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布挺直了背脊,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夜已深沉,暴雨不知何时停了,只留下湿漉漉的黑暗,远处的城市灯火在雨后的空气中模糊地晕开,像无数漂浮的、微弱的光点。
留观室里,只剩下杰克那撕心裂肺、仿佛永无止境的恸哭声,以及奈布沉默而坚定的守护。
时间在这无言的陪伴中,缓慢地流淌着。
杰克的恸哭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寂静的留观室里反复切割着空气,也切割着奈布紧绷的神经,那哭声里承载的绝望和痛苦太过沉重,几乎要将这狭小的空间压垮。
奈布只是沉默地坐在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他没有试图阻止那哭声,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空话,他知道有些痛楚,只能由泪水冲刷,有些闸门,必须由崩溃打开。
时间在撕心裂肺的哭泣和无声的陪伴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雨后的湿冷空气从缝隙里钻进来,带着泥土和铁锈的气息,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是唯一的背景音,固执地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那崩溃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恸哭,终于渐渐耗尽了力气,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最终归于一种筋疲力尽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沉寂。
杰克蜷缩在病床上,身体不再剧烈颤抖,只剩下细微的、无法控制的生理性颤动,他将脸深深埋在枕头里,仿佛要把自己溺毙在那片小小的白色织物里,隔绝整个世界,也隔绝自己。
奈布依旧没有动,他保持着那个守护的姿势,目光落在窗外模糊的、被水汽晕染的城市灯火上,又似乎什么也没看,直到病床上那细微的抽噎也彻底平息,只剩下均匀却略显滞重的呼吸声,他才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长时间的僵坐让他的四肢有些麻木僵硬,他走到病床边,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杰克似乎睡着了,也可能只是耗尽了所有心力后的虚脱。
他侧躺着,半边脸陷在枕头里,泪痕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交错的、湿亮的痕迹,眼睫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即使在昏睡中,眉头也依旧微微蹙着,仿佛连梦境都不得安宁。
被纱布层层包裹的手腕无力地搭在身侧,输液管里的液体无声地滴落,成为画面中唯一会动的存在。
奈布的目光在那张脆弱疲惫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又移向那只受伤的手,然后,他极其小心地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谨慎,轻轻地将滑落到杰克脸颊边缘的被子向上提了提,仔细地掖好被角,确保不会压到输液的手。
做完这一切,他才无声地退回到门边的椅子上,重新坐下,闭上了眼睛,急诊室惨白的灯光落在他同样疲惫沾满污迹的脸上,留下一片冷硬的阴影,他需要片刻的喘息,也需要思考接下来的一切。
天光微熹时,奈布被一阵极其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惊醒,他猛地睁开眼,瞬间的警觉让他全身肌肉绷紧。目光立刻投向病床。
杰克醒了。
他没有试图起身,只是睁着眼睛,失神地望着天花板,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了昨晚的疯狂和绝望,也没有泪水,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般的空洞和茫然,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躯壳,只留下一个空洞的容器。
他像一尊没有生气的、苍白的石膏像,静静地躺在那里,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
护士进来量体温、测血压,他都毫无反应任由摆布,医生过来查看伤口,他也只是机械地转动眼珠看了一眼,随即又移开,仿佛那狰狞的伤口长在别人身上。
当护士将一份简单的病号早餐放在床头柜上时,他甚至没有瞥一眼,食物温热的气息勾着他的求生欲和本能反应,他的肠胃正在叫嚣着提醒他吃掉这份食物,却无法唤醒他一丝一毫的生气。
奈布看着这一切,心一点点沉下去,这种彻底的麻木和抽离,比昨晚的崩溃更让人心悸,它像一层厚厚的壳,将杰克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也将他自己冻结在其中。
“吃点东西。”奈布走到床边,拿起那碗温热的粥,舀起一勺,递到杰克唇边,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杰克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勺子上,又缓缓移开,重新投向虚无的天花板,他的嘴唇抿得死紧,没有任何要张开的迹象。拒绝的姿态无声而坚决。
奈布的手停在半空,僵持了几秒就没有再劝,只是沉默地将勺子放回碗里,将粥碗重新放回床头柜,他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不再看杰克空洞的脸,目光落在他被纱布包裹的手腕上。
“伤口需要恢复。”奈布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医生说你失血过多,需要静养观察几天,学校那边,我帮你请假了。”
