅子,拿起一本从家里带来的物理习题集,低头看了起来,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病房里只剩下他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遥远的车流声。

时间在无声的僵持中流淌,阳光一点点将奈布的影子拉长。

杰克的胃因为饥饿开始隐隐抽搐,那碗鸡汤面的香气变得无比诱人,也无比折磨,他紧闭着眼,试图抵抗,但身体的虚弱和本能比意志更诚实,他感到一阵眩晕,喉咙干得发疼。

终于,在夕阳的金辉染红窗棂时,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屈辱的妥协,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支撑起身体,坐起来一点点,他的动作牵扯到左腕的伤口,钻心的疼痛让他额头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杰克喘息着,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面碗上,热气已经散尽,但香气依旧,他又看了一眼旁边空白的素描本和铅笔,奈布的话再次在耳边炸响:

“……那你画我吧……”

一股强烈的抵触和自厌再次涌上心头。

他凭什么要听他的?凭什么要接受这种施舍般的“救赎”?

就在这时,一直低头看书的奈布,仿佛头顶长了眼睛,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头,他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杰克伸向碗边、却又在半途犹豫停滞的手。

四目相对。

杰克像是做坏事被抓到的孩子,猛地想缩回手,却因为虚弱和疼痛动作笨拙,奈布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催促,没有嘲讽,甚至没有太多情绪,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等待。

那目光像有千钧重,压得杰克几乎喘不过气,他猛地别开脸,不再看奈布,却像是赌气般,一把抓起了碗边冰凉的勺子,舀起一大勺已经有些凝固的面条,几乎是囫囵地塞进嘴里。

食不知味,如同嚼蜡,只是机械地吞咽着,仿佛在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又像是在用这种粗暴的进食,对抗着什么,奈布看着他近乎自虐般的吞咽动作,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低下头,翻过一页书。

翻页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杰克艰难地吃完了一小半面条,胃里的不适感缓解了一些,但心头的憋闷和屈辱感却更重了,他重重地将勺子扔回碗里,发出“当啷”一声脆响,然后颓然地靠回枕头,再次闭上了眼睛,胸口微微起伏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沉默和夕阳。

就在杰克以为这令人窒息的僵局会一直持续下去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带着迟疑的摩擦声响起。

是铅笔划过粗糙纸面的声音。

沙……沙……

极其缓慢,极其生涩,仿佛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带着不确定的试探。

杰克猛地睁开眼,循声望去。

奈布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习题集,他正拿着那本残破的素描本,手里捏着一支铅笔,他没有看杰克,目光落在窗外某处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建筑轮廓上。

他握着铅笔的姿势很标准,但动作却带着一种与他性格不符的笨拙和僵硬,笔尖在空白的纸页上极其缓慢地移动着,划出歪歪扭扭、断断续续的线条,努力地、生涩地勾勒着窗外景物的剪影。

一个方形的窗框,几道代表远处楼宇的竖线,一团象征树冠的乱糟糟的涂鸦……

他画得极其认真,眉头微微蹙着,嘴唇紧抿,仿佛在攻克一道世界级的难题,夕阳的金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柔和了他惯常的冷硬线条。

沙……沙……

那笨拙的、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线条,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杰克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极其微弱、却又无法忽视的涟漪。

奈布……在画画?

为了那句“画我吧”……他竟真的在尝试?

杰克的目光死死钉在奈布的手上,钉在那张被笨拙线条填满的空白纸页上,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攫住了他。

荒谬、可笑、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还有一丝微弱到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摇。

这个总是笔直如标枪、信奉秩序和规则、连校服拉链都要拉到顶端的班长,此刻正以一种近乎笨拙的虔诚,挑战着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领域。

没有天赋,没有技巧,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笨拙的尝试,这画面本身,就带着一种奇异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奈布似乎感受到了杰克的目光,手中的铅笔顿住了,他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迎上杰克复杂的注视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那张画满了稚拙线条的纸页,轻轻撕了下来,然后他将那张画着他“杰作”的纸,连同素描本和铅笔,再一次,轻轻地推到了杰克的病床边。

空白的下一页,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奈布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杰克,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命令式强硬,却多了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抗拒的东西。

一种无声的邀请,一种“我先行一步”的示范,一种“你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坦然。

病房里,夕阳的暖光流淌,空气中弥漫着鸡汤面残留的微凉香气,消毒水的味道,还有铅笔划过纸面留下的、微弱的石墨气息。

杰克的目光,在奈布平静的脸上,在他推过来的空白素描本上,在那张画满了笨拙线条的废纸上,来回游移,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笨拙线条的牵引下,极其艰难地、缓慢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他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他盯着那片空白的纸页,仿佛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恐惧的未知领域。

时间仿佛静止了。

终于,在夕阳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前一刻,在奈布沉默而持久的注视下,杰克那只搁在被子上的、没有受伤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迟疑,抬了起来。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着,最终落在了那支削好的,笔尖闪着微光的铅笔上,熟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带着一种久违的、又无比陌生的悸动。

他没有立刻拿起它,只是用指尖轻轻地、几乎感觉不到力度地碰触着那光滑的木质笔杆,仿佛在确认它的存在,也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还拥有拿起它的力量。

奈布依旧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灯塔,窗外的最后一点余晖,温柔地包裹着病房里这无声的、充满张力的瞬间。

杰克的手指,在铅笔上停留了许久,最终,那微微颤抖的指尖,猛地收拢,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将那支铅笔,紧紧攥在了掌心。

笔杆的棱角硌着他的皮肤,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心神有了一瞬间的凝定。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那支紧握的铅笔,第一次,主动地迎上了奈布等待的目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死寂的空洞裂开了更大的缝隙,底下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复杂情绪。

一丝被强行点燃的的寓意不明。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攥着那支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不是一支笔,而是一根将他从深渊边缘拽回的绳索。

奈布看着他紧握铅笔的手,看着他眼中那挣扎着不肯熄灭的微弱光芒,紧绷的下颌线,终于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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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人格杰佣】枯木若逢春
连载中渡江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