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蒲县城内,王苒在为山东招讨军召开庆功宴。
为首将领姓赵名腾,是一名从七品的武将,招讨军先锋。正是他们在惠丰仓附近埋伏,重创何成月。
外面传说官军大胜,何成月兵败如山倒,连凤凰岭大本营都不要了,朝着北方逃亡。
赵腾说的坦率,官军是大胜,何成月却谈不上惨败。
双方碰头的都是先遣部队,官军一千余人,对方也不到两千。相反,贼军势大,赵腾生怕对方后援大军抵达,不敢恋战,打扫战场后就后撤到河蒲县整顿,也是等待后续大军、粮草等抵达。
这场宴会举行的声势浩大,县中名流都出席了,就连云长影都收到了信,虽然他托词没去。
席上自是说刚刚结束的胜仗。河南招讨军大败后,百姓动摇,官府惊惧,赵腾这次胜利来的正是时候。
县衙中推杯换盏,县衙外贺兰雄和唐双躲在一处墙根下。
他们是到县城来打探情况,村上的里长顾不上自己也受了伤,跟着他们一起进城,要来县衙报案。
一行人午后进城,先陪着里长往县衙走。路上遇到熟悉的差役,里长哭着说了村里的惨祸。差役安慰了两句,又说今天最好别去报案了,官军凯旋,县太爷设宴,这一击鼓,扫了兴就不好了。
贺兰雄更是生气,说了句:“俺们乡上那么多条人命,都没有官老爷喝酒重要?”
差役嗤笑道:“都说你是混子——当下贼已经跑了,早一日晚一日去有什么差别。难不成还指望军爷们丢下酒杯立马上马给你追贼去?”
唐双忙道:“差爷提醒的是,我们明天再去。今天城里……人好多。”
“那是,官军就扎营在城外,这两天轮着休息,这不得到城里找找乐子?”
“这次打了个多大的胜仗?”
“多大,我们是不懂,但是砍下来的人头都有几麻袋。”说到这里摆摆手走了。
唐双问后面怎么办,里正说报案肯定是要报的,他去衙门找熟悉的人把消息送进去,这么大的事真明天去,县太爷保不定得发火,又是他们的罪。
三人还是来到县衙前,里正和守门的说了两句往里头去了,他们两个在门口等着。
自不能当门站,两人就走到对面的巷子口,找了个晒得到太阳的地方蹲下。
县衙今天格外热闹,人员进进出出。
唐双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推推贺兰:“你看,看那个穿青色衣服,腰上系了条红绳子的人。”
贺兰伸长脖子看了看:“怎了?”
“我说了,你可别冲动,不许喊,不许跳,能不?”
贺兰点点头。
唐双还是有点不放心,拽着他起来,往巷子里走了一段,看看四下无人才道:“这人昨晚我见过!”
“你确定?”
“不能,但是,他身上这条红带子太特别,就没人那么穿吧。我记得,那带子上穿的东西也奇特,有兽牙、兽角。其中一颗兽牙有寸长。只可惜刚刚距离太远了没看清。”
“那就再看一次。这人总会出来吧,我们就等着,一天等不到,就两天,三天。”
两人就那么等了下了来,从日偏西头到夜色笼罩。
幸亏这会儿还算战时,赵腾心里装着点事,他也不敢一群军官都在城里喝酒,放着军队在城外,于是没到起更就要走。
贺兰两人总算等到散场,可是一群人呼啦啦地一起出来,天又黑,他们也不敢靠近,看的心焦。等诸将都骑上马眼看要走了,贺兰实在忍不住往前凑了凑——
“什么人——”
一声呼喝,士兵和衙役们刷刷的武器出鞘。
贺兰第一个反应就是要跑,被唐双一把抓住:“别跑,别说话,我来!”
说完,唐双索性大大方方走出去。
“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我们来找人——”他一边说,脑子里拼命运转,想着要不先把里正抬出来挡挡,装做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人,跟着里正来报案,结果双方走散了……正组织语言,就听人群中一人含笑道:“唐双兄弟?你们?这是给我送东西来了?”
说话的是柳熙宁。
差役们都知道他,先放松了警惕,再仔细看看他们,呦吼,也是熟面孔。
就有人说:“没事没事,这是某村的铁匠,不是可疑人。”
唐双立刻道:“柳公子,您订的东西做好好几天了,您一直没来拿,我们就寻思着给您送来。”
士兵们还有狐疑,有人道:“既然来找人,为什么鬼鬼祟祟躲在那里?”