杰克依旧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奈布的声音只是空气里无关紧要的杂音。
奈布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话,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杰克:“你家里的情况,我大概知道了。”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终于激起了一丝微澜。
杰克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虽然视线依旧空洞,但奈布捕捉到了他指尖极其细微的蜷缩。
“你母亲的事……我很遗憾。”奈布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分量,“但这不是你结束自己的理由。”
“理由?”一个极其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死寂。杰克的目光终于聚焦,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向奈布,那眼神空洞依旧,却多了一层自嘲的意味。
“一个被生母憎恨到死的垃圾还需要什么别的理由吗?”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深入骨髓的自我否定。
奈布的心被杰克的话狠狠刺了一下,他看着杰克那双死寂的眼睛,没有回避,也没有立刻反驳,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极其冷静、近乎剖析的语气开口:
“杰克,你听着。”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冰层的力度,“你的出生,不是你的错。你父母的恩怨情仇,更不该由你来背负,她恨你父亲,迁怒于你,那是她的狭隘和痛苦,不是你存在的原罪。”
杰克的瞳孔似乎因为奈布这直白到近乎冷酷的话语而猛地收缩了一下,他嘴唇翕动,似乎想反驳,想尖叫,想再次将自己贬低到尘埃里,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只发出一声短促的、破碎的气音。
奈布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你不是垃圾!从来都不是!你的画,你的线条,你的色彩……你拥有别人没有的天赋!那才是你!不是别人强加给你的诅咒!”
他盯着杰克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砸下。
“活着,不是为了证明给那些恨你的人看,而是为了证明给你自己看!证明那个被他们否定的杰克,可以活出个人样!”
“证明……”杰克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眼中死寂的冰层似乎裂开了更大的缝隙,露出底下深藏的茫然和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挣扎。
他像是溺水的人,第一次听到岸上的声音,却不知道岸在哪里。
“对,证明。”奈布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证明你不是他们口中的样子,证明你的生命有价值!”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心电监护仪固执地“嘀嘀”作响,奈布掰过他脸,一字一句道:“杰克,如果没人要你,那我要你;如果没人爱你,那我来爱你。”
杰克的目光停留在奈布脸上,那死寂的空洞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搅动。
他看着奈布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看着他那同样一身狼狈却挺得笔直的脊梁,极其微弱的一丝暖流正试图冲破厚重的冰层,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一个穿着朴素,明显有些局促的中年妇女探进头来。
是奈布的母亲。
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看到病房里的情景,尤其是奈布脖子上贴着的纱布和衣服上的污迹时,眼中瞬间涌上浓重的心疼和担忧。
“奈布……”她轻声唤道,目光在儿子和病床上那个苍白脆弱的陌生少年之间游移,充满了不解和忧虑,奈布站起身迎向母亲,低声解释了几句,母亲脸上的担忧并未散去,却化为了无声的叹息。
她走到病床边,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目光慈和地看向杰克:“孩子,阿姨熬了点清淡的粥,你……多少吃点,身体要紧。”
杰克的目光接触到奈布母亲温和的、毫无评判的眼神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眼神里没有他熟悉的厌恶、鄙夷或是怜悯,只有属于长辈的关切。
这种陌生的善意让他无所适从,甚至感到一丝刺痛,他飞快地移开视线,重新盯着天花板,嘴唇抿得更紧,将自己更深地缩进那层无形的壳里。
奈布母亲看着杰克抗拒的姿态,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勉强,她转向奈布,低声嘱咐了几句,又担忧地看了一眼他脖子上的伤,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
保温桶打开,一股带着米香和淡淡肉糜的香气在病房里弥漫开来,比之前病号餐更加诱人,奈布重新盛了一碗粥,端到床边,这一次,他没有再递到杰克唇边,只是将碗放在了床头柜上,离杰克很近的位置。
“吃点。”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我妈熬了很久。”
说完,他不再看杰克,走到窗边,背对着病床,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城市,阳光穿透晨雾,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一言不发给杰克留下了一个无声的空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病房里只剩下粥的香气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苏醒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奈布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动静,像是衣料摩擦被褥的声音,又像是……一声极其微弱的、压抑的吞咽。
奈布没有回头,但他的身体,在听到那细微声响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窗外的阳光,一点一点,爬上了窗台。
中午时分,奈布短暂离开医院,回家换洗并处理一些必要的事务,当他带着干净衣物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匆匆赶回病房时,脚步在门口顿住了。
病房里,杰克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侧躺在病床上,面向窗外,他似乎睡着了,呼吸均匀而绵长,床头柜上,那个保温桶被打开着,奈布的目光落在旁边那个空了的粥碗上。
——碗壁干干净净,连一点米粒的残留都没有。
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流,悄然划过奈布疲惫的心底,他轻轻推门进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顺手将带来的东西轻轻放在椅子上,他走到床边,目光落在杰克的脸上。
睡梦中,他那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那份死寂的灰败似乎褪去了一点。
奈布的视线下移,落在杰克那只受伤的手上,手腕处的纱布很干净,至少说明他没有乱动,他的目光在病床周围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自己带来的那个背包上。
他走过去,拉开拉链,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东西——是杰克那个几乎从不离身的、厚重的素描本。
本子的边缘有些磨损,封面沾着一点已经干涸发暗的颜料污渍。
奈布拿着它,走到杰克的病床边。他低头看着沉睡中的人,又看了看手中的素描本,昨晚那幅充斥着绝望字眼的画作,再次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撕了它,然后将它们都扔进垃圾桶。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不再犹豫,他拿着素描本,走到病房角落那个小小的医疗废物垃圾桶旁,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抓住那本厚重的素描本,狠狠地、毫不犹豫地撕扯起来!
“嘶啦——!”
“哗啦——!”
纸张被暴力撕裂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突兀地响起,刺耳而决绝,厚实的素描纸被一张接着一张,从本子上粗暴地扯下,揉成一团,再狠狠地、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力道,砸进那个金属的垃圾桶里。
纸团撞击桶壁发出沉闷的声响。
奈布的动作又快又狠,像是在亲手摧毁一个具象化的噩梦,他撕扯着,揉烂着,将那些承载着黑暗和绝望的画面彻底粉碎,他撕掉了那幅用马克笔涂抹的、混乱压抑的暗红深渊;撕掉了那幅裂痕狰狞的石膏苹果;撕掉了所有带着扭曲线条和疯狂字眼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画页……
一张不留。
睡梦中的杰克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破坏力的噪音惊醒,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带着初醒的迷茫和一丝惊惶。当他看清奈布在做什么时,瞳孔骤然收缩!
“不……!”一声短促而嘶哑的惊呼从他喉咙里挤出,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坐起身阻止,但虚弱的身体和手腕的剧痛让他动作一滞。
奈布听到了他的惊呼,动作却丝毫未停,他撕下最后一页带着疯狂字眼的画纸,狠狠地揉成一团,再重重地砸进已经半满的垃圾桶里,金属桶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然后,他才猛地转过身,他的胸膛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而微微起伏,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手里,只剩下那个被撕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寥寥几张空白页的、残破的素描本封面。
他大步走回病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杰克,然后将那仅剩的、空白的素描本封面,连同奈布母亲带来的几支削好的、崭新的铅笔,一起,“啪”地一声,重重地拍在了杰克身侧的床铺上。
崭新的铅笔在洁白的床单上滚动了一下,笔尖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空白的封面,像一片等待开垦的、充满无限可能的雪原。
奈布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杰克的心上,也敲打在那片刚刚被暴力清扫过的、名为过去的废墟之上:
“听着杰克!”
“你的过去,那些垃圾,我替你撕了!”
“现在,你的命是我从鬼门关拽回来的!”
“从今天起,它归我了!”
“想死?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你他妈给我好好活着!”
“你不知道画什么的话,就画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