唐双低着头道:“我们……我们没见过官,这里气派,不敢和军爷们说话。”
因为当天的宴请,县衙守卫除了差役,又增加了军官们自己带来的士兵。
这些士兵各个飞扬跋扈,把正经衙门差役都挤角落去了。
赵腾摆了摆手,士兵们收了兵器后退。唐双拉着贺兰雄上前,低着头躬着身子站在一边,目光却一点点的从众将身上扫过。
衙门口,灯笼高挂,看的清清楚楚。
唐双的手紧握成拳。
赵腾等人走后,王苒看看贺兰雄两人,朝柳熙宁指指,笑道:“和你父亲一模一样。”
少年任侠,交游广阔。
柳熙宁笑道:“这两位兄弟手艺高超,改日让他们给姑父打把剑,您必会欢喜。”
王苒哈哈笑着,自不干涉。
柳熙宁将两人带到自己住处,一问之下,两人毫无保留的说了一遍。说到村中惨况,贺兰都红了眼,说着说着朝他拜了一下:“要不是柳公子劝说,俺还不会把婆娘和娃娃送走,您……”
“千万别这样,一句话而已,当不起。唐双兄弟,你看清楚了,今日赴宴的军官里有人昨天晚上参与了劫掠你们村子?”
“脸记不清,但是那条腰带不会错,我还记得,最长的那根兽牙有一半涂成了红色。”
柳熙宁知道这个人。
那人这条串着兽牙兽角的红带子太奇特,走哪里都有人问。
他说这是东辽国某某部城大首领的标志,他在第一次征东之战时在殿军中,这是他的战利品。
这事毫无疑问,是这个军官一辈子的荣耀,他就享受这种走到哪里被人问到哪里的感觉。当时他还是个大头兵,就是这个手刃敌方高官的功绩,一下子就被提为偏将军有了正式品级。
柳熙宁的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
他就觉得,今天席上赵腾等人讲述这次的战役各种细节,矛盾重重不成逻辑。而且,按照他对山东招讨军的了解,打了胜仗恨不得吹到天上去,哪会象今天这样各种谦虚,这个不值一提,那个不提也罢。
不是不值一提,是压根说不出来。
斩首数百,俘虏百人……
只怕是,前线大败,杀良冒功!
“什么!”王苒啪的一下,案上的茶杯震的一跳。
“官军杀良冒功?证据确凿?”
“有人证。”
柳熙宁将贺兰雄两人的说话重复了一遍,又将他认为有疑点的,赵腾等人自述的“胜仗过程”指了出来。
天下统一也不过二十来年,王苒虽然是文官,也经历过一些战阵,一听就意识到问题,越听越心惊。
倘若柳熙宁说的没错,那官军就不是“大胜”,而是一触即溃。此时贼军势力更盛。
赵腾等人杀良冒功,杀的是他治下河蒲县的百姓。
他们拿着“功勋”到时候一走了之回山东道逍遥,留下当地百姓的愤怒让他们颍州官员来承担?
“不行,这事不能置之不理。”
“姑父打算上报州府?”
“自然!”
“不妥。仅有人证还不足以。”
“证据……”王苒想了想:“我来想办法调查。”
其实,要查明是否杀良冒功并不难。
盗匪都是青壮年,官军杀良的时候可不会那么讲究,过去就发生过官军杀良来冒充“柔然兵马”,结果仔细一查,交上来的首级中还有妇女和孩子。
号称柔然人,一个个发型都是大齐汉人。
另外,他们还抓了一些“俘虏”,王苒既然生疑,自然可以通知州城那里的熟人想办法盘问。
对王苒来说,他也不是要缉拿真凶,只要朝廷重视,把山东招讨军赶走,换上靠谱点的官军过来就行。
柳熙宁也安抚了贺兰雄他们。两人本来还想去军营那边探探,被柳熙宁劝住。他给了两人二十两银子,让他们回去安顿村民,救治伤员,千万不要冲动行事。
这些话主要是对唐双说的,后者连连点头。
两人晌午就走了,走出县城后贺兰雄回头看了一眼,恨恨跺了跺脚,骂道:“都是狗娘养的。”
“柳公子是好人。”
“嗯,”顿了一会,想了想:“云将军也是好人,县太爷……也不坏。”
“张将军在的时候,官军也靠谱。”
“可我听人说,张将军还被朝廷问罪。”
唐双一愣:“张将军不是和贼军作战,力战不屈而亡的吗?这还问罪?”
“理由俺也不懂,俺也是早上听几个衙役说的。”
唐双冷笑:“这皇帝好歹不分。”
“狗皇帝!”
“对,狗皇帝!”